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幾句,王珪自然要對六郎的事情表示慰問。作為鄉黨前輩,又是分管刑獄的參知政事,他得跟陳恪交個底:“六郎現在刑部衙門待著,并沒有下獄,住的是小院,好吃好喝,更不會有人欺負他,你不用擔心。”頓一下,他微表歉意道:“只是此案已經與談判捆綁在一起,我也無能為力。”
他的話很明白,要是我們贏了談判,掌握了主動權,自然能保你兄弟無事。要是我們輸了談判、處處被動,說不得,六郎只能任人發落了。
“多謝相公維護,下官感激不盡。”陳恪點頭致謝道:“只是不知,此事目前進展如何?”
“還在那僵著。”王珪也不瞞他,道:“主要是因為咱們這邊一直在拖。方才他們不是告訴你,宰相和樞相在談事情么,就是說這事兒。”他壓低聲音道:“這是個兩面不討好的苦差事,而且弄不好,就身敗名裂,所以沒人愿意接。”頓一頓道:“就算有人愿接,二位相公也得衡量一下,他會不會把差事辦砸了。”
“…”陳恪點點頭道:“但總得有人去辦吧?”
“嗯。”王珪頷首道:“是,所以二位相公在商討人選。不能有辱國格,不能讓遼人占了便宜,又不能把局面搞僵了,給遼人動武的口實。這樣的人,需要兼有勇氣和智慧,又得身份夠高。”呷一口茶水,他看看陳恪道:“朝中大臣大都謹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錯,影響了前程。如今的朝堂一片暮氣沉沉吶。說實在的,本來你是最佳的人選,但由于六郎的關系只能回避…”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有中書舍人稟報道:“韓相公已經回去了,相公請陳大人過去說話。”
“這樣啊,你去吧。”王珪便朝陳恪道:“我自會盡力維護六郎的。”
“多謝相公。”陳恪起身致謝,便跟著那舍人,到了首相富弼的簽押房中。
富弼身材不高,面孔白皙,總是掛著溫和的笑,讓人如沐春風,沒有一絲盛氣凌人,這就是老派士大夫的風度修養。
他微笑著請陳恪坐下,先對陳恪在海上歷險表示了慰問,并仔細詢問了日本國的風土人情。待聽陳恪說,那里閉關鎖國,皇權旁落、貴族腐朽、戰亂不休后,長長嘆一口氣道:“日本孤懸海外,腐朽了最多就是亂一些,百姓吃些苦頭。我們大宋若是腐朽了,卻是要亡國的。”
陳恪不禁點頭,他不得不佩服富相公的遠見…可不,不到一個甲子后,在那場昏君與貪官的狂歡中,大宋半壁江山淪陷,我華夏民族走入了下坡路。
富相公又說起了大理,道:“你在大理做的事,老夫一直都很關注,你的每一條奏報,我都仔細看過。”說著和煦一笑道:“從嘉佑二年五月起,你一共上了三十七道奏章,對吧?”
“相公日理萬機,想不到竟能過目不忘。”陳恪由衷贊道:“真讓做晚輩的汗顏。”
“呵呵…”富弼搖頭笑笑道:“哪能都記住呢,只是特別關注爾。”說著正色道:“為什么關注呢?因為我發現,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有全局眼光,這一點十分難得。”
“相公謬贊了。”
“老夫不輕易夸人的。”富弼卻搖頭道:“你能在大理舉重若輕收服大理,又保下楊家,使其維持三足鼎立。再修建運河,加強朝廷在大理的影響力,又通過分給三家銅礦,增加他們對朝廷的依賴。這一系列手段下來,便將大理牢牢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真讓老夫越想越服氣!”說著饒有興趣問道:“告訴我,這環環相扣的手段,你當初是怎樣想到的?”
