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有傳聞說,儂智高已經率軍渡河,進入我大宋地界了。”王珪面現憂色道。
“這個我也聽說了。”張方平點點頭道:“因此今日請來了,首先報告這一消息的邛部川頭人詢問。待會兒我要請他吃飯,二位欽差不嫌棄,不妨也一起出席?”
“那感情好。”
“不過到時候,一切看老夫的眼色。”張方平狡黠一笑道。
“拭目以待!”王珪笑道。
待三人轉到正堂,便見五個黑布裹頭,穿黑色短衣,左衽赤腳、面皮黝黑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裝模作樣的喝茶。
一看到張方平來了,五人趕緊起身行禮,用生硬的漢話向他問好。
張方平為他們引見,告訴王珪和陳恪,這五位是黎州、雅州邛部川的土官,但對那些頭人,只說他倆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并沒提起他們要出使大理這茬。
這時候,老軍上來稟報,已經可以開席,張方平便請眾人分主賓就坐。
雖然是同桌吃飯,但菜肴涇渭分明,王珪、陳恪面前,擺得是精致的酒菜,而一干土官對珍饈佳肴不感冒,每人面前擺著一條羊腿,一條狗腿,還有一只肥肥的豬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面前是一只斗大的酒壇,里面是軍隊喝得濁酒。
一眾土司亦不用筷子,便就手抓著條腿,甩頭撕下一條油滋滋的大肉,另一手拎著酒壇子,咕嘟嘟喝下一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很快就忘乎所以、丑態百出。
他們這副餓鬼投胎似的吃相,看得王珪暗暗皺眉,心中不禁埋怨張方平,讓我們和這樣一幫人吃飯,不是折磨我們么、
陳恪卻神態自若,還和那些頭人主動攀談,問些無傷大雅的風物人情,不一會兒就混熟了。
張方平一直在勸酒,待那些頭人打個飽嗝,醉眼迷離了,才開始正題道:“這次相煩諸位前來,是因為你們提供的情報很及時、也很重要,但是太過簡略,本官沒法上報朝廷,故而請諸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幫老夫把這份上奏完善好,”說著呵呵一笑道:“當然,少不了為你們請功!”
五個頭人已經喝得醉醺醺訊,聽說要請功,登時眼冒綠光,你一言我一語,唯恐被別人搶了先。
但聽他們的描述,前后矛盾、破綻百出,王珪和陳恪都皺起眉頭來…有人說,儂智高的部隊有三五千,有人說是三五萬,還有說是幾十萬。有人說他已經在黎州,有人卻說還沒渡河。有人能把儂智高的相貌都描述出來,有人卻連儂智高是哪個族的也弄不清楚…
總之是云山霧罩、不著邊際,但張方平不但照單全收,還一臉感激道:“你們提供的情報太重要了,我整理一下,馬上加急發往朝廷!”
這會兒工夫,幾個頭人又幾壇子酒下肚,醉得快要睡過去,卻還沒忘了賞賜,噴著酒氣,呲著大板牙道:“今年春荒,族人們快要餓、嗝,餓死了…”
“沒問題。”張方平豪爽的一揮手道:“三天后,有一批軍糧運到,全給你們了!”
頭人們歡呼起來,爭相感謝張相公的慷慨。
“你們回去再回來,實在太麻煩了。”張方平好人做到底道:“不如在這兒小住幾天,本官好酒好肉管夠,你們只消派人回去,叫丁壯來運糧就是了。”
“好的好的。”頭人們巴不得在雅安城多享受幾天呢,自然無不應允。
等這些醉醺醺的頭人被扶下去,張方平請王珪二人后廳用茶。
一坐下,王珪就忍不住道:“安道公,對那些蕃夷,至于那么奉承么?”
“呵呵…”張方平捻須笑道:“邛部川的蕃夷很特殊的。”
“怎么個特殊法?”
“所謂‘邛部川’,是指是生活在雅州以南十萬大山中的邛部蕃人,他們也是諸部蕃夷中最為強悍的。經常阻斷商路,做些‘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的營生。但因為當初朝廷在平定蜀中后,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大理,如今想消滅他們已經不可能…一旦大軍來剿,他們便躲入大理國境內,等到風聲一過再回來,你根本抓不著他們。”
“所以官府不得懷柔羈縻、賜其錢糧、授其官職、稍稍約束。況且朝廷也需要他們來監視大理…”因為對唐朝的教訓矯枉過正,朝廷對大理一直保持警惕,所以地方官利用能夠隨意出入大理境內的邛部川蕃人,作為他們收集大理軍事情報的重要來源。
便聽張方平解釋道:“可是邛部川卻不單純為大宋服務,他們同時也為大理所用,常充當大理國的使臣,取道西蜀向宋進貢,還幫助大理呈書遞信,代大理請求冊封。可以說,他們就是兩頭吮吸的諜探。如此一來,他們的可靠性就大大成疑了,一旦他們提供的情報不屬實,無論對宋朝還是對大理國的決策者,都會造成嚴重的誤判。”
“所以張公要把他們叫來,親自問問。”王珪明白了:“為何要先喝了酒再問?”
