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弼一邊看著信,一邊拍案道:“東平郡王真如冠軍侯轉世啊!”
“呵呵,”文彥博呷一口茶,捻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夫是不贊成這樣冒險的,”話雖如此,卻不禁露出微笑道:“不過還真像霍去病呢…”
兩人相視一笑,思緒都回到千年前…兩次河西大敗之后,匈奴的渾邪王和休屠王決定投降大漢。漢武帝不知真假,命霍去病前去受降。誰知他人還沒到,匈奴人的軍隊卻開始嘩變,渾邪、休屠兩王也舉棋不定。結果霍去病僅帶領了幾個親兵,就沖過了黃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帳,命令兩個匈奴王平息叛亂!
千年以降,人們都無法想象,霍去病當年是何等勇氣敢只身犯險,要知道他可是害得匈奴人‘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罪魁禍首,匈奴人很有可能殺掉他或者扣押他!
然而霍去病居然就鎮住了近五萬個匈奴人,帶著他們回到長安…
雖然趙宗績的對手和霍去病的對手,遠遠無法相提并論。但是如今也不是那個漢人雄風正勁的年代,在這個整體萎靡的文弱之世,趙宗績的舉動亦需要不遜于霍去病的勇氣和智慧!
這確實是一個不同以往的趙氏子孫!
從追慕千年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呂公弼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怎么之前一點都沒聽說過?”
“自然是被樞密院壓住了。”文彥博淡淡道:“西府之中,大都是韓琦的親信,把消息壓上個把月,并非難事。”
“看來他們是想等趙宗實成為儲君再說。”呂公弼恍然道。
“不錯,”文彥博點點頭道:“但事已至此,你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他們也不會再捂蓋子了。要不了多久,官家便可名正言順的將殿下召回京城了!”
文彥博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三天后的早朝上,樞密院便上奏,戴小八已經授首,虔州鹽寇之亂基本平定。
官家聞言大悅,問諸位相公該如何封賞。
王拱辰道:“些許叛亂,纖芥之疾,派東平郡王和孫沔率大軍前去,本就有殺雞用牛刀之嫌,現在若是大肆封賞,只怕會讓百姓以為官家不公!”
“王樞相此言差矣。”文彥博大搖其頭道:“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此次虔州鹽寇叛亂,若是換一個人平定的話,恐怕就是寇匪合流,勢大成患的局面。當初在廣西和交趾作戰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東平郡王智謀高超、魅力超群,收復了廣源州的蠻族,使他們為朝廷所用,同時又剪去了交趾人的爪牙,那些兇蠻的交趾人,怎可能這么快就臣服?若是沒有東平郡王在,恐怕朝廷要多花上千萬兩銀子,多調集幾十萬大軍,也未必有今日之效。”
“這兩場都是平定內亂之戰,不是為我大宋開疆拓土的。功勞大不大,不看仗打得大不大,斬獲得多不多,而是要看結束的快不快,避免了多少損失。所以微臣認為東平郡王有社稷之功,上次之賞太薄,這次正好補齊。”
文彥博這樣一說,別人竟一時無法反駁,趙禎深表贊同的點頭道:“不錯不錯,依文相之見,應該如何賞賜?”
“自古以來,軍功最重!不賞何以固山河?”文彥博沉聲道:“老臣以為,錢帛之外,應當進爵一級!”
“萬萬不可!”幾名大臣同時喊道。趙宗績現在已經是郡王,再進一級就是親王!開什么玩笑!
“有何不可?”文彥博冷冷望著吳奎道。
“這…”在文相公冰冷的注視下,吳奎感到了面對韓琦時的壓迫感,縮縮脖子道:“慶陵郡王…才是郡王呢…”
“這有何相干?”文彥博沉聲問道。
“呃…”吳奎想說,你不能讓他爬到未來儲君頭上啊!但是打眼一看,便見韓相公微微搖頭,只好把話頭硬咽下去:“倒也不相干…”
“五殿下這個親王,是人家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換回來的。”文彥博睥睨著朝堂,大聲道:“誰要是眼紅,也去沙場上走一遭,要是也能凱旋而歸,我文彥博一樣替他去爭!”讓他這么一說,趙宗績封親王,竟似是板上釘釘了!
韓琦不說話,朝堂上一片寂靜,官家便淡淡道:“就依文相之言吧!”
