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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機

  眼看盧云淚流滿面,已是泣不成聲,韋子壯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著眼角淚水,嘆道:“起來說話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沒柴燒。反正姓韋的以前也不是白面小生,燒爛了臉,照樣吃喝嫖。”

  眾人聽他言語如此坦然,莫不暗自欽佩。一旁貼木兒滅里便彎下腰來,把盧云扶了起來。靈智取出了一條手帕,便讓盧云擦臉。

  盧云吹淚道:“韋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們…他們還活在世上么?”

  多年不見,盧云第一句問的便是這個。自讓韋子壯大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搶先一步,帶著我的妻小離開北京。”

  盧云大喜道:“是誰?”

  韋子壯緊緊握住盧云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為何會投入義勇人?”

  盧云啊了一聲,道:“是…是義勇人的首領救了他們?”

  韋子壯哈哈一笑,卻不多言,只摟住他的肩頭,笑道:“先別說我的事了,倒是你呢?聽說你這幾日邪念頓生,已成武林第一采花淫賊了,是吧?”

  盧云微微一驚,道:“什么采花淫賊?此話從何說起?”

  韋子壯笑道:“據咱們義勇人的探子回報,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蘇夫人,十來日里雙宿雙飛,把這美女糟蹋得十分盡興,可有此事啊?”

  盧云愕然道:“蘇夫人?誰是蘇夫人?”

  韋子壯笑道:“蘇夫人娘家姓瓊。”

  聽得此言,盧云立時想起了瓊芳,隨即想起蘇穎超,已是悚然大驚:“韋護衛,你…你可別胡說八道,我和瓊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么私情?”

  韋子壯嗔嗔笑道:“好吧,這樁公案暫且壓下,倒是楊夫人的事情,卻又是怎么回事啊?”

  盧云喃喃皺眉:“楊夫人?…這又是誰?”

  韋子壯道:“楊夫人娘家姓顧。今晚去布莊買布。”

  盧云大驚失色,沒想自己在寶慶布莊巧遇舊情人,卻給察覺了。顫聲道:“你…你怎么會知道此事?”

  韋子壯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據咱們義勇人的密探指出,聽說盧大人的面擔還弄丟了,是么?”

  對方無所不知,無微不至,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云神色大窘,面紅過耳,已是不知所措,韋子壯附耳道:“別難為情啊,你在水瀑里熬了十年,一點原陽未泄,難免神志錯亂。我看你還是趕緊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別老是亂瞄人家的老婆,鬧得京城婦女人人自危了。”

  楊夫人、蘇夫人,全成了枕邊人,那是什么模樣?盧云面色更窘,忙換了個話頭,道:“韋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會京城來了?”

  韋子壯想也不想,徑道:“小武在揚州見到了你。”

  盧云低聲道:“小武?…是崇卿孩兒么?”

  韋子壯笑道:“人家都二十來歲了,還說什么孩兒?”

  他頓了頓,又道:“過年前小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兒遇上了你,此后消息傳出,各方人馬全知道你回來了。”

  盧云點了點頭,原來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時曾在侯爺府上遇見一個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稱為義勇人,這人便是崇卿吧?”

  韋子壯道:“沒錯,你一回京城,便成眾矢之的。小武怕你遇上麻煩,便從紅螺寺里悄悄跟著你,沒想鎮國鐵衛還是搶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爺府里守株待兔。”

  盧云嘆道:“這話倒是,我在侯爺府見到了胡媚兒,她給了我一封信,勸我留在京城當官。”

  “當官?…”韋子壯哈哈大笑,“當你個屁官!你還以為是中狀元、做翰林么?還不是要你替客棧跑腿?”

  盧云愕然道:“客棧?什么客棧?”

  靈智解釋道:“客棧就是鎮國鐵衛的別號。旗下共有六名賬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馬,便是四當家金凌霜的手下。”

  盧云醒悟道:“原來如此,那…那胡媚兒呢?她是幾當家?”

  話聲未落,便聽韋子壯嗤之以鼻:“什么年頭了,還輪得到她出頭?告訴你,這幾年胡媚兒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專給人家帶孩子啦!”

  盧云吃了一驚,他今夜雖曾與胡媚兒會面,卻沒聽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環?你…你聽誰說的?”

  韋子壯冷冷地說道:“聽誰說的?你去問伍定遠的老婆,不就明白了?”

  盧云愕然道:“艷婷?她…她收了胡媚兒當丫頭?”

  韋子壯道:“當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誰敢把這留在身邊?”

  盧云忖想半晌,道:“不對啊…這…這艷婷不是和胡媚兒有仇么?為何要收她當丫鬟?”

  韋子壯嘿嘿笑道:“你說反了吧?若非是想報仇,又何必收來當丫鬟?”

  聽得內情如此,盧云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現世報、來得快。當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張之越,下手兇毒,誰知今日自己卻落到了艷婷手中,這幾年想必飽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

  想起自己與胡媚兒的情分,盧云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

  韋子壯罵道:“生受個屁?看你沒見識,你怎不想想,這姓胡的以前陪誰上床?”

  聽得韋子壯說話難聽之至,盧云不由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對么?”

  韋子壯冷笑道:“懂了吧?當年艷婷抓住了胡媚兒,本想拿來大卸八塊,做成人干什么的,誰曉得這在江充身邊混的久了,早學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見艷婷的面,登時拿出了畢生本領,把她捧上了天,肉麻無比。這艷婷也是個天生下賤的,見得胡媚兒這等馬屁人才,怎舍得殺她?現下這兩個女人一個爛、一個賤,蛇鼠一窩,弄得京城里妓院也似,臭不可聞哪!”

  這韋子壯給燒爛了臉,性情與當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滿腔的憤世嫉俗,說起話來非爛即賤,只不知他何以這般痛恨艷婷,竟也把她罵的如此不堪。

  念在武定遠的情分上,盧云登時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眾人閑聊幾句,眼看眾漢子解下了面具,各自收拾刀劍道具,想來是要離開了。盧云忙道:“韋大哥,你…你會帶我去見崇卿吧?”

  韋子壯道:“別急!我一會兒先帶你拜見咱們首領。到時再聽他吩咐。”

  盧云愕然道:“你們首領?他…他和崇卿有何干系?”

  韋子壯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小伍若是遇上了麻煩,必然向他求援。”

  盧云點了點頭,方知崇卿與義勇人淵源極深,低聲又問:“韋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個印記,他…他也是鎮國鐵衛的人么?”

