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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之三 未來可期

  店門敞著,李朝榮和月殺兩尊門神挪向一旁,關州總兵心存疑慮,往大堂窺視了一眼,頓時目露驚意,呼拜道:“臣關州總兵馬常郡叩見圣上!吾皇萬歲!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大帥一跪,精騎們這才確信無疑,紛紛放下刀兵,跪呼:“叩見圣上!吾皇萬歲!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三聲呼駕,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待聲勢落下,大堂里卻鴉雀無聲。

  食客們還懵著,官封民口,民怒殺官,天家貴氣沒沾著,倒先見了血光。亂箭射進來時,眾人本以為今兒要給這些莽撞的鏢師陪葬,誰料不要命之徒眨眼間就成了天家衛帥?

  帝后在此?

  在哪兒呢?

  掌柜的一家老小傻愣愣地瞥向大堂西南角那張方桌,食客們也偷偷摸摸地回頭瞄去。

  大堂里烏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西南角那張方桌前坐著兩人。地方文武大員在門外跪著,兩人卻看都沒往外看一眼,依舊用著早茶。

  男子的半張臉上覆著面具,天光透窗灑來,清輝朦朧,更襯得那眉宇雍容懶散,貴氣天成。女子面窗而坐,仙衣玉骨,背影敢較日月清輝。

  男子拿起顆雞蛋往桌上一磕,刺史李恒和知縣呂榮春聞聲顫了一顫,仿佛此刻被剝著的不是蛋殼,而是兩人的皮。

  少頃,男子將剝好的蛋遞給女子,瞧了眼那剩了兩只的湯團碗底兒,問道:“涼了嗎?讓店家端下去熱熱可好?”

  女子吃著雞蛋,把碗撥去一旁,淡淡地道:“吃不下了。”

  這語氣聽著不像是吃飽了,倒像是沒了胃口。

  男子悠長地嘆了一聲,端起茶盞品了口茶,這才道:“李恒啊…”

  “微臣在!”關州刺史李恒猛不丁地被喚到,忙高聲而應,聲音顫抖。

  這一聲臣令大堂里響起陣陣吸氣聲,掌柜和食客們這才確信真是帝后微服而至!

  步惜歡道:“朕跟皇后說,回京路上帶她游覽大好山河,這才剛進關州,你就給朕長臉了。”

  刺史李恒埋著頭,暗暗地瞥了眼鎮陽知縣呂榮春,應道:“臣有罪!”

  呂榮春未經傳喚,不敢吭聲,只是跟著伏低了些。

  “有罪無罪,朕待會兒再跟你算。”步惜歡倦倦地擱下茶盞,道,“傳喊冤之人!”

  老者被侍衛攙入大堂時,大堂里已搬開了幾張桌椅,清出了一塊空地。

  知縣呂榮春下馬時只顧見駕,并未看清告御狀者是何人,此刻相見,不由一驚!而酒樓大堂內,認出老者的掌柜也嘶了口氣。

  老者身上鐵索已解,蒼發凌亂,白衣染塵,手指血肉模糊。冤情在身,他顧不得慶幸今日這絕處逢生的運氣,一見駕就從懷里摸出狀紙,顫巍巍地舉過頭頂,喊道:“啟稟陛下、皇后娘娘,草民韋正,乃鎮陽縣春闈士子韋鴻之父,訴狀在此!”

  刺史李恒不識韋父之容,聽聞此話方才一驚,不禁窺向帝后,只見宮人從韋父手中取過訴狀呈了上去。

  狀紙血跡斑斑,揉得不成樣子,一展開,可見墨跡力透紙背,字字如刀刻斧鑿。

  李恒窺著龍顏,越看越惶恐,忽聽砰的一聲!

  步惜歡將狀紙拍到桌上,問道:“李恒!可有此事?”

  李恒趕忙道:“啟稟陛下,春闈事關重大,鎮陽縣士子韋鴻韋子高失足意外摔亡一事,知縣早在案發當日就命人快馬稟知州府,微臣一見到鎮陽縣的公文,便即刻命仵作前來復檢尸身,初檢、復檢及人證口供都證實韋子高是失足摔亡,案情清楚,其中并無冤情啊!”

  知縣呂榮春也趕忙附和道:“啟奏陛下,正如刺史大人所言。”

  “朕沒問你話。”步惜歡淡淡地瞥了眼鎮陽知縣,見其伏低而拜,這才道,“卷宗何在?呈來!”

  卷宗在縣衙,呂榮春忙命皂吏去取,皂吏引路,侍衛騎上淮州軍的戰馬,來去不過兩盞茶的工夫,卷宗便被呈到了御前。

  步惜歡打開卷宗閱了一眼,便將狀紙、堂錄、供詞及驗狀都遞給了暮青。

  卷宗一到暮青手里,李恒和呂榮春就雙雙繃緊了身子,酒樓內外鴉雀無聲,卷宗翻過的聲響如刀斷風一般,二人面前的地上漸漸被汗打濕了一片,連掌柜的也哆嗦不止。

  英睿皇后是仵作出身,驗狀審閱得格外久些,誰也說不清究竟過了多久,卷宗被撂到桌上時,聲響驚得州縣官吏和掌柜的一齊打了個激靈。

  皇后的嗓音寒如風刀,“把狀紙給李刺史和呂知縣瞧瞧。”

  小安子道聲領旨,手捧狀紙而出,刺史李恒與知縣呂榮春恭恭敬敬地接了訴狀,跪著看罷,雙雙一驚。

  李恒道:“啟稟皇后娘娘,微臣深知春闈事關重大,故而案發之后屢問案情,事無巨細,敢說對卷宗倒背如流。恕臣直言,訴狀中稱韋子高掌心有血,可縣衙、州衙兩次檢驗皆未有此記錄,苦主狀告同席,疑有內情,不知可有證據?”

  韋父一聽,悲憤欲辯,卻被打斷。

  皇后斥道:“好一個可有證據!此乃命案,偵查取證乃官府之責,申訴命案竟還要百姓自行舉證,那要州衙何用?要刑部何用?”

  李恒噎住。

  “與其向人究問證據,何不自己瞧瞧!”皇后抬袖一拂,初檢、復檢的驗狀、格目、正背人形圖等一股腦兒地散落在了地上。

  李恒一驚,尚未琢磨出此言之意來,就見宮人將尸檢公文拾起,遞出門來。他趕忙接入手中,與呂榮春一齊逐字翻閱,卻都沒能看出端倪來。

  這時,忽聞皇后道:“韋父,你既然訴稱亡子掌心有血,即是對縣衙和州衙的尸檢存疑,本宮乃仵作出身,一向不信人言,只問尸語,能給你的答復唯有四字——開棺再驗!你可愿意?”

