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越來越好奇了,一介仵作之女,功夫奇詭,賭技高明,還能察人觀色于細微處——她究竟是何人?還有何能耐?
“我記得你對她并無興致,對吧?那若得知她師從何人,那位高人你自去招攬!這姑娘,你可不許跟我搶。”魏卓之手中扇子一展,笑出幾分市儈氣,“以這姑娘之才,文能做荷官,武能當打手,若肯來賭坊,定能幫我將送銀子的撈進來,想鬧事的打出去。”
言罷,不等步惜歡開口,他便對屋外道:“來人。”
“公子。”門開了,一名綠衣女子走了進來。
魏卓之扇子一合,吩咐,“人在汴河城,速尋!”
天蒙蒙亮,霧色漫了城郭,一名少年敲開了義莊的門。
守門人一夜未眠,細細聽著城中有無大事,見少年依約歸來,面色頓松,趕忙將他引進了堂屋。
堂屋地上,尸身依舊用草席裹著,口罩、麻繩、炭盆、醋罐都在地上擺著,盆里炭火已盡。
“小子等著,我再去取些炭來,待會兒幫你將尸身綁在身上,你過了炭盆再走吧。唉!”守門人嘆了嘆,暮懷山一代江南老仵作,驗了一輩子的尸,替人洗了一輩子的冤,終究自己做了那冤死鬼。
老頭兒駝著背,搖頭晃腦地端著炭盆走遠,只留了少年一人在堂屋里。
少年跪在尸前,背影比夜里清晰,晨光里卻折了那分筆直,生生彎了脊背。
守門人回來的時候,堂屋里又沒了人,這回一起沒了的還有草席下的尸身。地上口罩、麻繩、醋罐,一物未少,卻多了件東西。
一只素布荷包。
守門老頭兒愣了愣,放下炭盆拾起荷包,入手只覺沉甸甸,打開一看,里面一塊銀錠子,足有一百兩。
老頭兒望向已無人影的門口,這銀子…是給他的?
義莊守門,日子清閑,只銀錢比仵作還少,一年也就二兩。他駝背不能做力氣活計,也不計較在這兒給死人看門晦氣,不過是求個晚年有屋住有飯吃,凍餓不死。一百兩銀子足夠他在這義莊守半輩子的門,也足夠他回鄉置間田屋,晚年安度。
也不知這么多銀子少年是從哪兒得來的,守門人只望著門口,忽覺霧色漸濃,糊了雙眼。
晨陽未起,霧重城深。
壽材街上,少年自霧色里來,背上背一尸身,沒戴口罩,沒綁麻繩,只這么背著,像人還活著。
少年彎著脊背,似負著千斤,不堪沉重,越發顯得街空曠,人單薄。他行得緩,卻每一步都邁得穩穩當當。
走過半條街,他依舊在街上最大的那家掛著松墨匾額的壽材鋪門前停住,上前敲了門。
昨夜被人吵醒,今早又被吵醒,店伙計著實有些惱,門一開,還沒瞧見外頭是何人,便當先聞見一股臭氣!他拿袖一掩口鼻,連退幾步,抬眼瞧見昨夜的少年背上背著一人。那人軟塌塌低著頭,瞧不見模樣,只瞧見耷拉在少年肩膀上的兩只手黑紫發綠,散著陣陣臭氣。
死、死人?
店伙計悚然一驚,這店里是做死人生意的,但真把個死人背來店里的,還是頭一回遇見。他張嘴便要叫出聲來,一物忽然砸來他臉上!
他被砸倒在地,鼻血哧哧往下淌,那物落去地上,沉甸甸頗有分量。那是只荷包,汴河城大府上的小廝奴婢都瞧不上的素布荷包,打開一瞧,里面卻有幾百兩銀錠子和兩張千兩銀票!
店伙計眼神發直,仰頭望向走進店里的少年,一時忘了他背著個死人,那死人發著臭。
“昨夜說的梓木棺,我要了。”少年背著尸身,臉沉在尸身下的陰影里,語音平緩,卻令人背后生涼,“兩千幾百兩?”
“兩、兩千五百兩…”店伙計驚得心頭發憷,哪敢報假?
“里面是兩千八百兩,三百兩準備好壽衣鞋帽、冥燭紙錢,另雇吹打送喪的隊伍,再請個風水先生就近選處佳地。可夠?”
“夠、夠!”
“今日之內可能辦妥?”
“能…”
暮青不再說話,只走去店里正中央擺放著的華雕大棺旁,將人往棺內放好,席地守在了棺前。
店小二知道,這是讓他立馬去辦的意思。他沒敢再開口,只覺得這少年太嚇人,不覺便依了他的吩咐,麻溜兒從地上爬起來,抹一把鼻血便去辦差了。
壽衣鞋帽、冥燭紙錢店里就有,吹打送喪的人和風水先生他也熟悉,因此沒有用上一天,晌午前事情就都辦妥了。
風水先生在城外十里處選了個山頭,傍晚時分,靈棺便從壽材街上直接起喪了。
這等不從家中發喪的事以前少聞,但更令人沒有聽聞的是少年在起喪前又將人從棺材里背了出來,只叫吹打送喪的人抬著空棺,自己背著尸身走在了隊伍的前頭。
暮青想起小時候,爹一人養育她,總有照看不周之處。有一年夏天,她中了暑熱,屋子里悶,爹便背著她在院子里溜達著走,一走便是半夜。從那以后,她一生病爹便喜歡背著她走,似乎走一走,病就走了。
后來她大了,終是女兒家,爹不便再背她。那時她便總想,待爹老了,不能再行路,她便背著他,為他代步。
沒想到,爹四十六歲,尚未年老,她便要背著他走。只是這一走,此生最后。
長街里,少年身披白衣,負著尸身開路前行。街道兩旁,看熱鬧的百姓聽說背著的是死人都怕沾了晦氣,躲得遠遠的。只有幾個細心的人發現,送喪的隊伍從刺史府門前行過,繞了幾條街,最后自西門出了城。
壽材鋪就在西街,離西門極近,既然要從西門出城,為何要繞遠路?
沒人知道少年心中想著什么。
吹打送喪的人也不知少年心里在想什么,買得起梓棺的人非富即貴,墓都修得頗為講究,哪個也得耗上個三五月,修得大墓華碑方可安葬。少年卻一切從簡,到了城外十里的山頭,挖了坑,下了棺,填起一方小土包,立了塊石碑將人安葬后,也不用眾人哭墳,便讓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