  韋子壯嘆道:“是啊,他十四歲那年性情大變,從此與咱們首領結交,也開始發憤練武。一年之后,他便投入了鎮國鐵衛,成了客棧的龍影太子。”

  回思崇卿的兇惡嘴臉,盧云不由長嘆一聲,道:“這孩子…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為何變成這模樣?”

  韋子壯道:“你想得知內情,自己去問武定遠。”

  盧云愕然道:“定遠?他…他知道兒子投入鎮國鐵衛?”

  韋子壯道:“我已經說了,這事你得自己去問武定遠。”

  盧云愕然道:“為什么?”

  韋子壯道:“有些話外人不好來說。你得自己問他。”

  盧云心下一凜,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隱私,方才不足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韋大哥,你…你們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韋子壯嘆道:“當然知道。那年胡媚兒回到了北京,帶回了一柄劍、一個小嬰兒,卻沒有見到你盧大人的影蹤,誰不曉得你出事了?”

  聽得小嬰兒三字,盧云等時跳了起來,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里?你們有誰知道?”

  盧云與胡媚兒相會之時,便曾向她打聽阿秀的下落,誰知這女子卻板著冷冰冰的臉,把自己毒咒了一頓,至于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處,卻是只字不提。此時盧云關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顫抖,就怕阿秀有了什么萬一。哪知眾人看入眼里,卻只眉來眼去,嘴角都掛著笑。

  盧云見他們神色如此,心里更加慌張了,正要追問這孩子的生死下落,卻聽洞穴極遠傳來輕輕一響,似有什么人潛進來了。這聲響雖然低微,卻瞞不住眾高手的耳去。靈智頷首道:“金凌霜要攻進來了。”

  韋子壯嘿嘿冷笑,道:“客棧的狗腿子又來啦?他奶奶的,大家先換個地方說話。甭跟他們羅嗦。”

  正要轉身離開,卻給盧云拉住了,焦急道:“先別走,你…你跟我說,阿秀…阿秀他還活著嗎?”

  眼看盧云又驚又怕,目光中滿布自責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靈智撫了撫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極好。他活潑健壯,早已長成一個大孩子了。”

  盧云眼眶一紅,低聲道:“他…他在哪里?我可以見到他么?”

  靈智微笑道:“跟我們來吧,見到了義勇人的首領,即便什么都明白了。”

  說話間,洞穴里腳步聲漸漸逼近,只在百尺之外,韋子壯立時吹熄了燈火,道:“大家跟我來。”

  在場高手極多,除了盧云,韋子壯之外,尚有帖木兒滅里,靈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懼鎮國鐵衛。只是此行既是為與義勇人的首領會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節外生枝。

  眾人由韋子壯領隊,一路向洞穴深處而去。沿途經過,每隔幾尺便見一個坑道,這地底水脈錯綜復雜,竟如迷宮一般。眾漢子卻是熟門熟路,一路左拐右轉,想來都走慣了。盧云看著,便道:“韋大哥,你們平常都躲在這兒嗎?”

  韋子壯道:“地上一切,全是鎮國鐵衛的地盤,地底九幽之處,卻是咱們義勇人的巢穴。”

  盧云點了點頭,又道:“他們…他們沒派人進來搜捕嗎?”

  韋子壯冷冷一笑:“你以為我的夜行刀是練來干啥的?”

  盧云微微頷首,十年不見,韋子壯武功大進,早已脫出當年八卦游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當年強了何止一倍?想來鎮國鐵衛若是硬闖進來,必有無數陷阱暗器伺候,當是傷亡慘重了。

  盧云又道:“你們是怎么找到這水道的?”

  韋子壯道:“正統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干枯,半年后,鄰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說這是天罰,怪得離奇。咱們首領精通風水堪輿之術,于是率先潛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脈動向,這便給他找到了這個棲身之所。”

  盧云楞了楞,道:“什么?你們首領精通風水?”

  靈智接口道:“沒錯,義勇人的首領熟知風水,除此之外,他還精通奇門遁甲,五行生克之術,算是一位奇人。”

  盧云忙道:“大師也會看面相么?與這位首領相比,卻是誰高誰低?”

  靈智嘆道:“知州這是折煞我了。在下雖略知命理,可要與人家的道術相比,卻如初出茅廬,相距豈能以道理計?”

  靈智精熟命理,當年曾預見武定遠日后的富貴極品,根底自當不俗,誰知卻出此自謙之詞?盧云頗有不信之意,便道:“這人高姓大名?可否賜予在下知道?”

  韋子壯咳了一聲,欲言又止間,卻聽靈智坦然道:“不瞞知州,這位首領姓祁,人稱祁郎中便是。”

  盧云聽這名字耳生,便只微微皺眉,道:“我…我以前識得這人么?”

  靈智還未回答,韋子壯便又急急轉了回來,大聲道:“方丈,夠了!別再跟他說了!”

  盧云疑惑道:“韋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過?”

  韋子壯哼道:“你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還是少說為妙。”

  盧云氣往上沖,大聲道:“什么話?盧某此生講信重義,豈是通風報信之人?罷了!罷了!我走便是了。”

  說到氣憤處,袍袖一拂,轉身便走,韋子壯嚇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干什么!干什么!幾年不見,一句話便得罪你啦?”

  盧云滿心不快,仍不愿說話,靈智便安撫了:“知州別動怒,其實韋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當然不受威脅利誘,可一旦你的親人受了挾制逼迫,閣下卻該怎么辦?”

  靈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語便道破了盧云得弱點。想他天性剛強,縱給千刀萬剮,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住了他的至親至愛,稍加折磨拷打后,恐怕盧云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擺布了。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讓他得知為妙。

  盧云想想不錯,便也嘆了口氣,道:“也罷,不問便不問,那他為何要見我?”

  靈智道:“你能應驗他卜出來的最后一卦。”

  盧云大吃一驚,反問道:“最后一卦?”

  靈智淡淡的道:“他相信這場歷時十年的大戰,終會在你的手上結束。”

  盧云更吃驚了,慌道:“什么?”

  韋子壯咳道:“大師,拜托你少說兩句,別嚇跑他了。”

  今夜入洞以來,韋子壯始終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八成有什么事瞞著自己。

  盧云滿心疑惑,腳步便慢了下來,靈智便又安撫道:“盧大人放心吧,這位祁郎中并非什么牛鬼蛇神,他之所以會給人稱為郎中,純是因為他是個大夫。”

  盧云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風水嗎?”