  韋父悲愴地道:“回皇后娘娘,草民決心告御狀時就已備好了棺材,現就停放在家中靈堂里,伴著犬子的遺骨。遺骨至今沒有下葬,草民一家等的就是今日!”

  言罷,老者緩緩叩首,以頭搶地,那沉悶之聲仿佛敲在人心窩子里,敲出一片死寂,幾處暗涌。

  “好!命案既然發生在此,今日不妨就在此開棺!”皇后一拍桌案,聲勢如同驚堂木落,“抬遺骨!傳仵作!”

  朝食剛過,鎮陽縣的皂吏們引著百十御林衛在韋宅門前下馬時,韋家老小五口皆在靈堂,梁上已懸好了白綾。

  按律,不論有冤無冤,告御狀都是死罪,見百十身披黑甲黃袍的御林衛來到靈堂,一名身披麻衣的老婦顫巍巍地問:“敢問將軍們可是來收老身一家性命的?”

  “奉懿旨前來抬棺!”小將拱手作答,話音響亮,鏗鏘有力。

  韋家老小愣了愣,老婦眼中涌出濁淚來,那位勸說他們告御狀的賢士果然沒有言錯!

  老婦當即拜道:“叩謝鳳恩!”

  一刻鐘后,棺材被抬出了韋宅,街坊四鄰扒著門縫兒往街上探看,見縣衙的差役抬著棺材,皇家羽衛護在左右,韋家老小隨在棺后,這陣勢不像是押解罪民,倒像極了禮待。

  棺材抬入街市時,關州總兵馬常郡已奉旨平身,率精騎兵馬退遠,刺史李恒和知縣呂榮春仍跪在酒家門口,身后空出塊寬敞地兒來,棺材就停在了二人身后。

  棺落塵揚,二人脊背發涼,皆有黑云壓頂之感。

  侍衛復命,韋家老小、仵作行人見駕,沉寂多時的街市上忽然像是搭起了戲臺,只不過戲里的帝后州官,今兒全是如假包換的。

  鎮陽縣的仵作年逾五旬,體態敦實,伏在知縣身后,幾乎瞧不見人。

  皇后的聲音從大堂里傳來,“初檢是你驗的?”

  仵作聞聲伏得更低了些,答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小吏。”

  皇后道:“好!那今日開棺再驗,仍由你來。”

  “…啊?”仵作猛地抬起頭來,神色驚訝惶恐。

  同感意外的還有韋家人,今日冒死告御狀,皇后下旨開棺,一家老小皆以為皇后會親自驗尸,不料竟是委以縣衙仵作。但轉念一想,皇后貴為大興國母、鄂族神女,已非昔日仵作,豈可再碰賤役?只是…縣衙仵作開棺,委實令人難安。

  知縣呂榮春倒是心中微喜,面頰上漸漸浮起幾分活人氣色來。

  這時,皇后道:“驗就是了,本宮信得過你。”

  此話一出,欲言又止的韋家人怔住,知縣呂榮春臉上的活人氣色又被逼了回去,唯有老仵作吶吶地望入大堂,心似動容,受寵若驚。

  “開棺吧。”皇后說罷,執盞垂眸,品起了茶。

  老仵作領旨起身,退至棺旁,望了眼韋家老小眼中的疑慮、悲苦之色,遲疑了半晌,壯著膽子跪下稟道:“啟奏陛下、皇后娘娘,眼下雖是寒時,但…案發半月有余,尸體恐已腐壞,當街開棺,腐氣熏發,恐傷貴體,且…且苦主一家,上有老者,下有稚童,當面煮尸取骨,恐傷老幼心魄,是否…是否可別處開棺,從苦主家中擇一壯年男子從旁監看?”

  皇后聞言眼簾未抬,似有不悅,然而,晨光窗影落在那眉心,那眉心卻又似乎微微地舒開了。

  圣上瞧著皇后的神色,懶洋洋地道:“準奏。”

  老仵作神色一松,急忙叩頭謝恩,一邊擦著額上滲出的汗,一邊起身托差役將棺材抬至街尾。

  韋家老小五口,其中并無壯年男子,唯有少年一人,乃韋子高之弟,文弱俊秀,一副書生相,眉間卻頗有幾分堅毅之氣。他自請代爹娘和寡嫂監看驗尸,而后便隨棺往街尾而去。

  不出老仵作所料,棺內尸身果然已腐,顏面腫脹,眼突唇翻,舌出腹鼓,難辨生前容貌。因棺木起落,尸身受震,一開棺,就見尸體口鼻內溢著紅綠之物,聞之惡臭,令人作嘔。

  老仵作托皂吏們搬鍋架火、打水備墨,皂吏們如蒙恩赦,逃似的去了。

  尸身已腐,不堪再驗,唯有煮尸驗骨。

  老仵作在街尾煮尸,棺前燒有大量蒼術、皂角,酒樓在街市中段,仍能聞見腐臭之氣。韋家老小在街上抱頭哀哭,大堂內,韋父伏在地上,長叩不起,叩拜的卻似乎不僅僅是帝后,還有亡子之魂。

  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后,老仵作與皂吏們端著一盤盤的人骨前來復命,一行人身上帶著股子蒼術、皂角、姜片和被炭火熏過的醋味兒,捎著尸臭氣,令人聞上一回,足以終生難忘。

  韋子高的弟弟面色蒼白地回來,娘親寡嫂見到白骨,捂著一雙孩兒的眼,哭作一團。

  老仵作道:“啟稟陛下,啟稟娘娘,尸身已腐,不堪再驗,小吏取骨驗之,于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驗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傷。與初檢、復檢一樣,致命傷在后顱,顱骨可見塌陷,形態長,且塌陷中央兩旁可見骨裂一道,呈線形,長約五寸。此乃驗狀,恭請娘娘過目。”

  稟罷,老仵作將托盤高舉呈上,盤上盛著一只白森森的頭骨,下面壓著一張驗狀。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盞早已撤下,侍衛們將老仵作和皂吏們端著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將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過后,方才端起顱骨對光辨查了一番,而后看著驗狀道:“與初檢一致?不見得吧?”

  老仵作聞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見皇后指向知縣身旁擱著的驗狀,冷冷地道:“初檢的驗狀就在那兒,你是如何記錄的,拿起來,念!”

  這一聲“念”如同天降霹靂,老仵作膽戰心驚,慌忙拾起驗狀念道:“尸肩甲、肋下、腰背、臂外側、腿外側可見青黑十三處,形長不一,觸之硬腫,水止不流,為生前淤傷。尸后顱可見流血傷,觸之塌陷,乃致命傷之所在…”

  皇后問:“今日驗狀上又是如何記錄的,說!”

