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六十里一驛。驛站,在廣南西路,被稱為鋪。
歸仁鋪,是位于昆侖關與邕州城之間的第二個驛站。
之前狄青費勁苦心,就是為了在這里決戰。現在嚴陣以待的宋軍,背倚著昆侖關,越往后地勢越高,有利于防守;面對著邕州城,越往前地勢越低,有利于進攻。
而對面的儂軍,進則需要仰攻,退則一瀉千里。
實在是最佳決戰之地。
陳恪就在狄青的身邊,他們站在陣后的高坡上,俯瞰著對壘的兩軍。只見身前是穿皂色軍服的大宋西軍,全軍呈弧形配置,形如彎月,嚴陣以待。
相距不到二里處,一眼望不到邊的儂軍亦在列陣,他們身穿著絳紅色的褙子,一手持大盾牌,一手持標槍。遠遠望去,就像滿山滿野全都燃起了火焰。而當他們舉起手中的標槍,又變成黑壓壓的叢林。
看著眼前紅黑兩色、涇渭分明的八萬人,聽著那一呼百應、山呼海嘯的吼叫聲。陳恪感覺渾身血液上涌,頭皮一陣陣發炸,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宋端平與他一模一樣,五郎則更夸張,他雙手緊緊攥拳、兩眼瞪得溜圓,口中發出無意識的‘喝喝聲…’,恨不得也要跳下去廝殺一番。
只有玄玉和尚,盤腿坐在一旁,手中念珠飛快的滑動,嘴唇亦飛快的翕動,但當你靠近時,卻完全聽不出他在念的什么。
儂軍整好隊,便在嗚嗚滿山的號角聲中,分成三列戰陣,主動沖擊官軍。他們緋色褙子之外,罩著皮甲或半身鐵甲,甚至有些頭領模樣的人,還穿著造價昂貴的明光鎧。
他們用標槍敲打著盾牌,發出密如冰雹、響如悶雷般的砰砰聲,震耳欲聾、懾人心腑。
雖然在別的方面很可笑,但勝利是最好的興奮劑,根本無需動員,儂軍上下便奮勇爭先、不甘人后。在冷兵器時代,僅憑這氣勢,便足以稱為強軍了。
待到兩軍相距二百步內,宋軍的弓弩如期而至,漫天黑壓壓的箭簇拋射而來。但儂軍早就熟悉了宋軍的套路,也知道這是唯一的威脅。
儂軍手里盾牌就是為此準備的,這也是他們每日都要操練的科目。伴著轉為急促的號角聲,他們高高舉起盾牌,像一叢叢瓦片相連,將自己護在下面。鋒利的箭頭砰砰射在上面,卻無法洞穿宋朝人制作精良大盾…只是此刻,卻成了敵人最可靠的庇護。
卻又能怪誰呢?
許多箭簇透過盾牌的縫隙,洞穿了儂兵身上的牛皮甲,中箭者應聲倒地。卻絲毫不能動搖,這支烈火軍團前進的步伐,
頂著漫天的箭雨,儂軍不斷前進,許多盾牌上,已經插上了十余支箭,死傷也越來越多,但距離也越來越近。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弩箭平射過來,現在的力道,可以洞穿單面的盾牌。
但最前排的儂軍,身強力壯,穿雙層鐵甲,用肩頂著雙層盾牌!勁道猛烈的弩箭射上來,也只能讓他們打個趔趄,便又被身后的同伴推著向前。逼近、逼近、再逼近!
這才是儂智高的真面目。廣源州雖是窮山惡水,但在他父親那一代,發現了金礦,這讓儂族人脫離了勞動。然而交趾人的存在,讓他們無法安享財富。在兩個漢奸軍師的幫助下,儂智高學會了宋人軍隊的步戰之法,并日夜操練族人。
沒有如此強大的敵軍,各路宋軍也變不成豆腐渣。
終于,紅與黑的陣線犬牙交錯,兩軍開始短兵相接。
戰斗,剎那間變得無比殘酷,每一支長矛刺出,便有一具完好的身體被洞穿,每一刀砍下,都有鮮血噴濺而出。這一刻,人命如草芥一般,死亡成批的降臨。
陳恪他們站在高處,他們清晰地看到,幾乎是轉眼之間,宋軍立即就支撐不住了!兩翼尚且還好,有厚實的陣型頂著,一時不至于動搖,但這種新月陣,中軍是薄弱之處,卻面對著儂軍最強大本族兵的沖擊——中軍的軍隊開始分流,一部分在歸仁鋪的開闊地上頑抗,一部分向兩邊的高坡上退卻,等于撤出了陣地。
有軍卒飛快將戰況報與狄青:“前鋒將孫節戰死!前軍動搖!”