  靈智微微一笑,道:“盧大人,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你曉得是什么?”

  盧云茫然搖首,意示不知,靈智便自問自答了,含笑道:“命理。”

  盧云愕然道:“命理?”

  靈智微笑道:“這位首領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他憑著一本經書入門,無師自通,練成了世上罕有的針灸術,熟知人身一切氣血循環。不過他看診時卻發現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給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復發;有些病人看似沉疴難起,藥石惘然,誰知久而久之,卻能不藥而愈。于是他便懂了,原來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

  盧云啊了一聲,道:“便是命理么?”

  靈智含笑道:“沒錯。人的壽算其實都已經注定好了。他們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層因果,倘使參不破這層道理,縱使知其病灶,竭心診療,至多只能醫一時,卻也不能醫一世,醫之何用?于是他便以醫理為根基,開始鉆研命理。”

  盧云聽出了興趣,忙道:“何謂命?”

  靈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于內為氣,形于外為運,氣衰而運衰,運衰而命竭,故良醫為人把脈,不只觀臟腑,查氣血,也往往趁機觀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榮枯。”

  盧云嘆道:“大師所言,已是巫醫之道了。”

  靈智微笑道:“殷商遠古之時,醫巫本為一家,何足為怪?”

  盧云飽讀經書,自知殷商時醫者必也占卜,故稱巫醫。這些人焚燒龜甲以測吉兇,漸漸才有日后的易經命理。他點了點頭,又道:“聽大師如此說來,此人醫術之精,莫非還強于青衣秀士了?”

  靈智微笑道:“青出于藍而青于藍。青衣秀士的醫術是九華祖傳,僅能治一時之病。義勇人首領的針術卻更勝一籌,能治一世之患。”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蒼的總軍師,昔日他曾求道于九華,醫術精湛,天下無雙,誰知竟有人自稱本領強過了他?盧云沉吟半晌,又道:“也罷,這命理又與風水何關?”

  靈智道:“醫理之道,可測常人一時之榮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兇;至于風水地理之道,則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興亡。”

  盧云哦了一聲,道:“這么說來,風水便是最高的學問了?”

  靈智搖頭道:“風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隱藏于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測天下之動靜。”

  盧云微微一驚,方知這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忙道:“如此說來,這人能預知天機了?”

  靈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聰明。醫理治一時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則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為天下把脈,此即太平之術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稱三元。天下儒生所求無多,但盼處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為三達之境界。然而三達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為滿足,他們觀察命理內在,外觀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視星象,探究天機,從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號稱術數。

  盧云是孔門儒生,少語怪力亂神,思索半晌,卻又不置可否起來,道:“大師不是學佛之人么?豈能談這些玄學命理?”

  靈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責備的是。我輩學佛之人,種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該談這些術數。不過在下先天有個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門左道。”

  佛法慈悲,只論后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盧云雖是儒生,亦知其詳。靈智見他有些不以為然,便道:“知州本乃絕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愿傾囊相授。”

  盧云早年在顧嗣源府上常書僮時,也曾一度動念求道,這番話若在他年輕時聽來,自當怦然心動,可此時人過中年,愛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會再變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天命與夫子之道,不可得而聞也。”

  靈智微笑道:“輪回六道、看似無常,實則有其恒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難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盧云搖頭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縱知天命,又如何?”

  這話脫自論語為政第二篇,意思是說一個人心里若沒了善念,縱使衣冠楚楚、知書達禮,還不是個斯文敗類?盧云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對天命的看法。

  靈智聽他屢番推托,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說:君子三畏,看來盧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樣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聞得此言,盧云全身震動,竟然答不出一個字來了一直以來,盧云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實理由只有一個,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天命者,宿命也。千萬年來,世間萬物哪個每不是強者生、弱者死,這優勝劣敗的至理,正是誰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強如秦皇漢武,若想成功立業,一匡天下,也得順著這條路來走。一旦背叛了這層至理,縱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難成、抑郁而終。是以孔夫子曾說:君子三畏,其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個恐懼,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當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稱作仲尼泣麟。七十長者,聞子路死于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時,死不得所,悠悠亂世,吾心已孤,吾命將絕,這就是孔子最后的天命。天道無親,以強者為親。在這殘忍的人世間,連孔夫子也不禁落淚了,故而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說:轉世輪回,各門各派都懂了上蒼的本意,卻只有儒生不懂。

  幾千年來,他們既不懂順天應人之法,也說不出什么轉世輪回的奧秘。他們不斷鼓舞自己的士氣,總說天下無道,他們便要替天行道,上天無心,他們便要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為的下稍,卻只有無語問蒼天。

  念及顧嗣源之死,盧云以袖掩面,淚水竟是奪眶而出。靈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輕聲勸道:“盧大人,輪回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闖出一番事業,便得順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嗎?”

  盧云拭淚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么?”

  靈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誠恭敬,自能體會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聞得此言,盧云默然半晌,輕聲道:“大師,謝謝你的開示。不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選了一條路。”

  靈智楞住了:“什么路?”

  盧云沒有回答,他低著頭,默默無語,那身影雖然孤單,卻也隱隱告訴了靈智一件事。

  根本沒有回頭路,十年之前,盧云就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一定會把這趟路走完。

  甬道里一片寂靜,人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吞齒。良久良久,眼看靈智還想再勸,盧云便打斷了說話,輕輕道:“大師,別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這幾年究竟發生的什么事,怎么江湖上都說你失蹤了?”

  靈智微微嘆氣:“怎么?還有誰在找我么?”

  盧云道:“我曾在永定門一帶見到靈音大師。他一直在尋訪你的下落。”

  少林四大神僧,合稱智定音真,盧云曾在京城一處陋巷遇見靈音和尚,曾聽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靈智方丈不告而別,就此失蹤,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當年的方丈其實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這位溫文儒雅的林先生。盧云輕聲道:“大師,你這幾年究竟去了哪兒?可以說說么?”

  靈智回思往事,饒他五蘊深藏,四大皆空,還是不免怔怔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正統元年春,我從少林寺后山出發,一路去了西域。”

  盧云愕然道:“西域?”