  老仵作道:“尸右肱骨可見骨裂,呈線形,長一寸二;右橈骨線形骨裂長一寸;右股骨線形骨裂長二寸一,皆非致命傷。后顱枕骨處可見塌陷,形長且塌陷中央兩旁可見骨裂一道,呈線形,長七寸七。”

  皇后道:“看來你熟知驗尸的規矩,知道各處傷情需一一記下形態、尺寸,不可遺漏。那為何初檢時,十三處淤傷各在何處、形態如何、尺寸幾許,皆一概而過?”

  老仵作的喉頭咕咚一滾,沒有答話。

  皇后又問:“由你回稟之言與驗狀所記之詞可以看出,你對朝廷刊發的《無冤錄》必是精習過的,《無冤錄》中對于頭顱上的致死傷當如何驗看是怎么說的?”

  老仵作顫聲道:“需…需剃發細檢,洗凈創口,詳檢其形態尺寸。如若見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見骨,細驗骨傷…”

  皇后再問:“那你是如何驗的?后顱可見流血傷,觸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傷?發可剃了?傷可洗了?形態尺寸皆未記錄在案,緣何膽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響,驚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后娘娘,因…因死者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顱重傷,乃致死傷無疑,故而小吏…”

  “無疑?你家知縣不諳驗尸之道,難查你在驗狀上做的手腳,你當本宮也瞧不見不成!”皇后指著驗狀冷笑道,“你家知縣瞧了半天也沒發現初檢和復檢的驗狀有何不同,不妨你來告訴他。”

  刺史李恒和知縣呂榮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著掌下壓著的驗狀,心如亂麻,遲疑不決。

  皇后道:“你若說那手腳不是你做的,就當本宮錯信了人。”

  老仵作身軀一震,那句“本宮信得過你”猶在耳畔,他乃縣衙小吏,而皇后貴為鳳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實難辜負。他閉目掙扎了幾輪,終把心一橫,叩拜道:“回皇后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檢的檢驗正背人形圖上比復檢中的多了一筆,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么?!”李恒一驚。

  呂榮春奪過老仵作掌下的驗狀,仔細一對,如墜冰窟——圖上果然多了一筆墨跡,正點在死者的右掌心!

  這檢驗正背人形圖是隨《無冤錄》的刊行一并發至官衙的,驗狀上印著人身正背二圖,要求仵作驗尸后除了填寫格目外,還需畫記此圖,將傷痕、尺寸一一畫錄其上,斷案時憑此圖可對死傷者的傷情一目了然。韋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處,額面、后顱皆有傷,這人形圖上勾畫得滿滿當當,不留心細看,誰能發現右掌心處那未加標注的芝麻綠豆大的墨點子?且這老仵作是縣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實巴交,誰能想到他會有這一手?

  這時,又聽皇后問:“這多出來的一筆是何意?”

  老仵作答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血!死者右手心里是有血的!”

  此言一出,街上的哭聲戛然而止,身在大堂里的韋父猛地回頭看向了老仵作。

  呂榮春大驚,斥道:“休要信口雌黃!既然有血,為何未加標示?你究竟有何居心!”

  斥罷,不待老仵作辯白,呂榮春便向帝后叩首高呼:“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自案發以來,微臣從未聽聞此事,不知仵作為何蒙蔽此事,亦或此事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望陛下和娘娘明察!”

  皇后淡淡地道:“仵作,你點畫一筆,不加標注,知縣訴你有心蒙蔽,本宮倒是覺得不算冤枉你,你以為呢?”

  老仵作道:“回娘娘,小吏的確是有心隱瞞此事,因為…因為小吏曾稟過知縣大人,韋士子掌心有血,失足摔下樓梯之前很可能受過傷,但知縣大人說,人既然是摔下樓梯才死的,那就是失足跌死的,與其它傷情無關。可小吏遍檢尸身,并未發現在死者身上發現創口,流血傷唯有一處,那便是后顱!于是小吏斗膽猜測,若韋士子掌心的血是自己的,那么他的生前傷很可能就在后顱,他雖然失足摔下了樓梯,但死因很難說與生前傷無關。但知縣大人一向專斷,小吏位卑言輕,不敢多言,因知此乃命案,死的又是春闈學子,州衙必遣仵作前來復檢,故而想著,若是復檢時發現疑情,州衙仵作之言必然比小吏之言有分量,屆時知縣大人應當會聽,不料…不料州衙來人后,復檢當中只字未提疑情,連初檢驗狀都被以“春闈學子身亡,刑部必查”為由,要求不可與復檢有所出入,小吏這才覺察出此案水深,恐難憑微末之力揭露真相,故而在更改驗狀時偷偷地點畫了一筆,以期刑部復核此案時會有所發現,委實沒料到陛下和皇后娘娘會駕臨鎮陽縣,還來得這么快…小吏心中惶恐,不知所措,并非有意欺駕,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言罷,大堂內發出陣陣低語,食客們竊竊而議,若非帝后在此,只怕早炸了鍋。

  韋家人尚且懵著,刺史李恒和知縣呂榮春便齊聲喊冤。

  圣上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對皇后道:“你瞧瞧,一樁案子,百姓喊冤,縣官喊冤,州官也喊冤,究竟是哪個冤?”

  皇后望向龍顏,一身寒銳之氣眼瞅著便斂了許多,唯余清冷氣韻,“你要糾結哪個冤,可就把自己繞進去了。一樁命案的真相永遠不在于活人說了什么,而在于死者經歷了什么,而這也是本案的關鍵所在——韋子高失足摔下樓梯前都經歷了些什么?也就是他被同窗勸回屋到他離席告辭的這段時間內,雅間里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查清此事,真相自現。而對于此事,我想此刻在這酒樓里,有人能告訴我們。”

  帝后一問一答,頗似閑話家常,聞者卻慌張四顧,神色各異。

  只見皇后望向后堂,揚聲道:“掌柜!”

  掌柜的猛然一顫,結結巴巴地道:“草、草民在…”

  皇后問:“案子發生在你店里,你可知內情?”

  掌柜的道:“回娘娘,那日門…門關著,草民不…”

  “休言不知!”皇后一拍桌案,聲如春雷,“昨日清晨,陛下要包那雅間,你支吾遲疑,神色慌張。本宮問你,人是死在樓梯下的,又沒死在那雅間里,那屋子既非兇屋,你慌張作甚!此乃命案,知而不報,按律當處杖刑徒役!你可想仔細了再答!”

  掌柜的委實沒料到皇后察事如此細微,一時抖若篩糠,卻仍遲疑不決。

  這時,忽聞一道女子的話音傳來,“啟稟娘娘,民女知情!”

