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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們被踩掉了靴、擠丟了帽,儀仗也被踩了個稀爛。九月底的天,人人一身白毛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知縣大人送到黃嬌酒場。
宋大令所乘的藍絹轎,業已在突圍過程中受損嚴重,弄得破爛不堪、四面透光了。
坐在這樣的轎子里,有一種被關在籠中,任人圍觀的新奇體驗。但宋大令一點不覺有趣,轎子一落地,不待轎夫把轎桿卸下,便逃也似的下了轎,然而頓時就有些發懵…
只見,好家伙,偌大的一片場院里,足足擺了二百多張大圓桌;站著的坐著的,到處滿滿都是人頭攢動。
穿戴一新,比娶媳婦那天都光鮮的酒場老板李簡,上前恭請知縣大人入席。
“呵呵…”如果目光能殺人,李簡已經被他千刀萬剮了。只見宋大令臉上堆滿假笑道:“李老板好大的手筆啊,竟把全縣都動員起來了。”
“大令冤枉小可了。”李簡一臉局促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鬧出這么大動靜…”
但他現在的表現,不管如何窩囊,落在宋大令眼里,都是在‘扮豬吃老虎’。用句嶺南人的話講,就是‘面帶豬相、心中嘹亮’,這種人最可惡了…所以宋大令壓根不信,皮笑肉不笑道:“做了就要承認,何況也不是什么壞事。黃嬌美酒能列為貢品,舉縣與有榮焉,本縣亦與有榮焉吶!”
“酒場能走到今天這步,多虧大人關照。”李簡語帶雙管的作揖道:“請受小民一拜。”
“哪里哪里…”眾目睽睽之下,宋大令連忙將他扶住,兩人相攜入席。
往首席走的路上,宋大令一面熱情的與民眾打著招呼,一面把李簡的手死命攥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想把自己玩死是吧?”
“小人只想活下去…”李簡痛得臉都扭曲了,反倒顯出點倔強之色:“大人又何,把我苦往死路上逼呢?”
“極樂有路你不走…”宋大令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峨冠博帶的老者。
“黃嬌酒就是我的命,沒了它,草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李簡之前一直前怕狼、后怕虎,將小資產階級軟弱性體現無遺。然而到現在這一步,他已經沒有退路,只能豁出去了。只聽他蒼涼的一笑道:“大人,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
“你本來就是個屁…”宋大令冷冷道。
“這么說…”李簡狂喜道:“你當真把我放了?”
“你把王老夫子都請來了,”宋大令像從沒見過他似的,深深望著李簡道:“怕是下一步,就準備告御狀了吧?”
“小可不敢,小可也沒有證據…”
“諒你也不敢!”宋大令冷哼一聲,甩開李簡的手,然后臉上堆起孺慕般的笑容,快步朝著那老者走過去。還沒到跟前,他便已經深深作揖了:“老先生,區區紅塵瑣事,竟勞動您的仙駕?敝縣真是蓬蓽生輝!”
“大令言重了,老朽乃布衣野人,只會給人添亂,不會給人生輝的。”這頗有高人風范的老者,正是中巖書院的山長,蜀中大儒王方。他捻須微笑,側身受了宋大令半記大禮。
入席時,兩人謙讓了一下,最終還是王方坐了首位,宋大令居次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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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后,宋大令還是納悶道:“李老板是怎么把老先生請來的?”
“呵呵,大令有所不知…”王方捻須笑道:“蒙李老板錯愛,當年‘黃嬌美酒’四個字,就是老朽所書。今日他請我來,是想把‘美’改成‘貢’的…唔,黃嬌貢酒,確實更有氣勢。”
“原來如此…”宋大令徹底服了李簡,這家伙竟然能在幾年前,就設法搭上王方這條線…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都算是個人物了。收起對李簡手腕的驚詫,他打起精神應付王方道:“真讓那小子賺到了,老先生的題字,可是千金不換吶!”