  靈智拍了拍帖木兒滅里的肩頭,嘆道:“這十年來我托態在帖木兒汗國治下,直到去歲方才回來。為免走漏風聲,我不得不蓄發還俗,改回俗家姓氏。”

  盧云微微一凜,忙道:“大師,你…好端端的,為何要遠走他鄉?”

  靈智輕輕地道:“十一年前,我獲知了天機。”

  盧云驚道:“天機?”

  靈智嘆道:“天機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從得知天機后,我曉得自己大禍臨頭。為免連累同門,不得已而離寺避禍。”

  靈智見識之高、武功之深,可說天下罕見,若連他也覺得自己處境堪虞,足見這天機何其隱諱,卻又何其重大。盧云微感悚然,忙道:“大師,到底這天機是什么?”

  靈智道:“天機就是預言。”

  盧云愕然道:“預言?這…這是從那兒生出來的?”

  靈智道:“景泰朝最后一年,怒蒼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盧大人想必還記得此事吧?”

  盧云頷首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天絕大師羈押潛龍一事,對么?”

  聽得潛龍二字,滅里臉色大變,韋子壯也是咳了一聲,靈智卻是容情如常,道:“沒錯。那年怒蒼山克將復興,朝廷里也是暗潮洶涌,我擔憂大戰將起,便去丹陽小鎮拜訪一位前輩。”

  盧云沉吟道:“前輩?哪一位前輩?”

  靈智道:“我去見寧不凡。”

  盧云啊了一聲:“寧不凡?他…他不是退隱了嗎?”

  靈智嘆道:“他之所以退隱,其實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那時天下氣運將換,我猜測他曉得一些內情,便想過去探聽,誰知此人守口如瓶,我與他談了良久,不得要領,便悶悶而歸,沒想回程時卻大有斬獲。”

  盧云微微一凜:“大師見到了什么?”

  靈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對我占卜了四卦,語言十年后即將發生的四件大事。”

  盧云聞言大驚:“此人是誰?”

  靈智嘆道:“這人便是今日義勇人的首領。”

  古來便有所謂卦象識言,如燒餅歌,推背圖等等,莫不是推測百年千年大事,只沒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預測了今日之事。盧云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他——他是怎么跟你說的?”

  靈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則是天下大旱。”

  聽到此處,全場都緩下腳來了,盧云顫聲道:“神僧之死?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絕大師么?”

  靈智嘆了口氣,微微頷首。

  十年前景泰覆滅,正統復辟,朝廷大臣接連垮臺,此后文楊武秦翻臉成仇,觀海云遠也分崩離析,至今仍無見面余地,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于天絕之死。

  滿場靜默之中,只聽靈智嘆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術士,當是聽的識言光怪陸離,便只一笑置之,事后我返回寺中,不及一個月,少林怒蒼便已開戰,其后我天絕師叔一死,應驗了第一卦,我才醒悟過來,方知這個卦象全是真的,即將一一發生。”

  盧云心下駭然,忙道:“那——那后來呢?大師可有應變?”

  靈智幽幽的道:“也許是造化弄人吧,那時我天絕師叔已死,局面已不可為,我想起剩下的預言,自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反復忖想后,便決定找上伍定遠,盼能與他聯手。”

  盧云驚道:“定遠?你找上了定遠么?”

  靈智嘆道:“伍定遠三奇蓋頂,能應驗命理中的九五龍飛之卦,正道中人若能托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轉干坤。可惜他并無遠見,一聽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伍定遠是順勢而起的豪杰,卻非扭轉時局的英才,靈智找上了他自如緣木求魚。盧云情知如此,只得嘆了口氣,道:“后來呢,你怎么辦?”

  靈智道:“伍定遠拒絕了我,可這些卦象卻一一逼近。我長考數日,雖知天意不可為,卻還是決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后一搏。”

  盧云顫聲道:“最后一搏?你——你做了什么?”

  靈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槍——你——你說的是——?”

  靈智嘆道:“想起來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動了一場刺殺,險些將柳門第一大將楊肅觀射死,你可曉得這是誰下的手?”

  盧云顫聲道:“就是——就是大師你么?”

  靈智道:“沒錯。當時出手射殺楊肅觀的,便是區區在下。”

  十年前楊肅觀兵敗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慘遭格籍為民,其后又在永定河畔給人刺殺,從此墜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蹤。當時盧云潛心推想,本以為這是江充所為,抑或有人揣應上意,這才策動暗殺。沒想此事與大臣一概無涉,竟是他的同門師兄,靈智方丈所為?

  盧云越想越是駭然,忍不住便向后退開了了幾步,顫聲道:“大事,你—你為何要開槍打他--他--他是你的師弟阿--”

  靈智道:“盧大人,你可知義勇人的全名叫做什么?”

  盧云茫然搖頭,卻聽韋子壯接口道:“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盧云愕然道:“反楊?”

  靈智道:“正是反楊。昔日江劉柳三大派中,以劉敬最為把細,城府也最厲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絕師叔再死,整個景泰王朝已是覆滅在即,當時情勢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無策,我再不先下手為強,誰能扭轉大局?”

  盧云顫聲道:“且慢,景泰朝覆滅,這——這和楊肅觀有何干系?”

  靈智淡然道:“盧大人,你知道正統之寶是怎么現身的?”

  正統之寶盧云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滿身急汗,顫聲道:“就是那塊傳國玉璽么?”

  靈智嘆道:“你說對了。這正統之寶本是朝廷二十四璽之首,傳說它于武英十五年失蹤,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后也先覆滅,這塊玉璽還是不見蹤影。也因這般神秘,當年正統之寶現身禁城,人人都說武英皇帝即將復出,立時讓景泰皇帝大亂陣腳。”

  當年景泰皇帝所以一敗涂地,正是因為自亂陣腳。他先廢江充,后誅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后,卻把兵權扔給一群小人,撫今追昔,這一切的喪心病狂,竟是給那方玉璽逼出來的。盧云顫聲道:“如此說來,那——那塊正統之寶——其實是楊肅觀找出來的?”

  靈智淡淡的道:“答對了,自從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統之寶。”

  盧云喃喃愕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靈智笑了一笑,道:“盧大人,這得問你了。”

  盧云更為驚訝了:“問——問我?”

  靈智道:“當年我天絕師叔圓寂之時,你可有聽到什么遺言?”