  掌柜的一驚,暮青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尋步惜歡搭訕的少女——掌柜的女兒。

  少女已無早上的神采,怯生生地道:“啟稟皇后娘娘,那日聽見房中聲響的是民女,因怕惹上官司,故而隱瞞未報…爹爹怕娘娘降罪民女,這才斗膽欺瞞,望娘娘恕罪!”

  暮青淡淡地道:“那要看你所言是否詳實了。”

  少女忙道:“民女一定知無不言!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店小二不慎將湯水潑到了馮公子身上,爹爹擔心小二再去端茶上菜會惹人不快,便遣民女去送,民女到了門外,聽見屋里有爭吵聲,正想偷偷見識見識文人吵架的場面,就聽見砰的一聲響!隨后…隨后,門就被撞開了,韋公子捂著頭從屋里奔了出來!他急匆匆地要下樓,誰知不慎滾了下去,就…就死了…”

  “哦?你見他捂著頭?”

  “正是!”

  暮青目光寒銳,面露沉吟之色。

  這時,掌柜的道:“啟稟皇后娘娘,小女尚未出閣,上不得公堂,是草民不讓她多事的,您要治就治草民的罪吧!草民那天…那天知道地上灑了湯水,本該叫小二及時打掃,卻因大堂里忙,就…就耽誤了那么一會兒,誰知…誰知害了韋士子的性命…此事罪在草民,著實與小女無關,望娘娘明察!”

  “爹!”少女急了眼。

  店外,知縣呂榮春也急了眼。

  韋父望向帝后,高呼道:“求陛下、娘娘做主!”

  步惜歡不置一言,只是氣定神閑地看向暮青。

  暮青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上樓,推開房門,進了雅間。她來到窗邊,支起窗子,望向了那迎風飄揚的酒旗,少頃,說道:“把旗子摘了!”

  話音剛落,在門口充當了半天門神的月殺一躍而起,黑風似的躥至半空,與暮青隔著窗子打了個照面兒的工夫,那酒旗已被他順桿兒擼下,而后穩穩當當地落回了原地。

  暮青嘖了一聲,扒著窗臺就探頭斥道:“胳膊好了?能耐了?”

  這廝的胳膊被元修那一箭傷得厲害,事后驅馳勞頓,延誤了療傷治骨的時機,幸虧隨船的那些個江湖高人常年打打殺殺,各有各的療傷門道兒,在海上時,幾乎什么法子都在月殺身上試過了。這廝休養至今百日有余,內傷已無大礙,只是傷筋動骨實難痊愈如初。梅婆婆說,這條胳膊沒殘實屬萬幸,但想不落下病根兒絕不可能,這一兩年需好生養護,日后陰寒時節方能少遭些罪。

  當時,她回國心切,急于臨走之前助兄長清除內患,故而一意涉險,使元修有機可乘,方致月殺受此重傷。她心中有愧,本想讓月殺勿理公務專心養傷,又擔心他因賦閑而內疚,故而一踏上南興國土便準他帶傷辦差,只是不準他輕易動武。

  但這人著實不聽勸,方才在店里就與李朝榮一起擊殺了惡吏,現又扯酒旗!

  自打登船前那一番交心之談后,月殺似乎回到了當年模樣,當年那個護她從軍的親衛長,不拘尊卑,更像友人。

  暮青雖然更喜歡如此相處,也樂見月殺不再別別扭扭地稱她為主子,但事情總有兩面性,這種時候著實惱火。

  月殺站在窗下,手臂上搭著酒旗,冷淡地道:“回娘娘,筋骨需要活動,方能康建。”

  暮青聞言怒火大盛,一把抄起窗棍,那架勢像要抬手砸下去。她卻沒砸下去,只是咣當一聲關了窗子,拎著棍子出了屋,下了樓。

  回到桌前坐下,暮青將棍子往桌上一放,說道:“把酒旗給呂知縣瞧瞧。”

  月殺聞令交旗,似乎憂慮呂榮春看不見驗狀上的墨點子,也會看不見酒旗上的血點子,他還特意指了指,“知縣大人看這兒。”

  呂榮春見之大驚,吶吶地望進大堂,“這、這是…”

  暮青抄起窗棍就扔了出來,棍子剛巧砸在呂榮春面前和月殺靴旁,“這是兇器和物證。”

  月殺看了棍子一眼,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呂榮春啊了一聲。

  暮青道:“仵作!你家知縣說人是摔下樓梯才死的,那便是失足跌死的,沒準你剃發細檢。而今你已驗過死者的顱骨,死因究竟為何,說給他聽!”

  老仵作道聲遵旨,說道:“稟知縣大人,死者的死因的確是摔亡,但其后顱生前曾遭受重傷,尸檢可見骨裂。”

  言外之意是,若韋子高生前頭顱未受重傷,摔下樓梯未必會死。

  呂榮春吸了口涼氣,趁伏低而拜掩了惶然之色,說道:“恕微臣愚鈍,死者摔亡時后顱已塌,骨裂…似乎不稀奇吧?這骨裂…難說是生前受人擊打所致,還是摔的吧?”

  暮青未作解釋,只是瞥了眼桌上的顱骨。小安子意會,捧著顱骨就送到了門外,擱到了知縣呂榮春面前。

  老仵作道:“稟大人,器物有異,其致傷形態亦有差異。這酒肆的樓梯是帶棱兒的,后顱骨的塌陷之態似舟,正如您眼前所見。而此塌陷兩旁,同時可見一道長形骨裂,此為長圓形器物擊打所致,例如竹木棍棒。據朝廷刊發的《無冤錄》中所記,此類兇器一次打擊所造成的線狀骨折較為單一,極少形成塌陷骨折,即便有,也是長形的,與此顱骨上所見的舟狀骨折絕然不同。故而,死者的后顱生前一定遭受過擊打,且這條主骨折線一定與兇器的長軸一致。”

  呂榮春伏低未動,雙目圓睜。

  “量給他看!”暮青揚聲喝道。

  “遵旨!”皂吏奉上驗尸箱,老仵作當眾開箱取尺,往知縣呂榮春面前的那根木棍上一量,高聲道,“經量,棍長七寸有七!”

  呂榮春猛然盯住棍子,聽見大堂里嗡的一聲,人言鼎沸!

  食客們不顧帝后大駕在此,交頭熱議,神色震驚。

  春闈士子韋子高竟是遭人謀害的!行兇者是誰似乎不難猜測,但官府查案為何敷衍了事?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當?莫不是…與科考有關?

