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中京后,遼國中京留守、楚王涅魯古設宴款待宋使。
中京已經離開燕云數百里,此地風物人情,處處是濃重的胡味,再也找不到漢家的痕跡。
譬如這宴席,以文木器盛虜食。開席先上一盆駝糜…就是用駱駝肉煮成的肉粥,用木勺舀著吃。這是遼國傳統大宴的開場食。
然后大盤大盤的上肉食。肉食豐富多樣,有畜牧飼養的牛羊肉,也有畋獵捕獲的各種飛禽走獸,但烹飪方法卻只有兩種,要么煮成稀爛的濡肉、要么腌成臘肉。然后切成正方形的肉塊,放到大盤中端上來,客人自己用匕首割成小片、用手拿著食之。
不過照顧到宋使不善于用刀匕,所以他們桌邊,都有衣鮮潔衣的契丹婢女,持帨巾,執刀匕,遍割諸肉,以啖漢使。
這一路上宋使除了食牛羊之肉酪,就是吃用羊奶煮的粥,就連陳恪、趙宗績這樣的年輕人,都已經見不得腥膻,實在是消受不得。
好在這中京怎么說都是遼國都城,還是有菜蔬供應的,只是遼人吃菜的方法太過生猛,根本不加烹飪,也不沾醬,直接就著肉生吃…尼瑪,這是吃菜還是吃草?宋朝人又無奈了。
且遼國人不僅生吃菜,還吃生肉。宴席中有一道菜,是用‘兔肝切生,以鹿舌醬伴食之’,趙宗績嘗了一口,差點沒吐了。
但這比起這一日的壓軸大菜,又算不得什么了。只見侍者牽上一匹駿馬,先用烈酒灌之,然后于其腋間破之,竟生取血淋淋的馬肝出來,立時切了獻給賓客。
當時趙卞就吐了,他上次出使遼國,就知道遼人有吃生肉的習慣,但人家照顧宋使,給吃的都是熟食。這次也不知是抽得哪門子風,竟然現場活取馬肝生啖。這對宋朝士大夫來說,是在太有沖擊力了…
“快趁鮮吃啊,”頭戴金冠的涅魯古,皮笑肉不笑道:“這可是一匹上好的戰馬,在你們南朝賣幾十萬錢的。”
趙宗績直皺眉頭,心說,我要是吃了這玩意兒,豈不與禽獸無異?便堅決不動。
但對方畢竟是一番‘盛情’,總得給個合適的理由,才算說得過去。他便道:“多謝盛情,但我儒教弟子,須謹奉先師教誨,‘失飪不食’。”
按說這解釋已經過得去了,但涅魯古的臉還是拉下來:“太不給面子了吧?”
“我們自然想給王爺面子,可這樣一來,就違背了圣人的教誨。身為使節,這不適當。”趙宗績端起酒杯道:“在下自罰三杯,向王爺賠不是。”
“誰讓你喝酒了?”涅魯古冷哼一聲,他是遼國皇太叔之子,身份高貴、頤指氣使,根本不把趙宗績這個南朝王子放在眼里:“你今天,不吃也得吃!不然我的面子往哪擱?”
“兩國相交、以禮相待,自然都有體面。”趙宗績淡淡道。言外之意,是你先不給面子在前,沒有面子也是你自找的。
廳堂中的氣氛頓時凝滯,陪坐的遼國臣子,紛紛怒目相向。
宋人這邊也都板起來臉,他們怎么會看不出,這個遼國楚王,是在存心生事。
“王爺息怒,請容下官一言。”趙卞趕緊出聲道:“宋遼天南地北,各自生活方式差異很大。兩國睦鄰友好,向來相敬如賓,相互照顧飲食習慣,多年來都是如此。”
“你算什么東西?”趙卞說得很在理了,涅魯古卻一臉不屑道:“也配讓我尊敬?”
