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最‘優秀’的文官,在恪盡職守的同時,依然沒有忘記,掃除威脅到他們地位的異己分子…
坐在搖搖晃晃的平底船上,陳恪分明嗅到,空氣中除了潮濕腐壞的氣味外,還有濃濃的陰謀氣息。
大概是三天之前,他在與同學們走訪受災市民時,便聽到到處有人在議論一樁傳聞。
傳聞產生的地點是大相國寺,而所涉及的人物,則是大宋樞密使狄青狄漢臣…
水火無情,龍王爺不會因為你是大元帥,就讓水躲著你家不淹。狄青和大量的達官顯貴,家里一樣被淹了,沒辦法,只能往高處搬。許多人家選擇了同僚的宅邸借住,也有住進軍營里的。但狄青沒有去叨擾同僚,更沒有回到他出身的軍營,而是搬到相國寺中居住。
相國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雖然這時候,那位姓魯的胖和尚,還沒有到寺里看菜園子,但它在大宋、乃至在東亞已是無人不知、人人向往的了。但并非是它的宗教地位有多高,而是這地方,實在太繁華了…
作為河南老鄉,大相國寺的和尚們,絕對是少林和尚的前輩和老師。堂堂一個佛寺,居然是大宋最著名的商業交易中心和貨物集散地。作為大宋的國寺,它占地千畝之多,僧房零零散散,而中庭則可容納萬人,乃是汴京城難得的大宗商品交易地。‘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天下貨物,山積云委,眩耀人目’。不要說大宋的商人了,就連海外商賈也慕名而來。
而寺里的和尚,不但不排斥這些商業活動,反而積極的投身其中,做起了牽頭交易、坐地抽傭的經濟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富可敵國。要問此時世界上最大的交易所在哪里,不用懷疑,大相國寺是也!
比起宋朝前輩來,少林寺什么的簡直弱爆了。阿信,還要加油哦!
以宋朝在世界的經濟地位看,相國寺就好比美國的華爾街。
這樣一個異常繁華的商業區,一是熱鬧、二是嘈雜、三是平民商賈聚集,這就決定了,不會有高官顯貴在此躲避水災。狄青選擇這里,其實是鬧中取靜,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文官,遠離令他窒息的政治空氣。
更何況,這里有無數平民百姓。在這里,他能感到自在、感到被尊重,所以狄青帶著全家,搬到了相國寺中。
大宋全民偶像,堂堂樞相大人,竟然蒞臨相國寺,寺里的和尚自然歡喜無比,將最好的禪房讓出來,給狄青一家居住,還不許人往外傳。
然而在大相國寺這樣人多嘴雜的地方,他的行蹤還是很快就暴露了,從此,這位全民偶像的一舉一動,便被置于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一些關于他的傳說,也迅速在汴京城流傳開來。
人們傳說,時常能在半夜時分,看到狄青在相國寺的正殿高視闊步、軒昂往來,而且身上穿著一領黃色的衣袍。其實真相是狄青不欲引人注目,故而借了和尚的僧衣穿在身上,而僧衣的顏色是土黃,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
但是坊間新聞的升級性是無敵的,轉眼就變成了狄青穿黃袍登殿…而在‘黃袍’傳言之前,人們便曾謠傳狄青家里面,夜間有怪光照耀天空。其實是狄青的管家,在家里打醮,只是忘了向開封府報備…第二天便傳遍汴京,說‘狄樞密家夜有光怪燭天’。
除此之外,據說狄青家的狗,還突然長出了犄角。街頭巷尾亦流傳著‘漢似胡兒胡似漢,改頭換面總一般,只在汾川河子畔’的歌謠…按說狄元帥這樣的超級名人,各種趣聞軼事自然多不勝數,市民們也只把這些傳聞,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說說也就罷了。
但是陳恪卻從中嗅到了濃重的陰謀氣息…在他看來,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聞,都會觸動帝王最敏感的神經!
黃袍加身的,那是太祖趙匡。當年權傾一時的曹利用,他侄兒就是因為穿淺黃色的襖子被人陷害下油鍋烹死的,連累曹利用也貶謫房陵,在路上被迫自殺了,可見皇帝對這種顏色的敏感…
而當年篡唐自立的朱溫,發家之前,半夜里宅子里也是怪光沖天,鄰居們以為著火了,都趕過來救火,結果什么也沒到。這跟狄青家里發生的異象,簡直是太像了。巧的是,朱溫當年所住的午溝,正是狄青的府邸所在。
朱溫是造反起家的,所以這些傳聞背后的意思太明顯了;至于那狗長犄角,那是祥瑞,聯想起太祖皇帝篡位前,家里發聲的一系列怪現象,就差給狄青家門口掛一塊‘開張造反’的招牌了。
至于那首歌謠,更是直接把狄青,打成一個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外國人,這得多大仇才能造這種謠啊?