見這回真是板上釘釘了,滿朝文武的表情精彩極了…有吃驚、有迷惑,有氣憤、有深思。
下朝回到簽押房,吳奎埋怨韓琦道:“相公為什么不讓爭了?”
“閉上你的鳥嘴!”他生氣?韓琦更氣炸了肺,一下摔碎了常用的茶壺,咆哮道:“你個蠢貨還有臉說!你說趙宗績就好了,干嘛要扯到王爺身上?!”
“我…”吳奎眨著懵懂的眼睛,惶恐的看著憤怒的韓相公。
“如果文彥博抓住話頭,問你殿下有何功勞怎么辦?他要是攀扯到二股河的案子怎么辦?”韓琦惡狠狠的盯著他道:“你讓殿下顏面何存?威信何存?!殿下的大事就是讓你們這班蠢材壞掉的!”
吳奎被訓斥的低下了頭,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局面并非想象中那樣大好,韓相公更多的是虛張聲勢…
“難道就眼看著趙宗實當上親王?”待韓琦消了火,吳奎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這樣殿下豈不在他之下?”
“不把二股河的案子解決掉,就永遠是這樣的局面!”韓琦咬牙切齒道:“說起來,我還是小瞧了文彥博,這老貨對勢的把握已臻化境,面對這樣的對手,永遠不該把勢用老!”
韓琦已經開始后悔,那日跟官家攤牌了。所謂底牌,威懾力最大的時候,往往在打出去之前,一旦打出去了,反而會讓自己束手束腳…
“這次算是讓那廝贏了一招,”韓琦深深一嘆道:“來日方長,我們再扳回就是…”
但文彥博顯然不是那種見好就收的君子,一旦讓他得手一招,接下來便是綿綿不盡的后手!
在下次朝會上,他又提出,希望以郊迎大禮,迎接目前還是郡王的趙宗績凱旋。
這下韓琦也忍不住了,出列道:“文相所言匪夷所思,當年你平定貝州王則之亂,朝廷可曾以郊迎大禮迎接?”
貝州王則之亂,算是這幾十年第二大的內亂了,第一大的是儂智高之亂,當時整個嶺南都淪陷了,所以狄青平定叛亂后,享受到了天子郊迎的厚禮。不過文彥博平定貝州之亂后,可是安安靜靜回京的。虔州戴小八之亂,在群臣心目中,顯然無法與貝州之亂相比,何況趙宗績已經得了親王的頭銜,再享受郊迎大禮的話,確實說不過去。
“若只是東平郡王凱旋,韓相公這樣說倒也罷了。”文彥博卻成竹在胸道:“但是韓相有所不知,滇王也要入京朝見,如今已經與東平郡王匯合一處。這是大理歸附后,他首次進京朝見,且大理為大軍平定廣西出了大力,于情于理,合該以郊迎之禮待之。”
韓琦一聽,心中一凜,為了給趙宗績造勢,這幫人真是無所不用啊!竟把段思廉拉來充場面!他自然知道滇王段思廉欲進京朝貢之事,圣上已經恩準了數月,卻遲遲不見動身,原來是等著和趙宗績同行!
“郊迎滇王合該如此。”見韓相公失神,尚書禮部侍郎胡宿趕緊頂上道:“但是迎接凱旋是軍禮,這跟迎接藩王的賓禮不是一回事兒,豈能一概而談?”
“胡侍郎此言差矣。”文彥博這邊,也站出了如今翰林學士馮京…這位‘兩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馮狀元,可謂大宋朝的人尖子。之前因為他岳父富弼在朝,為了避嫌,一直在地方做官。富弼丁憂后,趙禎便在第一時間將他召了回來,這里面有他岳父的面子在,但也跟官家對他的好印象分不開。
只聽他朗聲道:“開寶八年,武惠王滅南唐而返,同行的還有來汴京朝見的吳越王,當時太祖皇帝以郊迎大禮待之,倒也沒有人說,軍禮和賓禮不能并行!”武惠王就是曹彬,當然這個王爵是追封的。
“這…”在大宋朝,祖宗法度就是天,人家舉出了太祖的例子,胡宿登時無語。
“郊迎也可以,但是官家乃是君父,斷無出迎兒子的道理。”好在這時韓琦回過神來道:“臣懇請,由慶陵郡王、判開封府趙宗實,代天子郊迎!”
韓相公此言一出,文彥博不禁心下一沉,暗道這老鬼果然不能小覷,竟在這么短時間里,便想到了化解之道,還反將我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