陳恪他們神色大變,怎么一上來就頂不住?就連陳希亮也開始絕望,雖然宋朝還有的是軍隊,可西軍已經是最精銳了,何況統兵的是狄青!如果這樣還不敵的話,恐怕不止嶺南,甚至整個長江以南,都要不保了吧?
但狄青那英俊的面龐上,只有緊抿嘴角的冷漠,仿佛眼前瀕臨崩潰的戰局,跟他無關一樣。
“元帥…”陳恪他們都快憋爆了,終于忍不住叫道:“快出招吧!”如果有招的話。
“不到時候。”狄青繼續漠然的注視著眼前的戰局。
說話間,堅持抵抗的那些中軍將士,被淹沒在紅色的激流中。伴著響徹戰場的鑼聲,其余中軍開始大踏步的且戰且退…地形上的優勢,使他們有資格這樣做。
在急促號角聲的催促下,儂軍緊緊咬住宋軍,不給他們再次射擊的機會。所有儂軍將士,都明白一個道理——宋軍就是弓弩隊,除了射擊,平日里連刀槍都不操練。
就這樣一進一退,中軍竟后退了將近二里,而兩翼仍在前方與儂軍廝殺,此乃兵家之大忌!
看到那片紅色,幾乎要沖到自己腳下了,狄青才對掌旗官道:“差不多了。”
掌旗官舉起一面醒目的紅旗,向后用力揮動。
后軍中,全身掛甲的楊文廣,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到那紅旗打出,他扔掉手里的樹枝,在兩個輔兵的幫助下,騎上了掛著甲的戰馬。在他身后,還有八百鐵甲騎兵,做著同樣的動作。
他們胯下的戰馬,不是儂軍善走山路的西南小馬,而是在西北邊疆上,與黨項人鐵鷂子鏖戰的草原駿馬。大宋沒有養馬之地,每一匹駿馬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對于騎士,自然要嚴格挑選、嚴格訓練,并裝備上最精良的甲胄和武器了。
在出兵之前,正奉旨編寫《武經總要》的曾公亮曾經問狄青:‘儂智高軍的特點是標槍與盾牌互為彌補,在作戰時銳不可當,你有什么辦法破它呢?’狄青回答說:‘這不是什么難事。標槍與盾牌都是步兵,它們是擋不住騎兵的沖擊的。’
這也是他選擇歸仁鋪決戰的終極原因,便是這里地勢平坦開闊,利于這樣王牌的發揮!
“孩兒們!”一面繡著‘楊’字的將旗打起,楊文廣深深看一眼那面旗,放聲大笑道:“該是主角登場了!”
騎兵們開始策動戰馬緩緩小跑,然后開始沖鋒。因為是下坡路,要比平時來得更迅猛。雖然不到千騎,卻有著驚天動地的氣勢。
他們從后陣俯沖下來,沒有理會和中軍糾纏的叛軍隊伍,而是分成兩隊,直插儂智高的后陣。
疾風般的速度,迅猛絕倫的沖擊力,將任何螳臂當車者,毫不留情的碾為齏粉,轉眼間便突入了儂軍的后隊,左軍向右,右軍向左,在整個戰陣中交換位置,如入無人之境。
后陣中,穿著龍袍的儂智高,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百戰百勝、引以為傲的矛盾大陣,在宋軍騎兵的沖擊下,變成了紙糊泥塑的豆腐渣。這一定是在做夢…
不僅是他,包括他的漢奸軍師在內,所有儂軍都被天兵天將般的鐵甲騎兵嚇住了。他們第一次知道,竟然還有如此恐怖的兵種存在。
這也難怪,這些在西南生長的蠻族,一輩子也沒有到過北方,更沒見過戰爭之王——騎兵的真面目!
不會等他們緩過勁兒來。楊文廣率領的重騎兵,已經開始第二次沖擊,他們來回穿插,反復殺戮,將儂軍的氣勢打壓到了極點,陣勢也大亂。
而宋軍的步兵,似乎是受到激勵,突然面貌一新,戰斗力陡然加強。
大宋朝最精銳的西北軍,豈是一觸即潰之輩?論彪悍,他們是世代活不過三十歲的陜北大漢;論勇武,他們整日與大宋最兇殘的敵人鏖戰;論士氣,他們憋著勁兒要給狄元帥,給武人長臉!
哪樣不比你儂智高強?
隨著掌旗官不斷變換旗號。兩翼的宋軍開始向中軍合攏。鶴翼陣變成了口袋陣。之前的不敵,不過是為了誘敵深入,把口袋扎起來罷了。
狄青看看終于放松下來的陳恪,微笑道:“三郎,你可愿與我追亡逐北!”
“固所愿,不敢請爾!”陳恪大喜過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