“下官只是覺著,大理若只是名義上的歸附,對朝廷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是種拖累。但大理乃是千乘之國,必須要使其內部保持多方對峙,這樣朝廷盡管在大理的軍力并不強,可只要倒向一方,則另外兩方必敗。為了避免朝廷支持別人,三家只能乖乖聽話、爭相表忠。當然,一味恃強凌人,容易引起各方的反感,還是要讓各方都能得到好處,這樣才長久。”
“所以眼界太重要了,它決定一個人的格局。可惜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起先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片。就像登山一樣,起先你在山腳下,就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隨著越登越高,眼界才越來越開闊。”富相公看看陳恪,不無感慨道:“但也有些人,就像生而知之一樣,比如躬耕南陽的諸葛亮,捫虱而談的王景略,乃至我朝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韓王。都是站在山腳下,就能一覽無余,這一點太重要了。因為登高才能望遠的,往往得到我這個歲數,往往已經耗盡了心力,看得明白,也無能為力了。”
“學生家鄉緊鄰著大理,對那里的情況比較了解,”陳恪不知富相公為何把自己抬得那么高,但他估計不是什么好事兒。趕緊謙虛笑道:“若是對別的國家,也看不清的。”
“哈哈哈,仲方不要緊張了。”富弼不禁莞爾道:“老夫只是有感而發,沒有要坑你的意思。”
“嘿嘿…”陳恪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家六郎的事情,”笑過了,富弼道:“你都知道來龍去脈了么?”這就是他給陳恪戴高帽的原因,先把你夸成謀國之臣,自然就不好為私事糾纏了。
“嗯。”陳恪點點頭,面色陳肅下來。
“你怎么看?”
“既然已經簽訂生死文書,”陳恪淡淡道:“自然死生各安天命。”
“呵呵…”這下輪到富弼有些尷尬道:“看來仲方有些情緒啊。”
“下官確實有情緒,但并非因為當事人是舍弟,而是因為我是宋人的一份子。”陳恪還是一臉平淡道:“大宋的朝廷,不維護自己的子民,卻去偏袒遼人,把沒有錯的子民抓起來。翻遍史書,下官看不到先例…”
這話說得極重了,虧著富相公脾氣好,要是韓琦那樣的,估計早就掀桌子攆人了。
陳恪不是昔日的愣頭青了,他行事是講謀略的。通過各方面得到信息,他已經判斷出,一味的說軟話為六郎求情,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就像王珪所言,這已經不是一國內政,而是宋遼兩國交鋒的附帶問題。宋遼兩國誰勝誰負,將決定著六郎一案的走向。
既然如此,當然要咬定六郎沒錯,反正只要大宋贏了,一切都好商量。
同時,表現出對遼的強硬態度,也不會觸怒富相公。因為令富弼揚名天下的,不是旁的,正是當年他在極不利的處境下,以大勇氣、大智慧,在數次交鋒中,抵擋住了遼國的訛詐,保住了大宋的尊嚴!而今,同樣的情形再度上演,一樣是宋夏交惡,一樣是遼國趁機訛詐,富相公肯定有昨日重現之感,亦必然希望,再出現另一個富弼…
“仲方說的有道理,”富相公也真是好脾氣,一臉苦笑道:“但遼朝擺明了就是來訛人的,我們雖然不能答應他們,但也不能惹惱了他們,以免兩國關系惡化。所以才僵在那里,比一比誰有耐心。”
“相公,恕下官直言,遼使巴不得在汴京多呆幾天,全當來不花錢來享福了。”陳恪卻搖頭道:“他們呆膩了,再換一撥人來繼續耗著。人家只需要派出幾個閑人,就能攪得大宋心神不安,自己國內卻絲毫不受影響。你說咱能跟他們耗下去么?”
“那你說該怎么辦?”富弼把問題拋給了陳恪。
“其實,遼人根本就是虛張聲勢。”陳恪冷笑道:“現在的遼國,已經不是當年的遼國了。同樣道理,西夏也不是當年的西夏。可以說,現在是大宋定鼎百年,周邊壓力最小的時刻。”
“哦?仲方這個說法別具一格啊。”富弼笑道:“別人可都說,我們面臨被三國聯手攻擊的危險啊。”
“這么說的人,都是根本不了解他國情況,只關起門來自說自話的。”陳恪輕蔑道。
“那他國是個什么情形?”
“遼國挾制我大宋,無非就是仗著和吐蕃聯姻,我大宋失去牽制西夏的盟友罷了。”陳恪沉聲道:“但我相信,吐蕃之所以和遼國聯姻,其實只是為了自保。絕不敢對大宋不利。因為我們兵不血刃得到大理后,已經對它形成兩面夾攻之勢,這對吐蕃來說,是個巨大的威懾。我估計,他們的密使不久就會抵達汴京,向官家和相公,解釋與遼朝聯姻的事情。”
“呵呵…”富弼贊許的笑起來,真叫陳恪說著了,根據最新的報告,吐蕃使節已經進入大宋境內。但他沒有透露這點:“就算吐蕃不會進攻大宋,可他們還會幫助我們鉗制西夏么?”
“西夏,已經不需要鉗制了。”陳恪微微笑道:“因為他們如今內亂尖銳,沒藏訛寵胡作非為,其國內貴族忍他已經很久了,只不過在等待時機——在這種情況下,西夏根本無法齊心協力,又何談舉國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