仙峰寺,內殿。
黯淡的大殿內,燭光微微泛亮,倒映著那通體金黃的巨大佛像,肅穆而安寧。
假御子依舊端坐在那紅色的坐墊之上,雙手在胸前合十,口中不知低聲呢喃著些什么,臉色略顯蒼白。
忽然,耳邊傳來一道蒼老沙啞的聲響。
“你在畏懼嗎?楓。”
被稱作楓的假御子并沒有回應,依舊低著頭,默默的誦念著經文,不知在為誰超度。
“你在害怕死亡嗎。”
沙啞蒼老的聲音依依不饒,又一次在假御子耳邊顯現。
楓忽然睜開眼,聲音全然不同于韓白衣時那般溫婉軟糯,反而冷硬得猶如鋼鐵一般,帶著無垠的恨意。
“我說過了吧?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用生命為代價,僅僅想要沒有打擾和安靜超度這兩個條件,難道我退讓至如此,你都不打算遵守約定嗎?”
被稱作楓的假御子抬起頭,目光不知看向何處,眼里滿是一臉嫌棄卻不得不被他盯著般的厭惡。
“仙峰。”
“......”
聲音的另一端,陷入了沉默,又忽然發聲,情緒似乎有些激昂。
“不!這不是代價!”
“而是你的使命。”
“你的出生,就是用來斷絕不死之龍胤的。”
“這是你唯一的選擇,也是你必然面對的未來。”
“每一輪轉世過程中,龍胤的總量是有限的,我能為你竊取到的,只有這么多。”
“御子死,或是你死。”
“二者只得選其一。”
“你活著,就是為了斷絕龍胤。”
“死,也只能是為了斷絕龍胤。”
“你的名字,你的血,你的心,你的靈魂,你的一切,都是為了斷絕龍胤而生......”
“夠了!!”
楓尖叫著打斷腦中的聲音,奮力操控著體內的龍胤之力將其隔絕。
鬢角零零星星的白發,又多了一縷,面色卻從蒼白變得紅潤飽滿了一些。
“我......是一個人,真正的人!”
她艱難顫抖著低聲喃喃。
“你只是御子的一滴血!”
仙峰上人的聲音毫不留情的撕破了楓的自我保護,用近乎殘忍的語氣剝開她的一切,
“不僅僅是你,你所為之祈禱往生的同伴、兄弟姊妹,也都僅僅是御子的一滴血,只不過能夠成功存活下來的,唯有你一個人。”
“而你現在,明明只活了三年,卻繼承了御子的一切知識與能力,而且還按照預期,讓身體成長到了十七歲。”
“承認吧,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所賦予的。你的一切,也都僅僅是我的所有物,而你的使命,就是為斷絕龍胤,為守護整個葦名而死。”
“這是你的一切。”
“也是我的一切。”
“若非如此,早在三百年前,拿到拜淚的第一日,我就應該在痛苦而漫長的煎熬中自戮而死。”
“我的等待,都是為了你......”
“......為了你能斷絕這違背生死規則的一切。”
楓緊緊的咬著嘴唇。
她痛恨這被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命運,卻又無法背叛,無法反駁。
其實,早在她成為那個‘唯一’之前,她就已經發現了。
同期中,那些長相、身高、性格皆是相似的兄弟姐妹們,每死去一個,她的靈魂與生命就每壯大一分。
從最開始的渾渾噩噩,到后來所有人死盡,唯有她孤身一人時,那繼承了記憶與知識時的自由......
是她那超出所有同伴的龍胤之力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她才是罪惡者。
龍胤御子,王不見王。
同期生活在一起的‘御子們’,唯有一個可以存活。
這就是規則。
而現在,她也要與真正的‘御子’分一個勝負。
然后,帶著此界轉世而來的全部龍胤,
——去死。
死在她那位名義上的父親,仙峰上人親手鍛造的黑色不死斬下,以她為代價,扯出所有被櫻龍吞噬的靈魂,將那龍魂抽成干尸,而后斬斷。
徹底滅絕一切。
這便是仙峰上人最后的釜底抽薪。
楓很清楚這一切。
已經八百年了......