  盧云全身大震,當年天絕神僧身死之時,他曾隨侍身側,便也得知“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這兩句識言,那時秦仲海千般告誡,要自己萬萬不可外傳,否則天地會有大變動,此刻聽靈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轟頂,茫茫然不知所措。

  靈智道:“玉璽現世后,情勢急轉直下,我明白新皇復辟后,中原已無立錐之地,便連夜潛逃西域,義勇人的首領也被迫轉往地下,其后他以柳昂天的名義號召朝廷義士,歃血為盟,合稱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說著朝韋子壯望了一眼,道:“當時這位韋君已然入會,說起善穆這兩個字,還是他出的主意。”

  盧云越聽越感驚怕,方知這場政變其實早有跡象可循,只是各方勢力事前一無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于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后摔入谷底,無人能逃脫劫難,可此事真是楊肅觀所為么?他與武英皇帝毫無淵源,為何要下這個毒手?

  正駭然忖想間,忽聽韋子壯道:“盧云,你已經見過大掌柜了吧?”

  想起那位大掌柜,盧云全身冷汗不覺涔涔而下,便點了點頭,韋子壯又道:“聽說你和他動過了手,是么?”

  盧云嘆了口氣,再次點了點頭,韋子壯道:“你打贏了么?”

  聞得此言,盧云竟是無話可說,連頭也沒法點了。眾人看在眼里,都曉得他輸的極慘,靈智道:“盧大人,你和他動手時,身旁定有同伴在場?是么?”

  盧云低聲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點蒼山,華山,神刀門的幾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靈智打斷了說話,道:“結果這些人全都幫不上忙,凡給對方拿來運用了,對么?”

  盧云呼吸微促,低聲道:“大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靈智微微苦笑,道:“諸位朋友,你們聽過六道輪回么?”

  六道陣名氣何其響亮,武林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紛紛點頭:“聽說這陣法是少林寺鎮寺之寶,是么?”

  靈智嘆道:“沒錯,我少林共有五套禁傳神功,相傳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門心法引領,便能返邪歸正,成為一套無敵陣勢,這便是六道陣的由來。不過長老們言之鑿鑿,實則寺中首腦心里都清楚得很,這傳聞是假的。”

  “假的?”眾人瞠目結舌,喃喃問道:“此話怎說?”

  靈智道:“禁傳神功太獨太專,便算以易筋經,達摩心經引領,彼此也還是難以搭配,在我年輕之時,就從未見過寺中長老演練過這套陣法。”

  盧云起疑道:“這——這陣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關么?”

  靈智搖頭道:“當然有關,在我天絕師叔閉關前,這陣法本是拿來嚇唬外人的,只能算虛言空談,不過在我師叔閉關二十年后,六道輪回卻是真有其事。”

  眾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靈智嘆道:“他找到了一個心法,世稱天決。”

  盧云跳了起來,大驚道:“天決?”

  靈智嘆了口氣,道:“我天決師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杰,他費了二十年功夫,總算找到了一套統馭之術,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糾結眾力,使其秉承上意,萬眾一心,共抗強敵。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后一套禁傳神功,天決。”

  武林沒有必勝的武功,卻有一套必勝的陣法,這便是六道輪回,有人說這傳聞是假的,有人說是真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沒想到天絕僧其實早已跨過了最艱難的一步,創出了精微奧妙的天訣。

  今夜盧云給大掌柜壓著打,全然還不了手,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內力不及此人,而是對方的心法前所未見,好似足以統馭天下一切內力,方才讓他身陷重圍。他低頭忖想,忽地駭然道:“等等!天絕大師只有一個弟子,這么說來,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靈智嘆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甬道深處傳來低語:“天聽自我聽,天視自我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

  忽然間,地道深處仿佛飄起了陣陣鬼哭,讓人大感陰森,盧云滿身驚懼,看他今夜才與大掌柜動過手,自也聽過此人說話。看過適才那嗓音無喜無怒,平平淡淡,竟與那大掌柜好生神似,滅里握緊雙拳,正要上前察看,卻給韋子壯攔住了:“沒事,是自己人。”

  聞得此言,盧云如何肯信。一旁帖木爾滅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時道:“林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靈智道:“別擔心。方才說話的那位,便是義勇人的首領。”

  滅里一臉錯愕,正要把話問個清楚,韋子壯卻矮下身子,率先從一條水道爬了進去。

  眼見靈智尾隨而入,眾漢子也跟著走了。盧云與帖木爾滅里互望一眼,終究還是一先一后爬了進去。兩人爬不數尺,穿過了洞穴,眼前豁然開朗,此地竟是一座極空曠的大洞穴。

  盧云游目四顧,只見靈智等人都到了,但見洞中放置了十張空椅,當是義勇人首腦平日聚會之所。再看正前方,卻有一座布幔,燈光于后隱隱透出,仿佛便是皮影戲的臺子。兩旁分站八名漢子,人人腰懸鋼刀,手提孔明燈,想來是部屬之類。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道:“勞煩諸位嘉賓遠道來此…敝會上下,感激不盡。”

  來人說話遲慢,帶著濃濃的陜甘口音,盧云一聽之下,不免又吃一驚:“定遠!是你么?”

  這說話聲純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與伍定遠極為神似,盧云驚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燈火全熄,什么也瞧不到了。

  黑暗襲來,猝不及防,盧云大為錯愕,正要提聲喝話,卻給韋子壯拉住了,只見他豎指唇邊,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間,那布幔慢慢亮了起來,只見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個人影,想來便是義勇人的最高首腦了,聽他淡然道:“方丈大師,十年前匆匆一別,沒來得及給您餞行,說來真是失禮了。”

  “使君不必客氣,在下此番歸國,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簾幕后的影子動了動,道:“這個自然。倒是大師今夜與盧大人較量武功,不知勝負如何?”

  靈智道:“盧大人臨敵經驗雖淺,內力卻是深厚至極,遠勝于我。”

  那首領道:“比之天絕神僧如何?”

  靈智道:“以內功而論,盧大人呼吸漫長,在下聞所未聞。縱是我天絕師叔在世,也要自嘆弗如。”

  盧云一旁聽著說話,已知靈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來試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這首領究竟是什么來歷,盧云便只靜立一旁,且觀其變,又聽那首領又道:“站在那兒的壯士,可就是銀川公主的護衛官,帖木爾滅里將軍?”

  滅里雙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那首領道:“聽說你家娘娘和大掌柜辦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滅里欠身道:“使君無所不知,小可來此,正是想請使君指點此事。”

  那首領笑道:“我能指點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問大掌柜了,卻問我做什么?”

