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簽押房中。
“老龍圖畢竟不懂買賣,被他們殺價太狠了。”陳恪呷一口茶道:“五百萬貫看似不少,但真是賣了個白菜價。”
“那應該賣多少?”包拯心一揪,暗道:‘怎么早沒咨詢他一下?’
“要是我來策劃,最少可以翻一番,”陳恪輕嘆一聲道:“這么誘人的地段,為什么要這樣操作呢?”
“那應該怎樣?”
“這種稀缺資源,提前宣傳到位,做到廣而告之,到時公開撲買,競買的人一多,地價很容易就上去了。”
“買撲…”包拯自然對這個詞不陌生。這是國初興起的一種包稅制度。宋朝的商品經濟十分繁榮,宋太祖又不是明太祖那種腦殘加三斤,自然非常重視商業稅收。
但宋朝商品流通范圍之廣、城鄉集市之多都遠超前世,盡管朝廷在全國設立了一千八百多個稅收機構——商稅務,也很難顧及分散鄉間的小集市。最后朝廷拿出了一個辦法‘課稅額少者,募豪民主之’,規定凡稅收在千貫以下的小集市,一律實行包稅制,即由官府測算出該集市年應收稅總數,讓當地大商人出錢承包,然后大商人再向商販征收,以其收入作為補償。收入盈虧由包稅人自己負責。
后來,因為想要包稅的人太多,常常出現好幾個大戶爭一處包稅權的現象,于是出現了‘買撲’,買撲的意思,就是‘投標奪買’,類似于后世的拍賣,由申請人自行申報稅額,以出價最高者取得包稅權。
包拯做過多年的地方官,自然知道用這種法子,往往可以獲得比預期更高的收入。但在此之前,這種方法只在包稅時使用,沒有人用于別處。
“唉,老夫怎么沒想到用買撲呢?”包拯越想越懊惱,一使勁竟拔下一撮胡子,痛得他直呲牙。
“那為什么還要保密呢?”陳恪一臉無奈道:“這不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么?”
“唉,老夫也琢磨出不對味了。”包拯嘆息連連道:“他們說,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希望一切都保密進行。包括和十三里正談話,也囑咐他們不要外傳。”看到對方給出的條件,那些里正直接眩暈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輩子能擁有這么多錢。所以也更怕節外生枝,都把嘴巴封得牢牢的。
“好在還沒開始賣,能不能改變一下出售的形式?”陳恪抱著僥幸問道。
“協約已經簽署了,還有上諭也下了。”包拯搖頭道:“一千七百份地契,盡管還沒有過戶,但按協議,在收到一百萬貫的定金后,便由他們處理,直到土地售罄,再把剩下四百萬貫交付。”
“這里面,他們要賺去二百萬貫!”陳恪冷笑道:“老龍圖真是做得好買賣!”
“唉,就別笑話我了,快幫老夫想想,該怎么補救吧。”包拯暴露的短處,也是宋朝絕大多是官員的短處——腦子里只有詩書經義,靠的是圣人之言治國。看著什么都懂,但遇到需要專業知識的情況就抓瞎…
“先把相關的資料拿來看看。”
“就在這屋里。”包拯從抽屜里拿出厚厚的一個文件袋,又指一指墻角的大箱子道:“這是相關協議,那是地契在官府的登記。”
“嗯。”陳恪點點頭道:“我去把那兩個隨從叫進來。”
“老夫讓人喊一聲就是了。”
“不用。”陳恪說著,出去前院,在正廳耳房中,坐著他的一干隨從…除了李忠幾個侍衛之外,還有兩個高鼻深目的一賜樂業人。這是一賜樂業人按合約,提供給他的會計師。
“老左、老周,你們兩個跟我來。”陳恪站在門口,出聲道。
“是。”兩人趕緊起身,快步走出來。
往簽押房去的路上,陳恪簡單扼要把來龍去脈一講,輕聲道:“老包雖然不是羊祜,但在這方面也夠傻的,我直覺這里面還有玄機,咱們替他捋一捋,看看能不能挽回些損失。”
“查賬當然沒問題。”一賜樂業人當了千年的奴隸,已經養成了忠誠耿耿的品性,至少在合約期內是這樣的。那身材稍高些,一頭黑發的叫左建德,另一個紅發的叫周定坤,他小聲道:“但問題是,大人會得到什么好處?”