  自朝廷頒布科考取士的國策以來,舉國興學,文風大盛,不論士庶,天下間不知多少學子寒窗苦讀,盼憑科考走入仕途,一展抱負。今年乃首屆春闈,天下矚目,誰能料到尚未開考,鎮陽縣便出了這等案子?此案若真與科舉有關,怕不是驚天丑聞?!

  食客們瞄向帝后,見圣上聽著審,波瀾不興,喜怒難測。

  暮青道:“案發當日,韋子高在窗邊遇襲,兇器正是窗棍。行兇者盛怒之下傷人,血濺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隨后,韋子高負傷奔逃,卻不料失足滑倒滾下樓梯,后顱再受重傷,方致當場殞命。而今,尸骨、兇器、驗狀、人證、物證俱在,呂知縣可有話講?”

  呂榮春戰戰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問:“那馮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現今何在?”

  呂榮春支吾道:“回皇后娘娘,進…進京趕考去了。”

  暮青毫無意外之色,只是轉頭望向了步惜歡。

  步惜歡氣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聽說今年鎮陽書院共有三名學子入了春闈,那同馮文栩一同進京趕考的,叫…”

  刺史李恒心里咯噔一聲,鎮陽書院今年有幾名春闈學子,圣上竟然知道!他窺了眼龍顏,忽覺驚悸暈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該在大駕之中,卻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剛巧下榻在案發的酒樓中,還包了學子聚宴的那間雅間兒,這一切難道是巧合嗎?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閱看案卷時可毫無驚訝之色,難道是…

  李恒正猜測著,暮青道:“王進才。”

  步惜歡道:“一并拘回!那日同宴的書院學子還有哪些人?即刻傳來!”

  這旨意沒說是下給誰的,李恒不敢再裝啞,戰戰兢兢地道:“微臣領旨!”

  “這差事讓馬常郡去辦吧,朕還有別的事兒問你。”步惜歡看了眼關州總兵馬常郡,待其領旨而去,才倦倦地問道,“鎮陽知縣說自個兒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話對朕言講?”

  李恒聞言惶恐至極,卻仍存僥幸之心,避重就輕地道:“仵作復檢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嚴之過,微臣有罪!”

  步惜歡呵了一聲,對暮青道:“你聽聽,一個治下不嚴,一個辦案疏忽,朝廷的俸祿養了一幫懶官蠢吏,他們這哪是請罪,是在當著鎮陽百姓的面兒罵為夫識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們可不蠢,罔顧人命,鉆營結黨,禍亂春闈,欺君罔上,這哪是蠢材能干出來的事兒?你識人的眼光好著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盡委任了些精干官吏,是他們自個兒沒將一身才學用在正途上,豈是你的過錯?”

  此話包羅甚多,唯有步惜歡仿佛置身蜜罐,余者皆如聞春雷,刺史李恒與知縣呂榮春更加如遭萬刀穿心!

  步惜歡睨了眼街上,眸中的涼意便替了繾綣之色,“李朝榮,把那些物件扔給他們瞧瞧。”

  李朝榮就在門邊,他修養好,沒真扔,只是從懷中取出兩封密信遞給了李恒和呂榮春。二人接信,莫說打開,剛瞥見封字兒便啊了一聲,兩手一抖,密信嘩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們不知所謂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張望,就只見宮人端著茶水呈到了帝后面前,圣上漫不經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開口。

  時間就這么流逝著,街市上靜如死水,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從街尾而來,少頃,關州總兵馬常郡前來稟道:“啟奏陛下,鎮陽書院的學子們帶到!”

  稟罷,只聽一陣呼喝聲,五個學子被關州兵押到酒樓門前,慌張見駕。

  步惜歡正擱茶盞,聽見見駕的聲音頗為年輕,手微微一頓,落盞之音便沉了幾分。他抬起眼簾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縣官吏身上,慵懶的腔調里亦添了幾分涼意,“讓你們瞧瞧,怎不打開?”

  “陛下!臣…臣…”李恒和呂榮春顫若篩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讓你們打開!”步惜歡忽然抬手將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門檻上,啪的一聲碎成了渣,熱茶濺到李恒和呂榮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龍顏震怒,食客們噤若寒蟬,卻都把耳朵豎得直直的。

  步惜歡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鎮陽書院的五名學子身上,涼涼地道:“鎮陽學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眼見著同窗遭人毆打,失足摔亡,竟還能眾口一詞,串供作偽,這分鎮定自若、毒辣心計,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學子自愧不如啊!”

  說話間,步惜歡一拂衣袖,供詞乘風而起,落葉飛花般削過李恒和呂榮春頭頂的烏紗,輕飄飄地落在了五名年輕學子面前。

  學子們早在茶碗摔在門口時就被震碎了膽魄,耳聞帝音,眼見供詞,霎時心防俱崩,紛紛奏事。

  “啟奏陛下,學生等人是說了實情的,奈何知縣大人恐嚇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縣大人說,今年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定視之甚重,此時出了學子斗毆致死的丑事,朝廷恐拿書院開刀,嚴辦此案,以儆效尤,到時必將連累師長同窗。學生等人實未料到慶賀宴上會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豈敢再連累書院的師長同窗?”

  “學生謊供作偽,自知有愧于子高兄,愿擔罪責,叩請陛下莫要降罪書院,此事與書院毫無干系啊!”

  “學生也愿擔罪責!”

  “學生也愿!”

  聽著學子們的請罪之言,韋家人怒目望向知縣,知縣虛軟無力,汗如雨下。

  暮青問道:“你們方才說斗毆,韋子高與何人斗毆?”

  學子們忽聞女子的話音,不由噤了聲,稍一思量,也就曉得問話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后娘娘!那位斷案如神,問政淮州,提出賑貸之策,平定嶺南之亂的英睿皇后殿下,回來了!

  一名學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文栩兄。但…但斗毆是知縣大人的說詞,其實不是斗毆,事情只是源于幾句口角之爭。子高兄與文栩兄皆是才學出眾之人,平日里在書院辯議時政時便常有政見之爭,故而兩人常有爭執,但皆是文斗,那日興許是因為喝了酒�

  ��…文栩兄被言語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頭。”

  又一名學子道:“正是如此!學生等人當時驚怔住了,尚未有所反應,子高兄便奔出房門,隨后就…事發后,文栩兄也甚是驚慌,而后便說子高兄是摔死的,并非他打死的,求學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兇一事,當時沒人答應,可后來聽知縣大人說此事會牽連書院和眾多同窗,學生等人才…”

  話到此處,韋子高遇害的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歡,步惜歡道:“鎮陽知縣,你操弄命案,禍亂春闈,可知該當何罪?”