如果這些事件孤立出現,只能說是湊巧,但現在,接二連三地,十分有層次的,指向同一個人,就不能不說明,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瀾了…
“狄漢臣確實處境堪憂了…”歐陽修的事務也很繁重,好些日子了,才得了半天的假期,叫陳恪劃著船出去,到一處人少的地方陪他釣魚。
聽陳恪講起他的擔憂,歐陽修毫不諱言道:“知制誥劉敞,已經把狄青所有的奇聞怪事羅列出來,寫成了奏章,最后歸納出一個主題——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后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
“無恥!”陳恪面沉似水道:“怎么能這么無恥呢?”
“唉,”歐陽修嘆口氣,甩出釣線道:“其實京中百官,皆有此等擔憂,劉敞不過是把它說出來罷了。”
“老師也有這樣的擔憂么?”陳恪沉聲問道。
“老夫…”歐陽修定定望著魚漂,搖頭道:“自然相信狄漢臣是忠的。”
“…”陳恪松了口氣,要是歐陽修也不站在狄青這邊,那真是毫無希望了。
卻聽歐陽修接著道:“其實,諸位相公、滿朝百官中,也找不出,認為狄漢臣會造反的。”頓一下,他幽幽一嘆道:“但是你得明白,官場就是這樣,擺在臺面上的說法,往往都是用來掩蓋真實目地的借口。”
“這個我懂,”陳恪點點頭道:“就是有人想做掉狄元帥。”
“對。”歐陽修頷首道:“就是有人想趕走他。”
“怎么就盯上狄元帥了呢?”雖然早就猜到了,但被證實的感覺,很不好。陳恪氣憤道:“他又不是第一個當上樞密使的武將!”
“那些武將,都沒有狄青的戰功大、威望高、年紀輕。何況,現在另一位樞密使王元輔也是武將,自然會引發文官們擔憂…難道這是文臣武將分庭抗禮的開始?”
“狄元帥是平民和武人的偶像,若這樣無過而逐,誰還再為官家賣命?”陳恪冷聲道。
“這也正是他被逐的原因。”歐陽修嘲諷的笑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名者才是好男兒,豈能讓一個武人搶去所有的風光?”
“老師怎么看?”
“狄青是忠臣加功臣,朝廷要善待他。”歐陽修想也不想道。
“老師準備上書反駁劉敞么?”陳恪希夷的問道。
“反駁自然是要反駁的,”歐陽修淡淡道:“但是,如今整個官場對他充滿敵意,狄漢臣強留下來又有何用?還不如去地方上,當個節度使逍遙自在,過上些年,朝廷用人,自然會再次想到他。”
“老師…”陳恪的呼吸粗重起來,若非對方是他一直很敬重的歐陽修,陳恪怕是要用魚竿抽人了。
“你是不知道,狄漢臣這四年樞密使,是怎么當下來的。”歐陽修看看他,見他一臉的憤慨,輕輕一嘆道:“要是換了我,早就主動請辭,離京哪怕當個縣令,也不受這份窩囊氣。”
“我知道…”陳恪輕聲道:“他飽受同僚排擠,朝廷大事,從來沒有他出言的份兒,就連他的下屬,也敢公然挑釁他。”
“對。”歐陽修頷首道:“世人只為功名累,狄青就是名利心重了點。扔了這個官又能怎樣,不就一身輕松了嗎?”
這不是歐陽修在說風涼話,而是宋代士大夫的共同思維,他們做官,講得是順心,這京官做得舒坦,就當下去,不舒坦,便請求外調…反正工資一分不少拿,還能不用早朝睡懶覺。
陳恪想了想,覺著歐陽修說得不錯啊…何況他當年,也是這樣勸狄青的,干嘛要當那個樞密使?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那老師,準備怎么辦?”
“我也寫份奏章,駁一駁劉敞。”歐陽修頓一下道:“同時建議官家解除狄漢臣的樞相一職。”
“…”陳恪沉默良久,幽幽道:“老師以為,千百年后的史官,會怎樣寫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