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清,山風凌人,男孩腰間玉帶旁系著的寶墜隨風揚起,如血珠潑出,血氣逼人。
暮青看著呼延查烈,許久未言,待風勢緩后她才平靜地道:“若你奉弱肉強食為世間真理,那大可不必為狄部王族報仇雪恨,死了的人只能怪他們弱如牛羊,該死罷了。”
此話如一把尖刀,遠勝男孩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刺痛心肝。
呼延查烈厲吼一聲,胡語晦澀,殺意卻猶如實形,凜若風刀!因猶豫而放過了數次機會的孩子被暮青的一句話逼出了真怒,握緊匕首便向她刺去!
暮青有神甲護身,刀光避開了她的上身,直逼膝頭!那匕首雖小,刀背一側卻有一鉤,形似魚鰭,剜肉挑筋最是鋒利,呼延查烈盛怒之時殺意非虛,刀法狠辣,似草原上亮出獠牙的幼狼。
暮青見刀光逼至,不避也不退,屈膝便撞向呼延查烈的內腕!她身居上坡,月色灑在坡后,這一屈膝,攜山風掃殘葉,膝影若黑云壓頂,其勢威凌懾人!呼延查烈雖然年幼,反應卻十分機敏,見勢猛地沉身,反手一抹!一片草尖兒被刀光抹平,在激蕩的山風里揚起,若萬千飛針,刺向暮青的面部。
暮青下意識仰頭躲避,喉嚨頃刻間暴露!
呼延查烈伏在半人高的枯草叢中,月光凄清,草屑紛飛,一雙眼眸在草后死死盯著暮青的咽喉,似盯住獵物的小獸。
刀光自草叢后射出,疾如白電,殺意決然,直取暮青咽喉!
刀光眨眼間便至,空中卻綻開零星火花,伴隨著短促的鏗聲,暮青仰面而倒,刀光彈入草叢里,依稀有兩道!
呼延查烈循著刀光往草叢里一瞥的短暫工夫,暮青忽然彈起,薄刀自指間射出,其速比精鍛華嵌的匕首快得多,呼延查烈回神極快,欲避時竟已晚了,眼睜睜地看著刀光擦頸而過釘入了草叢。颯颯風聲沒了刀聲,紛飛的草屑里添了幾根發絲,呼延查烈僵在草叢里,刀風過頸的涼意未消,數道刀光連至,每道都擦頸而過,只欠分毫。
少女緩步而來,月色相逐,戰袍殘破,孤清勝比蕭瑟寒山。
他忽然又想起王族覆滅那夜,王帳里短箭成林遍地殘尸,他被綁在王軍之中,滿眼盡是千軍萬馬和那高坐在馬背上的殘暴的男人,他以為除了王族,王帳外必將留下勒丹軍陪葬,沒想到看到的卻是部族叛軍的騷動,騷亂間,他于叛軍身后看見了尸山,五人成陣,少年在先,踏尸而行,一刀廢一人…許久之后,他才輾轉得知那人的身份,而那人此時就在他眼前,那尸山血海里磨練出的武藝,非他如今所能戰勝。
“你我之間,誰為牛羊?”她在他面前站住,平靜依舊,所問之言卻如利刃,刺痛他小小的自尊,令他倍感屈辱。
她是故意的!
故意仰頭躲避,故意露出咽喉,故意引他出刀,又佯裝中刀倒下,在他以為得勝時忽然出手,趁著他晃神兒的機會將他逼至如此境地——這些都是他在看見那兩道刀光時才恍然悟出的,奈何為時已晚。
她不殺他,就是為了羞辱他。
“我引你出刀時也是賭上了性命的,現在我贏了,成王敗寇,你任我宰割,心中可服?”暮青俯視著呼延查烈,將孩子的不甘、恥辱與怨恨盡收眼底,卻依舊平靜地問,“何為強,何為弱?你恃彎刀與戰馬為強,可大興縱有無數將士和百姓死在胡人的彎刀與戰馬之下,五胡卻從未攻下大興的一寸國土!此乃強還是弱,又是誰強誰弱?”
呼延查烈戒備未斂,閉口不言,卻顯然被問住了。
“何為王道?何為霸道?你阿爹教你開疆拓土便可興國安民,但你阿爹可知民心所求?你口中的那些賭上性命的男兒,他們的阿爹阿媽可愿孩兒隨王軍征戰鄰國?他們的孩兒愿阿爹用性命去換城池沃土?”
呼延查烈又被問住。
“若是你,你可愿?!”暮青高聲喝問,山風忽烈,草屑飛揚,亂草撲打在身上,呼延查烈一動不動,似失了魂兒一般。
他忽然記起了關外的風沙狼群,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馬背,阿爹帶著他馳進了大漠,誰曾想會路遇風沙,一隊人馬只得避在一道砂壁后暫避,待風沙過去,已是夜里。他已記不起許多事,但仍能清晰地記起那夜,記得大漠沙如雪,皓月大如盤,阿爹和勇士們在沙丘高處策馬馳騁,沙丘下是窺伺追逐的狼群,他在阿爹懷里,阿爹揮舞著長鞭,鞭聲脆亮,狼號幽長,勇士們朗朗的笑聲驅散了他的恐懼。他記得那夜割人的朔風,記得沙丘下散落的狼尸,記得狼群散去后,阿爹在馬背上南望,手執帶血的長鞭指向嘉蘭關城,對他說:“你看,那道關城后便是中原沃土,若能踏破那道關城,中原的沃土就會是我們的,沒有狼群,沒有風沙,無需遷徙,安定無憂。”
然而,盛京富麗,質子府里有華闕美庭,有金器玉玩,有草原上沒有的花草,有草原上沒有的金雀,沒有狼群,沒有風沙…卻也沒有了阿爹。
“老狄王也好,你阿爹也罷,狄部的王族從來就不知民心所求,自古那些尚武尚伐的帝王多不知民心所求,他們求的只是開疆拓土之功,求自己心中那一代霸主之夢罷了!既如此,何必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民安?年年戰亂,強征重賦,夫妻長離,母子難聚,此乃民安?可笑!”暮青指向呼延查烈,字字誅心,“王道務德,不來不強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若你也有霸夢,我教你一法!莫學你阿爹,只需學那呼延昊,征戰四方,不臣者殺,坦坦蕩蕩地昭告天下,你就是要稱霸!不必心里揣著霸夢,嘴上卻道仁德,虛偽!”