  盧云聞言大怒,厲聲道:“你說什么?”正要上前理論,卻給韋子壯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那個首領哈哈大笑起來,道:“盧大人,學學人家滅里將軍吧,看人家不慍不火,多好?比起那個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來抱的盧老哥,可真是強得太多啦!”

  盧云越來越為,怒之極矣。卻反而沉靜下來了。道殣相望:“韋護衛,請你把崇卿叫出來,我有幾件事相詢,問過便走。”

  韋子壯又驚又怕,陪笑道:“盧知州,稍安勿躁,給我點面子…”盧云見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聲道:“也罷,我走便是了。”

  正要邁步離開,卻聽那首領淡然道:“盧云…聽不懂我的說話么?可要我換個嗓音啊?”

  對方退去甘陜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話,隱隱帶了些山東鄉音。盧云聽著聽,不覺心下一凜,這才發覺這是自己的說話聲,看來這人競有百變鄔舌,不只能學伍定遠說話,尚可仿世間一切聲腔,這份口藝之精,當真是匪夷所思。

  盧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覷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燈盡數暗淡,布簾上照出紅光,映出了五個字,正是善穆義勇人。

  先前聽靈智提起,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于聲術,便給稱作祁郎中,卻不知為何這般藏頭露尾,躲于暗處?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閣下夜半召我前來,想必有話要說吧?”

  “可不是么…”簾幕后響起嘆息聲,倏忽之間,那嘆息漸漸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為無盡蒼老,轉眼成了個古稀之人,聽他渾濁嘆氣:“盧云…我曾仔細想過…該如何讓你得知這十年來天下發生的種種大事…我思來想去,決意這般做…”

  猛聽當啷一聲響,一名漢子拋出了東西,墜到了地下,盧云低頭去看,腳邊卻是一面鐵盾牌,擦得油亮精光。盧云微起納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韋子壯便拾起了盾牌,交到盧云手中,道:“你仔細瞧瞧,便知咱們首領的用意。”

  盧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見遷徙內面刻了一行小字見是“景泰十年,工部監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見是:“陜西提督本營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東西?”

  那首領轉為蒼老,說話也緩慢許多,聽他道:“別說什么景泰…用咱們正統朝時興的話來說,這叫江朝舊貨。”

  盧云多年歷練,自知打仗須得兵員,糧餉,將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糧餉皆由兵部統籌,刀劍弓矢卻由工部的軍器局監造,驗收之后,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備。看這面盾牌的形制,當是太子太師江充主政時所監造。

  盧云道:“這陜西提督…可就是那個江翼嗎?”

  那首領嘆道:“說對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殺,就只剩這個三弟還活著。”

  盧云沉吟思索,不知對方為何交給自己這面盾牌,正猜想間,忽見一名漢子手持鋼刀,緩緩來到盧云面前,他躬身行禮,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鋼刀競已直劈而下。

  盧云嘿了一聲,不知他想干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聽當地一響,火花飛射,手上盾牌竟給砍出了一道缺口。盧云心情不悅,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漢子卻已躬身退讓,道:“得罪。”

  說完轉過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來。

  看那漢子前倨后恭,葫蘆里不知賣著什么藥,眼見靈智、韋子壯等人都微微頜首,料來必有深意,盧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過來,忽然之間,手上一沉,這才驚覺這柄刀份量極沉,至少重達五十斤。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仔細把玩這柄刀,只見此刀長約三尺,依形制來看,當是軍中慣用的步戰大刀,只是份量卻重了一倍有馀,轉看護手刀鐔處,其上環鑄一行小字,見是:“五關小彪將言振武,部將配刀”。刀柄正中卻有個怒字。

  盧云啊了一聲,他撫摸握柄底座,果然觸到了一只鐵牛記號。已知這是一柄怒蒼軍刀。

  怒蒼最善兵器鑄之人,便是鐵牛兒歐陽勇。這人出身長洲鑄鐵山莊,乃是鐵獅兒鞏志的師弟。看這柄刀能一軟裂景泰朝的鐵盾,果是出自鐵牛兒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間,又是一名漢子走了上來,看他單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達五尺,大約雙肩寬窄。那人行到近處,隨即半蹲下來,將盾牌立在盧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盧云自也明白對方的用意,他點了點頭,便提起刀來,朝盾牌劈下。咚地悶響傳過,那盾牌嗡嗡作響,隱隱回音,想來受力甚是均勻,轉看手上鋼刀,卻是微微反彈,刃口處竟然搶起來一塊。

  盧云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塊盾牌如此堅硬,非但接得下怒蒼軍刀,還能將之反震毀傷。他扔下軍刀,急急接過盾牌來看,但見內側刻著兩行字,左是“正統四年,工部監造”右是:“正統軍械,嚴禁離營”。盧云大驚道:“正統軍?”那首領輕聲補述:“伍定遠的正統軍。”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總算也懂得那首領的用意了,他要藉著這一新一舊兩件器械,讓自己瞧瞧朝廷十年來的變幻。

  面前這兩塊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統四年監造,一是景泰十年監造,同樣的工部,同樣的軍器局,卻因正統、景泰二軍之差,竟有此天淵之別。

  盧云手持正統之盾,怔怔出神,卻聽腳步聲響,又有一名漢子走來,看他手持水桶,擱到了盧云腳邊,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開。盧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見水桶里擱著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臟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話,反手握住手刀柄,但聽嘩地一響,軍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個入手體會是輕,看這柄刀背脊弧拱,刀頭微仰,當也是一柄步戰軍刀。不過份量僅只二十來斤,遠不如方能所見的“言振武部將佩刀”。轉看刀面處,更沾滿了泥臟,上頭依稀可見一處指頭大的刻痕,正是個火焰騰燒的印記。

  盧云醒悟到:“這也是怒蒼軍刀?”那首領道:“是,不過這柄刀是新物。”

  盧云點了點頭,已知這柄刀是泰仲海當政時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將佩刀”,則是秦霸先主政時所為。依此觀之,那首領有意借著這兩柄刀的不同,讓他明白秦家父子兩代的差別。

  盧云靜下心來,凝目來看手中雙刀,只見兩者一新一舊,一輕一重,看那柄舊物雖說時隔久遠,卻仍光可鑒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雖只是尋常步卒的佩刀,卻也打造的極精致。反觀秦仲海治下之物,則是沾滿污水,刃口處依稀還有些缺損,頗為不堪。

  過去盧云曾聽人提起,這秦霸先雖是朝廷反賊,卻是有守有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陸孤瞻等豪杰都樂于為其效力。反觀秦仲海,卻招募一窩土匪,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若與乃父相較,秦仲海無論人品武功,智略膽識,樣樣都有所不及,便從一把刀也看得出來。

  正想間,忽聽滴滴答答之聲不絕于耳,刀面上污水漸漸聚合,竟然成了一顆一顆水珠,盡數滑到了地下。盧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來,就手甩了甩,剎那之間,泥水盡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見一顆水珠附著,連污垢臟灰也不見一點。

  出淤泥而不染!盧云悚然大驚,方知這柄刀的強處,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當然也不會沾上血跡,這是一柄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盧云顫聲道:“這…這柄刀也是歐陽勇打出的?”