“哎,老夫也不虧,”王方得意笑道:“已經喝了幾年不花錢黃嬌酒,正惴惴好日子是否快頭了呢。李老板又求上門來,這下老夫又能理直氣壯喝下去了。”
“老先生放心,只要黃嬌酒場在一天,就會一直免費供您喝酒的。”李簡只是對官府懦弱了點,除此之外,還算個精明的生意人。
這句話落在宋大令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意味。他很清楚,只要黃嬌酒場跟王方扯上關系,官府就再也不能用那些手段對付李簡了——這老家伙跟御史臺的那幫人,淵源太深了…
雖然面皮無損,但宋大令已然敗得一塌糊涂了…原先是居高臨下、先發制人的穩贏局面,卻讓對方三下五除二,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扳了回去。還形成外軟內硬、綿里藏針的反制之勢,讓他不得不拋開邪念,小心翼翼的應付。
待貴賓入席后,包辦今日酒席,并充當司儀的魯老板樂魚,便大聲道:“諸位父老鄉親靜一下!今天是李老板的大日子、是黃嬌酒場的大日子,也是我們全縣父老的大日子!黃嬌酒能躋身貢品,給咱們青神縣老少爺們揚名了,所以咱們必須慶賀一番!”
“說的太對了…”眾人的喝彩、鼓掌聲,頓時響徹會場:“極度光榮啊!我們驕傲吶!”
“下面,請知縣大人訓話!”魯樂魚把話語權讓給了宋大令了。
“…”這種情形,容不得宋大令推辭。待場中安靜下來,他便站起身,先把黃嬌酒夸得沒邊,再把李簡夸得沒邊…但在很多人聽來,這都是屁話,他們只關心,到底和買多少,價格如何!
席間還有許多遠道而來的酒商,他們除了對李簡表示聲援,更關心和買之外,黃嬌酒場還能剩下多少產量,能否緩解從春天以來嚴重的供給不足。
“下面本官宣讀益州路文書!”冗長的廢話之后,終于說到了要緊處,此時場院里針落可聞:“…有宮人以黃嬌進奉,上甚喜之…故而茲領戶部命,令青神縣每年和買黃嬌十桶六千斤,年前押解進京。其每桶之價,當比市價高出三成,不得使百姓吃虧。”頓一下,又念出落款道:“欽命益州路轉運使,提點兩川軍務田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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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宋大令這話,李簡李老板的淚都下來了,旁人以為他這是激動的。殊不知,李簡最想干的,是罵娘!罵宋大令他娘!
他可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宋大令說是要買一百桶,并出示了相關文書的。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有王方這樣的大儒作見證,姓宋的卻又改口說,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而且價格還得高于零售價三成!
這一改口,不啻天壤之別…無恥,無恥之尤!
要是按照前者,李簡除了全家上吊自殺,沒有別的辦法。要是按后者,他卻可以在納貢之后,還有余力打出‘貢酒生產商’的旗號,比那些官營酒商可風光多了。
想到這,他看了王老夫子身后一眼,那里立著一位身穿儒袍、英氣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陳恪。毫無疑問,他才是黃嬌酒場真正的大腦。
其實在七月底,那位老朋友陳通判,便讓家人捎信給他,告訴他京里的同僚已經打聽清楚…戶部只要求和買十桶。多出來的九十桶,多半是地方官巧立名目,用于打點人情、個人享受…甚至轉賣掉了。
陳恪當時就恨不得去質問宋大令一番,然后好好賞他幾個大耳瓜子。但是稍一冷靜,便知道萬萬魯莽不得…宋大令雖然有罪,自己手里卻沒有任何證據。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民告官,勝算極低不說,還會被打上‘刁民’的標簽,從此成為官場眼中的異類,給日后的前途蒙上一層陰影。
好在陳恪點子多,他采取逆向思維——你們不是怕聲張么?那我就大操大辦,讓滿世界都做個見證。
為了讓這一天達到轟動效果,他調動了所有的人脈…就連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被他抓去舞獅子了。唯恐以量取勝勝算不高,他還請出了眉州地面上,最有分量的鄉紳王方。
結果,不用再費口舌,做賊心虛的宋大令,直接當眾道出真相,使一場危機消弭無形。
其實,能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把事情圓滿解決,還多虧了老先生王方點撥的幾句,否則以陳恪的脾氣,肯定要跟這廝對峙的。
無論如何,這一關算是過去了,而且還通過這次的隆重慶祝,進一步提高了知名度,也算一舉兩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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