此話再如一把尖刀,扎進男孩的心里,不見傷口,內里卻早已鮮血淋漓。
呼延查烈翻坐而起,仰頭怒吼,聲音已啞,“我不會學他!”
暮青默然,不知信否。
山風颯颯,草聲窸窣,男孩眼底血絲密布,牙關緊咬,脖子上繃出的道道青筋清晰可見。他昂首不肯低頭,倔強地不肯認輸,卻在暮青直白的話鋒里尋不到一絲自我安慰的借口,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言,只能沉默地對峙。
可世間輸贏并非不承認便可以不存在,阿爹已輸,狄部已亡,關外一統為遼,故土仍在,卻已沒有他能回去的家了。
淚涌出時豆子般大,滾過臉頰滑進嘴角,溫咸的味道有些陌生,呼延查烈抬袖便擦,倔強地不肯被人看見軟弱之態,然而袖子擋住眼睛卻再也拿不下來。
月光清冷,蹲在枯草叢里的一團小身子尚不足草高,男孩抬袖擋著眼,卻擋不住癟下來的嘴角,沒有支撐多久便往地上一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要阿爹…我要阿媽…我想回草原…”
山風悄緩,草叢里蜷縮的身影孤獨得讓人心疼,暮青一言不發,卻緩緩地松了口長氣。
方才之言鋒刀過利,她深知傷人,卻不得不言。王族覆滅入關為質后,這孩子忍辱負重一心復仇,原以為他只念著家仇,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記得父輩的教誨,心中已生國恨。他視大興為敵國,那她的疏導在他眼里不過是敵國之人的佞言,難生良效。那這孩子日后若有所為,必將殃及兩國百姓!
她不得不揭穿他父輩的野心,撕開狄部王族安民國策的偽善,把丑陋的侵略真相攤開給他看。唯有擊碎祖輩父輩在他心中的崇高形象,擊垮他內心賴以支撐的信念,他才能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這天下,而非用他父輩的。
暮青緩步走到呼延查烈身旁挨著他坐下,聽著風聲和哭聲,不發一言,只是伴著他坐著,直到聽見哭聲漸低,她才眺望著山坡淡淡地道:“我也沒有爹娘了,也時常想他們,可是我只能夢到我爹的模樣,卻記不起我娘的樣子,只記得她的墳…我自幼在江南長大,我也想回去。”
身旁沒有聲音,暮青轉頭看去,見呼延查烈抱膝而坐,小臉兒埋在膝間,看似不理她,脖子卻僵著,顯然在豎著耳朵聽她說話。暮青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浮起些許柔光,化了清冷,添了暖意。
“你不會是呼延昊。”她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卻見身旁的小身子一震,隨即便看見了一張哭紅的小臉兒,那雙漂亮的藍眸水洗過似的,亮若明湖。
呼延查烈顯然很驚訝,等著聽暮青的理由,暮青卻起身去把兵刃都撿了回來,她把解剖刀全部收起后,順手把呼延查烈的匕首遞還給了他,呼延查烈盯著匕怔時,暮青道:“走吧,也不知這山中有沒有狼,方才的哭聲頗久,若是把狼招了來,你我今夜就兇多吉少了。”
麥山上處處是農田,并非深山荒林,白天多有農戶上山,哪里有狼?此話不過是玩笑,呼延查烈卻一把將匕首奪回,惡狠狠地插入了刀鞘里,起身大力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小臉兒拉得老長。
暮青聳了聳肩,甚是無奈,看來她再次開玩笑失敗了…
“我們草原上的男兒不怕狼,你怕你走在后頭好了!”呼延查烈語氣不佳,邁起兩條小腿就走到了前頭,他走得頗快,身量只比荒草高一點兒。
暮青沉默地跟在后頭,隨呼延查烈上了山坡,山風迎面吹來,她邊走邊裹緊了殘破的衣袍,卻有一物拋了過來。暮青下意識接住,低頭一看,是件小氅。
“我們草原男兒吹慣了大漠的風刀,不畏大興的春寒,你嬌氣你披著好了。”呼延查烈頭也沒回,拔出匕首便借著月色往山坡上爬,那殺氣騰騰的架勢,似真要去殺狼。
暮青抱著那雪貂小氅許久未動,這氅衣太小,雖不足以御寒,卻足以溫暖人心。
山坡上的小身影已經走遠,暮青抬腳跟上,唇邊噙著淺笑——這孩子不會是呼延昊,因為呼延昊經歷的,他不會再經歷。
麥山不高,一路果然沒有碰上狼,半個時辰后,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便站在了山陰處的小坡上,借著月色望向山下一座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