  那首領道:“豈止如此?滿場兵器,盡數出于鑄鐵山莊之手。”

  那首領嘆了口氣,道:“盧云,我曾仔細想過,該怎么讓你知道這場十年大戰的慘烈處。你現下明白了么?”

  盧云沉點良久,輕聲道:“我明白。”

  無須一字著墨,也不必談什么人數死傷,單單這幾件兵器的演變,便已道盡了一切滄桑。

  那首領悠悠說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鐵胎大弓連破三層甲,滿朝皆驚,現今秦仲海的連弩一射四十發,發發釘城墻,而朝廷上下視若平常…”

  全場靜默下來,靈智、帖木兒滅里,乃至于韋子壯,人人無言以對。那首領的嗓音更顯蒼老,低聲道:“這場大戰勢均力敵,雙方越戰越勇、越打越強,據我猜想,他們只要再打個二十年,人便能飛上青天,木牛流馬也能重現人間,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沒幾個人好殺了。”

  在這強生弱死的人世間,要想活下去,便得越來越強。戰國百年,泰人率先出鐵器,五代異族南侵,宋人被迫發明古今第一發火炮,倘使朝廷怒蒼再打百年,誰也不知敵我雙方會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靜間,猛聽一聲怒喊,盧云提起刀來,使勁朝正統軍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飛射,激得洞內滿是火光,望來恁煞壯觀。可無論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風不動,軍刀也是毫發無傷,他提起內力,放聲怒吼,霎時已將正統之盾砍做兩半。

  當地一聲響,手上的軍刀卻也斷為兩截,只余下一個空柄。這兩件兵器居然同歸于盡了,盧云微微喘氣,手上提著一個空柄,神色激動間,正要將之扔出,卻摸到了刀柄護手上的刻字,他凝目來看,卻見到了兩行字,見是:“怒倉征西招撫使江翼本部器械、嚴禁離營”。

  盧云大吃一驚:“江翼!他投入了怒蒼?”布幕后響起了笑聲:“天下事真是難料,是么?”

  這江翼來頭不小,正是當年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間出征剿匪,與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豈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蒼匪將的一員?

  今朝是國家大將,明日卻聚眾稱反,楚河漢界,說翻就翻,實在讓人措手不及。

  那首領輕聲道:“說起這個江翼呢,倒也是個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無奇,才干至多稱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氣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見到他今日的氣勢,恐怕要嚇得從墳里跳出來了。”

  他嘆息一聲,又道:“盧云,你跟我說吧,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鐵牛兒稀松平常,卻紛紛在正統朝里成為當代宗匠?”

  同樣的江翼、同樣的鐵牛兒、同樣的打鐵藝,十年前、十年后,卻有驚天動地的轉變,這不單是因為他們自己進步了,而是因為另一個情由。盧云望著地下的軍刀鐵盾,輕輕地道:“他們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領淡然道:“有何不同?”

  盧云微起嘆息之意,他撫摸額頭的舊傷,并未回話。

  那首領道:“盧云,你跟我說,一個人什么時候氣力最力?”

  盧云怔怔發呆,不曾回話,一旁韋子壯便替他說了:“生氣的時候。”

  那首領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氣時咬牙切齒、須發俱張,氣力遠比嘻笑時大上十倍不止,有時氣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頓了頓,忽道:“懂了嗎?為何朝廷將領一旦投上怒蒼,個個都能化身當代神將?幾萬官軍也檔不下?”

  盧云嘆到:“他們發怒了。”

  那首領道:“沒錯,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該明白了,為何過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贏秦霸先。”

  人因憤怒而有力,說來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這個怒字。當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擊天下,山寨人材卻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原來一切力量的出處,正是這個怒字。

  那首領又道:“盧云,你可曉得世上比怒更強大的力量,卻是什么?”

  盧云輕聲道:“恕。”

  “恕。”簾幕后傳來疑問,盧云靜靜說道:“寬恕。”

  噗嗤一聲,那首領好似唵嘴莞爾,一旁韋子壯則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須臾之間,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滿是狂笑聲。那領笑了一會兒,道:“盧云啊盧云,虧你飽讀詩書,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說,世人為何會發怒?”

  盧云給無端嘲弄了,一時神情默然,不愿回話。靈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時候。”

  那首領道:“是啊。世人之所以會發怒,正是因為不公。你考不上科舉,至多只會悲傷嘆氣、感慨際遇起伏,欲不至于發怒。可你若是見到旁人買通簾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嘆息而已,而是要動怒殺人了。”

  他頓了頓,又道:“盧云,你經歷過不公吧?”

  盧云早年懷才不遇,中年丟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隨形,伴隨一生。聽他低聲嘆了口氣,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輕時的往事了。”

  那首領道:“那是你修為。別人可沒這么好脾氣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個人早也生氣、晚也生氣,無時無刻不在生氣,這股日以繼夜的怒氣可稱做什么?”

  盧云輕聲道:“恨。”

  那首領道:“沒錯。怒到了極處,便是恨。怒氣不過是一時的,事過境遷,稍縱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個人,你會無時無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會越發強大,直到親手鏟除這股恨意為止。”

  他頓了頓,又道:“懂了嗎?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強于秦霸先?”

  比怒更強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時的,他的怒氣只是場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卻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領下,歐陽勇變強了、五虎上將變強了,甚至連西北軍馬也變強了,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蒼兵威。

  那首領道:“盧云,你有沒想過,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么?”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看當年秦仲海起兵稱反,是為了打垮景泰、殺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卻收羅了江充的胞弟江翼,與正統皇帝打個頭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圖謀什么,委實令人費解。

  那首領道:“盧云,有人說秦仲海想自立為帝。你說呢?他想想當皇帝嗎?”