  呂榮春惶恐至極,這才道:“啟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禍亂春闈,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驚,斥道,“休得胡言亂語!難道不是你擔心此案會連累你的烏紗,寫信給本官求保嗎?”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萬一朝廷嚴辦此案,問責于下官,還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幾句,可州衙仵作來傳的話卻是以意外身亡論。”事到如今,呂榮春只能顧自己了,他高聲道,“啟奏陛下,微臣絕無半句虛言!案發后,那馮文栩曾蠱惑微臣,稱今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嚴糾風紀,若知學子毆斗之事,恐會問責知縣,反正韋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將毆斗之事抹去,放他進京趕考,如若高中,必將圖報。微臣的確有此擔憂,但知春闈干系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稟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傳話說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論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態,卻難以辯白。往來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連明明白白,何從狡辯?

  步惜歡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歲為官,從一縣書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論興農治地,你是好手,經驗老道,政績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滿后便調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卻在朕親征的節骨眼兒上暗通禮部,結黨弄權!見信之時,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驚,后脊發涼——圣上竟明言禮部,莫非真要辦閻侍郎?

  圣上頗愛閻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讀密信,他曾琢磨著此并非圣意,琢磨著帝后微服而至,當街公審,興許只是擺個姿態,并不會一查到底,畢竟閻侍郎在朝中乃是圣上制衡寒門勢力的一顆要棋,為了一介春闈士子之命而廢此要棋,豈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聽來,君心難測,是他猜錯了,圣上是起了肅清之心啊…

  正想著,只聞帝音迎面而來。

  “大興與大圖,兩國為鄰,結為盟友,鄰國之安定干系重大。當年,皇后離開時,朕曾問她,何日方能長相廝守?皇后答:‘國泰民安時。’那時朕與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別,便是五載。這五年寒暑,皇后遠居神殿,朕亦勤于政事,為的皆是當年之愿。科舉取士乃國之大計,朕臨行前夕特意將春闈之事托付給信重之臣,而禮部侍郎,朕欽定的春闈主考,竟趁此時機鉆營結黨,敗壞國策吏風,若非朕與皇后及時歸來,撞見爾等丑事,他日叫毆殺同窗之徒入仕為官、鉆營弄權之輩入朝治國,豈不是要構陷同僚、結黨營私、賄亂朝綱、禍國殃民?!”步惜歡來到門口,睨著門前跪著的州縣官吏和眾學子,目光沉痛。

  學子們痛哭流涕,知縣呂榮春伏低噤聲,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歡長嘆一聲,對左右道,“摘了他的烏紗,去了他的朱袍,隨駕押解進京,交與大理寺與刑部會審,徹查此案。”

  李朝榮領旨,即刻率侍衛們執行。

  步惜歡淡淡地睨了眼顫若篩糠的呂榮春,“鎮陽知縣,操弄命案,為官不仁,革職抄家!鎮陽縣酷吏視人命如草芥,一并革職嚴辦!”

  眾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雙腿早已沒了知覺,被侍衛們一并拿下時,皆虛脫而倒,連句求饒的話都無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鎮陽學子和韋家老小了。

  步惜歡望著學子們道:“鎮陽書院學子五人,朕念爾等尚知廉恥,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蠱惑,故而網開一面,不問刑責。但謊供作偽,混淆視聽,終究罪責難恕,革除爾等學籍,永不入仕,爾等可心有不服?”

  學子們被押來見駕時就已猜到事情敗露,他們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當中謊供作偽,罪當發配徒役,此案關乎春闈,已夠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于刑責,實屬圣恩浩蕩。只是對于文人而言,革除學籍,永不錄用,委實比罪責加身更為殘酷。

  但又能怪誰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罷了。

  “學生等…心服!”學子們羞于抬頭,更恥于辯白求饒,紛紛哭謝圣恩,淚灑街市。

  步惜歡聽著哭聲長嘆一聲,絕然而回,親自將韋父攙起,說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難,乃朕之過,朕有愧于民。”

  韋父受寵若驚,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沖撞儀仗…”

  “攔駕鳴冤,何罪之有?取士國策可改,國之舊律又有何不能廢的?”步惜歡吩咐宮人賜坐,又赦了韋家老幼,而后命仵作將遺骨歸還入棺。

  見遺骨被端出,韋家老幼放聲悲哭,步惜歡靜默地望著長街,暮青亦起了身。

  見帝后竟一同目送遺骨,韋家人漸漸止了哭聲,吶吶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圣上亦望來街上,問道:“韋家二郎,你可有讀書?”

  少年扶著母親,聽聞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學生三歲啟蒙,苦讀詩書,而今已當志學之年,正打算明年參加縣試。”

  圣上聞言勉勵道:“你兄長路見不平敢替人言,可見其才德兼優,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雖年少,但朕見你今日監看驗尸,頗有堅忍勇毅之風,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繼兄長之德,剛正為人,發憤圖強,他日好為國之棟梁。”

  得此勉勵之言,韋家人和少年皆受寵若驚,少年噙淚叩呼:“學生叩謝帝后之恩,定不負圣望!”

  圣上露出幾分欣慰神色,環視了一眼酒樓街市,緩緩說道:“國泰民安,祈愿容易治國難。朝臣結黨,政爭酷烈,吏治腐敗,濫溢成風,朕年少時便知國家積弊,非破難立,故而一親政便整頓吏風,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廣納賢才。朕愛賢才,因文臣武將乃國之棟梁,士庶學子乃國之基石,然而,一國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寧!朕兼聽納諫,能容政爭,卻絕不容結黨營私!鉆營結黨,蛀國棟梁;禍亂春闈,毀國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國本!縱有滿腹經綸,朕亦不容!一經查實,必一糾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風雷,聲傳街市,余音不絕,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萬歲之音如山呼海嘯,聲勢浩大,久久未絕。

  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歸來,微服至關州鎮陽,查訪命案,當街開棺,嚴辦官吏,勉勵學子,談論國策…

  隨后,儀仗到來,帝后入輦,大駕入了鎮陽縣衙。

  縣衙被查抄,信件、私賬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折子送到,步惜歡忙于政務,暮青也沒閑著。

  楊氏一行到了縣衙,這樁案子多虧崔遠心細,正是他告知韋家人此案有疑,說服韋父攔駕告狀的。

  洛都一別后,眾人終于相會,卻沒有多少時間敘舊。暮青在縣衙書房中審閱查抄出來的往來信件和賬目時,意外地發現了幾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賬——關州刺史李恒命鎮陽知縣聯絡同鄉、摯友,多結黨同,其中不乏賄賂之舉。但一些人并未受此蠱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斷交者,有畏于天威和監察院而不敢結黨弄權者,這令暮青回憶起了當初在淮州平叛時的謀算。