“酒后才能吐真言吶。”張方平笑道:“別看他們外表粗豪,實際上一個個狡詐多端,你要是聽他們清醒時的鬼話連篇,非得被拐到九霄云外不可。”
“喝醉了就會說真話么?”王珪是如玉君子,很難理解張方平這種老油條的想法。
“喝醉了也說假話,但心里一迷糊,就圓不住。加上又說要為他們請功,便爭先恐后的表現,結果說多錯多。”張方平淡淡道:“至少能確定,他們是在鬼扯謊。”
“他們為何要撒謊?”
“一方面,他們狡詐貪婪,總想變著法子從朝廷這邊撈好處,那造謠夸大軍情,讓朝廷不得不倚重他們,厚賞他們,賜給他們兵甲武器,就是很好的辦法。”張方平道:“另一方面,商路上亂了套,他們才好假扮儂賊,趁火打劫。”
“果然是一群養不熟的狼,”王珪倒抽一口冷氣道:“和這種人打交道,心眼不夠可不行。”
“也不必高看他們。”張方平冷笑道:“不過是一群只有小聰明的蟊賊而已,看我怎么收拾他們!”說著對王珪和陳恪道:“在雅安城住上三日吧,磨刀不誤砍柴工,三天后上路,保準比現在上路,要輕松多了。”
“聽安道公的安排。”王珪點頭道。
三天時間轉眼就過去,這日,陳恪正與呂惠卿、曾布等人,研究入滇的路線。忽聽得前衙升堂鼓響,又有小吏來請。便急忙忙換了官服,往大堂去了。
等他和王珪到時,張方平已經在帥位上端坐,大堂中文武分列左右,又有彪悍的甲胄之士警戒儀仗,端得是一派威武肅殺之氣。
示意他們二人坐下,張方平一拍驚堂木,肅容道:“帶進來!”
便見十名高大軍士,扭著五個五花大綁的蕃人進來,不由分說,按跪在地上。
陳恪和王珪一看,竟然是那日的座上賓,五名邛部川頭人。
五人一見到張方平,就或是委屈、或是憤怒的大聲嚷嚷起來,盡管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想想就知道,是在質問他為何翻臉。
“閉嘴!”張方平重重一拍桌案,怒道:“爾等大禍臨頭,還在這里不知死!”
“…”五個頭人一愣,一個被授予黎州判官的頭人問道:“我們忠心為朝廷報信,如何卻惹上禍事?”
“要真是忠心,自然只有好處沒有禍事。”張方平冷聲道:“但是你們謊報軍情,虛聲動搖兩川情狀,自然要遭受嚴懲!”
“冤枉啊大人,我們確實是見到儂賊。”頭人們叫起來撞天屈道:“才敢向朝廷報信的!”
“那為何朝廷的斥候窮搜十余日,仍不見儂賊的一兵一卒?”張方平質問道:“莫非儂賊專找你們,官兵一出現就消失?”
“十萬大山,到處可以藏數萬大軍,怕斥候一時間不能盡搜…”任判官狡辯道。
“既然你們說儂賊已經入川,那好,咱們不妨立個軍令狀。”張方平冷笑道:“如果一個月內,他們出現在大宋任何城鎮,老夫就給你們請封宣慰使,反之,滿門抄斬!如何?”
“滿門抄斬?”幾個頭人驚呆了,他們沒想過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
“如今朝廷因你之言,大動干戈,開幾十萬大軍入川,蜀中各府也是礪兵秣馬,枕戈待旦,所耗費的錢糧數以億計。要是你們謊報軍情的話…”張方平目露兇光道:“是不是萬死莫辭?”說著大手一揮,獰笑道:“還有你們前來領賞的族人,本官也已經全都扣下了,到時候一并處斬!”
“敢不敢立?”在張方平一字一句的質問聲中,五名頭人的心防徹底崩潰,交代了他們聽聞儂智高出現在大理后,便散布謠言,想趁機漁利的陰謀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