“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有好處才去做的。”陳恪前半句讓人肅然起敬,后半句暴露本性道:“但要是能順便撈點好處,就再好不過了。”
“是。”兩人一起點頭。
整個下午,開封府簽押房中,都響著噼里啪啦的珠算聲。
那算盤聲起自寬大的桌案上,兩個一賜樂業人分坐兩邊,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具寬大的串檔算盤。
算盤起源于漢朝,但其功能完備是在宋朝。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趙太丞家藥鋪柜就畫有一架算盤,將畫面攝影放大,便是一具與后世一模一樣的串檔算盤。
一賜樂業人是來到大宋后才接觸算盤的,但已經是運用最熟練的一幫人,他們自幼入蒙學習,便開始練習珠算,到了二十歲上下,就能運指如飛,且一點錯不出了。
那口大木箱打開了,赫然擺在簽押房的中央,陳恪過一會兒,便從箱內把地契拿出來,依序送到兩人面前。
左建德和周定坤的目光,都只盯著算盤前的賬冊掃視,左手毫不間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右手同時揮毫記錄賬目,寫出的賬居然均是字體工整的行楷!這些一賜樂業人也不知如何才練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包拯讓出了自己的大案坐在一旁,手中拿的是那份都能倒背如流的契約,眼睛不時看著陳恪三人在那里忙碌,心里卻一陣陣的羞愧…
他一直以思維縝密自得,覺著在與那些大戶的談判中,替老百姓爭取到了很大的利益,自己表現還是不錯的。但讓陳恪一番分析,他才發現,自己簡直是個無知透頂的蠢貨,被人家買了還幫著數錢。
此刻,他深深震撼于陳恪他們專業的表現,才知道,原來商業是這樣精細繁瑣、錙銖必較的一門學問。可笑大宋的官員,卻總以錙銖必較為恥,以寬簡大略為榮。殊不知,那是對朝廷和百姓最大的犯罪!
人因無知而愚蠢,官員因無知會給朝廷和百姓,帶來不可估量損失。
老包正在深刻的反省著,算珠聲突然停了,簽押房中一片沉寂。
“算出來了?”包拯回過神來,望著正在紙上寫字的陳恪。
“嗯。”陳恪擱下筆,輕輕吹干墨跡,將那張紙呈給了包拯。
包拯那只向來穩定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顫抖,仿佛那薄薄的一片紙,重逾千鈞一般。
“觸目驚心啊!”看完之后,包拯長嘆一聲,痛苦的閉上了兩眼。
整個十三行鋪,土地總面積是八千一百七十三畝。
整個十三行鋪,一千七百一十三戶人家,建筑總面積,是五千一百三十七畝。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整整差了三千零三十六畝土地!
換言之,那些大戶用買五千一百畝土地的價錢,買去了八千一百畝,開封府竟白送給他們三千畝!
“三千畝土地,三百萬貫啊!”包拯長嘆一聲,緊閉著的雙眼,竟淌下了淚水。
“老龍圖,賬不能這么算。”陳恪輕聲安慰道:“總不能把所有土地都蓋上房子吧,總得有街道、巷子的空吧?中間還有三條河道,這都占了地兒了。”
“那也用不了三千畝!”包拯搖頭道:“七八百畝撐了天了。”
“是。”陳恪點點頭。
“那剩下的兩千二百畝去了哪里?”包拯很快調整好情緒,事情已經發生,沒有時間自哀自怨,全力以赴去應對才是正辦。他皺眉道:“老夫去過數次十三行鋪,見那里房挨房、房擠房,街道窄得無法錯車,怎么會有這么多空地呢?”
“不是空地,眼睛不會騙人,那里確實蓋滿了房子。”陳恪兩眼光芒轉瞬即逝道:“不過有太多的違章建筑了!”
陳恪上輩子,正經歷了一個‘逮哪拆哪’的年代,哪怕沒做過地產行業,都通過報紙、網絡,和朋友的解說,對這行當的內幕十分了解。
這一行最喜歡的是什么?違章建筑!與合法建筑同樣都是土地,卻意味著可以忽略不計的補償款,幾乎白白拿到手。
前面說過,后世的各種城市病,在汴京城中都有存在,那么汴京城是否存在違章建筑?
答案是,不僅有,而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