  當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難守,明白治國的背后是一場一場君臣較量,當時雖賴于步惜歡早有準備,她也及時察覺,但因擔憂世事難料,日后恐有百密一疏之時,便決定趁平叛給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后如遇危難,百官能懼于帝后之威,少些見風搖擺的官吏,期望群臣對帝后的忌憚會為應急贏得時間,化險為夷。

  此番帝駕離京半年有余,只率五千兵馬借道大圖,兇險難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卻無敢密謀起兵作亂者,唯有鎮陽縣這一樁由春闈學子身亡而牽出的結黨案,實是萬幸,而此幸源于當日的未雨綢繆和多年吏治之功。

  關州刺史既然能命鎮陽知縣招納黨同,必然會命其他親信同樣行事,此時已有侍衛奉旨前往關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閱罷信件和賬目后,步惜歡仍在處理政事,她便命人將知縣呂榮春在任期間的案卷都搬來,而后翻閱了起來。

  這些案子與結黨案無關,只是今日公審時,暮青聽仵作說知縣一向專斷,故而猜測卷宗中必有錯案,不料沒翻閱幾宗,便在一些驗狀上看出了標記!

  暮青立刻命人傳來老仵作,驗狀上的手腳果然是他做的,他是縣衙老吏,鎮陽縣驗死驗傷的案子無不經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標記,且因他是老吏,衙門里的齷齪事兒多有耳聞,連前任知縣辦的錯案,他皆熟記在心。

  這日,步惜歡處置完政事踏入書房時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擱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稟案情。

  天子駕到,宮人竟未唱報,老仵作慌忙行禮,卻見皇后既不見駕,也不挪座兒,竟就這么穩穩當當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著卷宗。

  圣上絲毫不惱,懶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著暮色晚風,就這么看著皇后復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驚奇,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急忙接著稟事。

  半晌過后,忽聽圣上問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確是老吏了…朕見你經驗老道,勤懇剛正,最要緊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門道兒,可愿進刑部辦差?”

  “…啊?”老仵作霎時懵了,以為聽岔了。

  “刺史府剛免了仵作的職,那兒有職缺,但朕不想讓你去。你做的事一旦傳入刺史府,難免會遭上官忌憚、同僚排擠,調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縣衙又屈了這身經驗。刑部吏風端正,又由皇后提點,不會有人刁難你,你可愿往,為國效力?”

  老仵作一臉木訥,他明知弊案,卻不敢言講,在驗狀上暗中標注充其量也就是將功補過,圣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網開一面了,他委實不敢想升遷的好事,更沒料到,圣上會為一介縣衙小吏思慮得如此周詳。他頓時感動涕零,激動地叩呼道:“小吏愿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駕回京,你同行吧!這些案子,朝廷會查的。”

  老仵作忙謝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歡就將一封密信遞到了暮青眼前,他沒說話,只是轉頭望著窗外,樹影在眉宇間搖晃著,時陰時晴。

  暮青展開一看,這信是閻廷尉傳給李恒的。案發后,鎮陽知縣呂榮春傳信到州衙,稟明案情,問計求保。李恒認為馮文栩雖是寒門子弟,但其狠辣才干頗有閻黨之風,如若保之,日后必定大有可用,于是先決后奏,保人之后才去信朝中。

  閻廷尉一心拉攏士族,見信后本應反對李恒之舉,但回信上盡是些寒暄之言,稱春闈將至,公務繁忙,有勞李兄操心庶務。

  言外之意,即是默許了此事。

  暮青沒吭聲,步惜歡獨獨將此信給她看,必有緣由。

  步惜歡倚在窗邊望著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識此人,他頗有才干心計,雖然政爭經驗尚且不足,不夠隱忍,但心計絕不止于此。一介春闈考生,縱有驕人才學和狠辣心性,亦不過是一介考生罷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為官,也是從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風浪難測,誰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職?其用處怎抵得過那些士家門第?”

  暮青這才問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歡望來,晚霞掠過眉間,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換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鍋,那便將錯就錯,棄之不用。待其日后官居要職,飛黃騰達,揭發當年兇案,連其黨同一齊除之,豈不快哉?”

  暮青皺了皺眉,這話初聞令人費解,細品令人生寒。馮文栩是寒門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團不用他,他就只能進寒門集團,若真有官居要職的那一日,當年兇案忽被揭發,他本人丟官下獄無妨,但正所謂拔出蘿卜帶出泥,寒門集團必定受到牽連和打擊。這是一盤大棋,這枚棋子若在官場上提前出局,則無甚損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殺招。

  “所以,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為今早這出微服公審的戲為的是正朝廷法紀、糾學風吏風、謀士庶民心,可如今看來,杜絕許多年后的黨爭之害才是步惜歡的最終目的。

  “可惜了…”步惜歡迎著晚風長嘆一聲。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起身來到步惜歡身邊,同他一起望著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識閻廷尉,但了解步惜歡,閻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淺,根本就翻不出大浪來,那他臨行前何必指給此人一個主考官的差事來試探他?只能說,步惜歡早就看穿此人權欲心重,久用必成禍患,故設此局,想給臣子一個機會,亦或一個說服自己割舍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當初啟用此人,應是心急。她與大圖立下三年之約,遠赴神殿,夫妻分離,他心中定然自責,所以才把熱鬧送來她身邊,把孤寂留給自己,改革勤政,勵精圖治,為了富國強兵,不惜啟用善于鉆營之輩。

  而今,國富兵強,夫妻團聚,他卻不恥為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于是臨行前設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擇明路而行,可惜…

  這一聲嘆息飽含之意,她懂。

  “阿歡,那年相識,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嗎?這樁案子,人皆可有所見,百姓看的是公理熱鬧,學子看的是國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國策,你著眼于朝廷十年乃至數十年后的黨爭之禍,而我…看到的卻是希望。”暮青望著窗外,老仵作已離去,那青灰的背影卻仿佛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極了爹。

  她道:“當年,我爹在古水縣當差時,仵作尚在賤籍,屠戶亦可驗尸,官吏輕之,百姓遠之,陰司之風盛行,冤假錯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將仵作納入官籍,刊行書錄驗狀,規范檢驗程序。時至今日,大興有辭官苦學檢驗的學子,有暗記冤假錯案的仵作,有不懼陰司舊俗開棺檢驗亡子遺骨的百姓…這些人是國本基石,大興的底子變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歡,望進他盛著晚霞的眸里,兩人并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風里,溫柔且長。

  “我從前是期望,如今是確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這個國家未來可期。”

  正月十七,帝后大駕離開鎮陽縣,被革職查辦的關州刺史和鎮陽知縣也被押入囚車,一同離開了鎮陽縣。

  與此同時,一道圣旨被加急傳往汴都。

  為了趕上春闈,大駕一出鎮陽縣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隊經關淮河道駛入汴江,龍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時,率水師前來迎駕的將領正是江南水師都督章同。

  暮青見到章同時險些沒認出來,他蓄了胡須,年方二十五,兩鬢已泛銀絲,面頰被江風烈日吹曬成了麥色,眉宇間鐵石般的堅毅已令人憶不起當年那意氣少年的模樣了。多年的軍中和官場上的歷練,已將他磨礪成了老成穩重的一軍主帥。

  老熊和侯天領了江防要務,沒能來,但迎駕的將士有一半是當年江北水師的老人。

  時值午時,章同率將士們在船首見駕,春日當頭,江波如鱗,映得將士們甲胄如雪,面似紅日。章同跪在萬軍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鳳佩!