仙峰寺,最初與仙峰上人擁有共同理想的僧人們,都已經在漫長的等待與寂寞中瘋魔,而后尋求死亡。
在沒有不死斬的歲月里,為了能徹底磨滅精神,他們甚至甘愿承受無數痛苦,成為仙峰寺生化研究所的第一批產物。
痛苦,即存在。
痛苦,即滅亡。
在那無法死亡的年代,他們只得選擇用無盡的痛苦結束一切,直到被折磨得失去理智與意識。
在之后的八百年里,不斷有仁人志士感念仙峰之精神,抑或是仰慕不死與佛法,特地來此出家為僧。
而仙峰寺,也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延續著。
直到二十年前,那場盜國之戰。
不知為何,在那場戰爭之后,仙峰上人忽然改變了方法,不再固守于仙峰一地,而是將目光放在了葦名之外。
于是,仙峰寺關閉了山門。
再也沒有新鮮血液進入。
自那一天起,仙峰寺對不死的追求越變得越發狂熱。
僅僅是短短的二十年,仰慕佛法的僧人們就被逼離散,這莫大的仙峰寺,也便成了一片無法之地。
楓很清楚這代表著什么。
這是仙峰上人八百年來的孤注一擲。
更是以八百年換來的背水一戰的機會。
仙峰寺,已經沒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了。
而她,假御子。
就是仙峰上人刺向櫻龍心臟的毒匕首。
不過,為了變成最為鋒利的匕首,她還差了最后一步的淬火。
以兩個御子的生命,完成淬火。
一方吞噬另一方。
楓很想活下去,她想出去,看看那只在御子傳承記憶中的世界。
但她又不能出去。
她很清楚櫻龍的力量,所謂龍胤御子擁有的一切,也不過是櫻龍分出來,用以斬斷現世不死身,以供養它享用靈魂的餐具。
只是,哪怕是餐刀,也同樣是刀。
仙峰寺隱殿幻廊的那顆巨大楓樹中,是仙峰上人,憑借昔日微薄的結界之力,阻攔下的十數萬葦名靈魂。
無數在葦名死去之人,被仙峰上人以結界獨創的生死輪回之間吸引到此處,讓靈魂在此暫時停留。
櫻龍,已經因為饑餓變得無比虛弱。
只要餐刀開鋒,就有機會殺它。
哪怕希望,無比渺茫。
但這是一個僧人,咬著牙沖破寂寞與虛無活了整整八百年,唯一的堅持。
楓作為一個天生的武器,佩服這個僧人的堅持,卻又極端痛恨自己的命運。
但她卻不得不為此廝殺。
人就是如此矛盾。
就像楓明明用自己的血與龍胤之力,化成對同為御子的九郎是為劇毒的大米,卻又在米中留下一道微薄的,一旦時間拖久就無法聽清的意念,希望她不要吃下去。
這并非是她對自己的‘母體’產生了憐憫,而是在她自己的命運之間搖擺。
是‘吞噬御子,面對櫻龍死去’,還是‘被御子吞噬,直接死去’。
這兩者之間選擇。
在這兩個選項中,字跡上的每一道筆畫,都讓她感到諷刺。
當然......如果那忍者沒有將大米帶到御子面前,而是自己偷偷吃掉就好了。
自己的血,大概會越嚼越甜吧?
就像柿子一樣。
正自怨自艾著,大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楓漸漸抬頭。
嘭——
殿門被一腳踹開。
韓白衣目光冷然的用黑刀頂著她白嫩細長的脖子,而后一步上前,砰的用手抓著她按在地上,開門嗤的一聲順著她的白色鬢角刺進坐墊中。
四目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尺。
來了個地咚。
刷拉拉......
刀鋒上插著的大米灑在耳邊,假御子楓長發披散開落在地上,像綻放的黑白之花。
她心中沒什么驚恐之類的情緒,只是那么平靜的看著韓白衣。
聲音依舊溫婉軟糯:
“施主,請問還有何事?”
韓白衣目光如刀鋒般刺進她眼里,仿佛想隔著這扇窗,看清她內心的一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楓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得四肢發抖,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韓白衣的動作一滯。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米娘。
在原劇情中,這位假御子向來以嚴肅悲傷的形象出現,眉宇間總是蘊著憂郁之色,微微皺著,配上那黑白交雜的長發,與背后在黯淡燭火間映輝的金身大佛,讓人不自覺便肅穆。
他從未見過米娘笑的這么肆無忌憚。
或者說,沒見她笑過。
驀的,假御子的笑聲停了。
她語氣淡淡的。
“我想活下去,看看這個世界。”
“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