“請王爺慎言。”趙卞硬著頭皮道:“兩國使節相處時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記在《語錄》上,呈兩國皇帝御覽。”
“是么?”涅魯古卻放聲大笑道:“那你聽好了,讓人一字不落的記給南朝皇帝看。”頓一下,他一字一頓道:“我大遼必須要回自己的土地!”說完一幅衣袖,便中途離席。
回去下榻之處,氣氛有些沉重。
“看來,你的判斷完全正確,耶律重元父子,就是我們此行最大的障礙。”趙宗績看著陳恪道:“你信不信,他肯定惡人先告狀,到遼主那里控訴我們傲慢無禮。給我們此行蒙上一層陰影。”
“我信。”陳恪點點頭,情況確實比較棘手。有耶律重元父子在,相信此行面見遼主,肯定愉快不到哪兒去。
“只能盼著,遼主耶律洪基,會不那么糊涂。”趙卞的情緒有些低落,今天的宴席不歡而散,今日的出使報告實在沒法寫。
“可惜,那遼主的確是個糊涂蛋。”陳恪搖搖頭道:“所以做最壞的打算吧…”
在中京歇了兩日,使團便跟著遼人往遼主的捺缽進發。
一路上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往往行走半天,都見不到個人影,偶爾才能看到遠處天邊有一小撮帳篷出現,這時候,就會看到上千頭牛羊。有時候,也能看到成群的野馬呼嘯而過,有成千上萬匹之多,看得宋人目瞪口呆…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遼闊的草原上,眾人的心情也變得放達起來,他們感嘆著草原風光與內地的不同,學著契丹人的樣子,在遼闊的草原上縱馬奔馳。
正在疾馳間,陳恪突然勒住馬韁,面色凝重的望著遠方。
宋軍官兵也悉數停下,順著他所看的位置張望,只見天邊煙塵滾滾,再側耳傾聽,似乎還隱隱有喊殺聲傳來。
“莫非前面有人在廝殺?”趙宗績問道。
保護他們的遼人,卻各個欣喜若狂,爭相策馬向那里奔去,把宋使甩在了后面。
“不會的。”陳恪搖搖頭道:“估計是在舉行什么活動。”
“跟上去。”落后太久不像個事兒,顯得宋朝人太過膽小。
隊伍向前行了三五里,突然東面一聲鳴鏑,數千騎遼人沖了過來,馬上騎士一個個彎弓搭箭、揮刀挺槍,吆吆活活的遠遠殺了過來。
“保護大人!”侍衛們登時緊張起來,趕緊列陣保護要員。
這時候,西面又是一聲鳴鏑,又有數千遼人從西面殺了過來。
緊接著,南面、北面、西南、西北…四面八方的鳴鏑聲響成一片,都出現了全副武裝的遼國騎兵,朝著宋使這邊奔來。
“大人,我們被包圍了!”侍衛們驚慌失措道:“他們還驅趕猛獸進攻!”
原來給遼人大軍打前陣的,竟是上千頭鹿、麋、獐、狍、熊、豺、狼、狐,這些動物從各個方向,朝著宋朝的使團奔來。
“不要驚慌,他們是在圍獵!”終于看明白狀況,陳恪大聲道。
“這些猛獸怎么辦?”道:“鋪天蓋地沖過來,我們可頂不住!”
“哈哈哈哈!”陳恪和趙宗績一起放聲大笑道:“自然不能拂了遼人的好意!”
不錯,這確實是一次大圍獵。但方圓幾十里內的野獸,都被趕往宋使所在方位,這顯然就不是湊巧了。
事實上,這是遼人有意安排的一場好戲。茫茫草原上,強盛百年的契丹鐵騎,無邊無沿的從四面八方殺來,這是怎樣的陣勢,怎樣的威懾?這樣的把戲,后世的美帝經常使用,目的就是要在氣勢上徹底壓倒對方,使他們提不起反抗的念頭。
當然,契丹鐵騎再兇橫,也不可能沖過去把宋使干掉,但他們有大禮相贈,就是那些被他們驅趕的野獸。
想想吧,當膽小如鼠的宋人,發現自己被數千野獸包圍,會張皇失措、驚恐萬狀成什么樣子?
一念及此,在遠處軍陣中的遼國君臣,便暢快的大笑起來。
也有老成之臣擔憂道:“陛下,還是適可而止吧,萬一宋使喪身獸口,卻不好跟南朝交代。”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不過二十來歲,生得相貌堂堂。只見他背挎雕弓、腰懸寶刀、身穿皇帝獵裝,端的是威風凜凜。他對打獵的狂熱,還勝過之前的歷代先帝,聞言點下頭道:“咱們過去!”說著便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遼國的貴戚大臣,御前侍衛趕緊跟了上去。
穿過一層層契丹勇士,本打算‘大展神威、救下宋使、然后各種趾高氣揚’的遼主終于看清了狀況,卻不禁傻了眼:
只見數名宋人高官,各率領百余起宋軍,一個個挽弓搭箭、揮刀挺槍、殺得渾身是血。再看草地見,已經倒下無數走獸,有得血肉模糊、有得掙扎哀鳴,大片的草地都被獸血染紅了…
再細看時,遼主發現宋人沖殺堵截、很有章法,而且他們的弓箭十分凌厲,不僅射速快,而且殺傷力極大,猛獸往往中箭就失去戰斗了…
“是誰說宋人文弱來著?”他惱火的瞪一眼出餿主意的大臣,喝道:“還愣著干什么?辛辛苦苦圍一場,難道都讓他們殺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