  “微臣奉懿旨護駕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駕還都,特來復命!”章同謹守著君臣之禮,不曾抬首望一眼鳳駕,唯有呈著鳳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著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諫時受了傷,是御醫們傾盡醫術才保住的,聽聞至今仍偶有施針通脈之事。這些年,政事風雨不斷,叛亂平定、佞臣伏誅之后,唯有將士們的傷在訴說著昔日種種。

  暮青含淚頷首,千言萬語涌上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辛苦了。”

  她寡言依舊,一聲辛苦,如當年在軍中練兵時勉勵將士們那般,而今歷盡千帆,人歸來,仍如舊年模樣。

  章同始終沒有抬頭,一抹微笑收在嘴邊,藏在了心里。

  她回來了!

  二月初一,帝后歸來,五更時分,宰相陳有良便率文武百官于江堤之上迎駕。春日剛升,龍船駛來,都城萬人空巷,山呼雷動。

  離京五載的英睿皇后,回來了!

  然而,正當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歸來的喜悅中時,卻見帝后登岸后,儀仗后竟墜著囚車,所囚何人,不知其詳。

  百姓正議論,禮部侍郎、春闈主考官閻廷尉便被當場拿下,革職下獄!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學士周鎮、史敬平等人遭貶。御史中丞王甫去職,以本官致仕。與此同時,幾騎快馬攜著圣旨馳出四門,往地方州縣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歸來的雷霆動作震驚了,二月初三,天下矚目的科考便在這猜疑肅殺的氣氛當中拉開了序幕。

  開試的鐘聲敲響時,立政殿的門開了,監察院正從殿內走了出來。

  監察院正是位老者,從前專司刺月門人的訓練諸事,算是月殺、月影等人的老師。老者鶴發白眉,仙風道骨,相貌氣度頗似隱士高人,實則此人暗殺、刺探、刑訊、用毒,無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極殿時,晨曦正照在巍巍宮墻的飛檐上,他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殿門,晨光檐影在那雙精明矍鑠的眼底輝映出幾分奇異的神采。

  殿內,鳳案上擺著兩摞軍情密奏,一摞來自大圖,一摞來自北燕。

  大圖傳國玉璽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風聲,遺詔的真偽不攻自破,新帝頒下的旨意成了偽詔,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順,地方官府惶然無措。

  昌平郡王再發檄文,疑云景二族暗通南興弒君竊國,疑當年暮青貴為皇后卻親身涉險護送兄長回國是別有所圖,而當年奉旨率領使節團出使汴都的人正是云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興的契機和證據。

  檄文一發,信者擁護,痛罵弒君賣國的賊人,振臂呼吁天下義士輔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輩則以璽碎即國亡為由,宣揚巫氏氣數已盡,大圖已亡,天下英杰皆可登極。

  亡國之說使得民間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馬亂,到處都在強征壯丁、糧餉,大圖陷入了割據之爭,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雖然尚無姬瑤的消息,但大圖的局勢與步惜歡和暮青的估計并無出入,算算時日,圣旨已到嶺南,而神官諭旨應該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時局來說,大圖的新朝廷自顧不暇,顯然不能指望他們在替南興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于是暮青請來了監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辦。

  步惜歡下了早朝,一回太極殿就聽了院正的回稟——暮青命監察院潛藏在大圖各地的探子盡可能多地收買當地百姓,宣揚大興的國策吏治、風俗民情,宣揚天子英明、國策利民、學風昌盛、商貿通達,宣揚天子勤政愛民,大興國富兵強、國泰民安。

  此法乍一聽之沒什么,細思之后卻頗有意思。

  從前,探子行事雖多混跡民間,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報,甚少收買當地百姓,更遑論大規模地收買。因尋常百姓未經訓教,口風不嚴,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蹤跡,大規模地收買行動更易招致當地官府的察覺,無異于引火燒身。但如今局勢不同,大圖內亂,地方割據,流言四起,到處兵荒馬亂,官府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有余力防民之口?

  此舉用于亂世的確可行,她稱此舉為收買水軍,此策為——輿論戰!

  步惜歡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準了此事,昭朝臣稍后議事,而后出了太極殿,往乾方宮去了。

  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極殿,那條去往寢宮的路不知在夢里走過多少個來回,前日攜她歸來,他今日站在宮門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開宮門,只見帝庭空寂,不見相思之人。

  然而,當他推開立政殿的門,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當年。

  帝庭中春色滿園,她越過千年的時光來到大興,與他幾度分離,又在這江南最美的時節里,回來了…

  暮青聽見推門聲,轉頭望去,展顏一笑。

  鳳案上擱著一摞來自北燕的密奏,雖然尚無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賴于船上有位從醫四十余載的老郎中和一位專于針灸奇方的軍醫,元修大難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師在沂東登岸,帝駕就地休養。

  上元節夜里,宣稱在沂東休養的元修忽然出現在了上陵郡外的國公陵,開了其外祖華老將軍的墓門,只身一人進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歡和暮青在鎮陽縣公審結黨案時,北燕國內,奉旨到沂東見駕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啟在半路被上陵兵馬攔截,就地革職下獄,以構陷異己、結黨營私、欺君罔上、禍亂朝綱等數項大罪被判凌遲處死,株連九族,其黨羽亦多數被革職問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頗為震動,百官不明皇帝為何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卸磨殺驢,沈明啟雖是陰險毒辣之輩,罪當萬死,但何至于株連九族?

  暮青心如明鏡,沈氏一族的覆滅禍起華老將軍之死。元修身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穩固帝位,縱然得知真相,也不會將真相公之于眾。自古皇帝手里的刀少有能善終者,暮青早知沈明啟會有今日,只是沒料到,到頭來是她給了元修這卸磨殺驢的機會。

  元修戰敗而歸,又查明了當年的真相,暮青難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后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數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國后并未撤銷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動身離京,快則一旬,慢則半載,即可過江!

夢想島中文    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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