  盧云想也不想,輕聲便道:“當皇帝,那是斃死他了。”

  那首領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說?”

  盧云低聲道:“他樂于當土匪,勝于當皇帝。”

  那首領哈哈大笑:“說的好啊!無怪秦仲海視你為知己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邊野花隨你采!可盧云啊,你也來評評理吧,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寶座,卻把寶座上的人全數打死了,這豈止是無君無父而已、簡直是莫名其妙!你說吧,你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會冒出一張寶座來。這是顛撲不滅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得說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這般胡攪瞎搞,卻是想做些什么?難不成真要鬧到“災星降世大地紅”?

  盧云默然不語,他當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則…兩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絕路?

  那首領笑得好開心,聽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嗎?來,讓我指引你一條思路。你且想想,伍定遠是怎么檔下怒蒼山的?”

  “一代真龍…”盧云目光撇向了正統之盾,眼前也出現老友那張威嚴穩重的面孔。

  說來難得,今日的怒蒼鋒銳如刀,猶勝秦霸先之時。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馬出陣來檔,早已一敗涂地。可十年來伍定遠卻能屹立不搖,這不能不讓人佩服之至。

  眼看盧云低頭沉思,那首領又道:“盧云,你別老是不吭氣,快跟我說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過了,你想憑伍定遠的能耐,打得出那種東西來么?”

  盧云心下一醒,自也知此問來到了要緊處。看當年景泰朝的鐵盾之所以破爛,正是因為朝廷上下中飽私囊,無論江劉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盡。可伍定遠卻也不是什么鐵面無私之人。他是個好人,向來講人情,留后路,從不趕盡殺絕。似他這般性子,帶兵操練還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顆頭、六只臂,也無法監造出那面精鋼鐵盾。

  盧云怔怔望著地下的正統之盾,道:“定遠背后還有靠山,是么?”

  那首領哈哈笑道:“靠山?虧你想得出這兩字,來,這就讓你瞧清楚,你嘴里的靠山是什么東西?”

  刷地一聲,洞中八盞孔明燈再次熄滅,簾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卷軸,光芒掩映,只見眼前是一富七工筆圖,長寬巨廣,其上繪了一只金色大鳥,看揚喙睥睨,雙翼全展的形樣,不正是胡媚兒、伍崇卿等人燒啟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只鎮國鐵衛之令?

  盧云倒抽一口涼氣,情不自禁走近幾步,他仰頭來看,只見卷軸里的神鷹略顯不同,只見它多生了兩只金爪,左爪揪抓了幾十尾小蛇龍,右爪高舉過頂,好似仰頸欲吞一尾大龍。

  盧云背脊發涼,顫聲道:“這…這是什么?”

  那首領道:“這叫做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

  說著頓了一頓,道:“靈智大師,這是佛門的東西,還是讓你來說吧。”

  靈智雙掌合十,說謁道:“觀佛三昧經有言:金翅鳥,名迦樓羅,業報應食諸龍。于閻浮提之中日取一龍王與五百小龍,周而復始八千載,須食龍族億萬,死后悲鳴撲墜,盡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

  眼看盧云悚然而驚,那首領輕輕地道:“盧云,搞懂了吧?這才是怒蒼山真正的死敵。”

  鎮國鐵衛,這四字飛入心坎,盧云不由微起暈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見一名漢子默默走上,簾幕前又放下了一幅卷軸,上頭繪了一位大神明。

  眼前又是一富大佛圖,一平佛暈光明中,云彩圍繞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頭六臂,第一雙手合十為掌,第二雙手持拿日月,最后一雙手則威持刀劍。三張臉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靜,不一而足。

  這幅圖畫說不出的古怪,不免讓盧云微微一驚:“這…這是什么?”

  那首領道:“這就是大掌柜的本相。”

  盧云錯愕至極:“本相?”

  靈智合十道:“這位神明法號修羅王,他有天之福、卻無天之德,鄰次諸天而非諸天,故名非天。”

  眼見這幅佛圖如此可怖,全場隱見不安,那首領卻毫無分毫畏懼,淡然道:“修羅王持修羅法,這位大掌柜向以修羅王自況,殺人如麻、使眾生知所畏懼。替他執法之人,一共有六大當家。他們隱藏夜叉之貌,躲在茫茫人海之中,替他監看人間動向。”

  盧云身上發冷,顫聲道:“六大當家,他們…他們是誰?”

  那首領道:“別急,咱們一個一個來…”說話間,簾幕上貼來了一張絲帛,光芒從后透出,照得金光隱隱,看形狀卻是一只指環,聽那首領道:“認得這個么?”

  盧云低聲道:“我…我知道,這是金凌霜的指環。”

  那首領道:“沒錯。這就是佛門六度之一的精進戒。于六度中行四。”

  說話之間,簾幕光芒黯淡,便又映出了六行字,見是忍辱、布施、精進、禪定、智慧、持戒,從右至左數來,這精進二字恰恰行四,其下對應了一個名字,正是金凌霜。

  那首領淡然道:“這金凌霜是客棧的四帳房,也是第一批追隨大掌柜的部屬。他秉持上意,絭養大批刺客,號稱十八學士、十二神將。舉凡朝廷里的陰私暗殺、綁架陷害,全由此人作為。”

  聽這指環如此權威。盧云不由一凜:“綁架暗殺?難道…難道刑部不管么?”

  那首領笑道:“他的部下多半出身錦衣衛,連東廠里也有不少客棧中人,誰敢來管?”

  看昔日江充權勢薰天,卻也無法染指東廠,誰知十年過后,樹倒猢猻散,區區一個金凌霜,便能將手插入東廠,這固然是東廠無人,卻也能說是鎮國鐵衛手段非凡。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正統皇帝呢?他自己曉不曉得身邊藏了這群人?”

  那首領笑道:“放心,大掌柜早有準備了。”

  話聲未畢,金凌霜的名號旁又多了三字,盧云凝目去看,赫然便是瓊武川,不覺大驚道:“瓊國丈?他也是鎮國鐵衛?”

  那首領道:“懂了吧?鎮國鐵衛為何能與皇上相安無事,這就是答案。”

  他頓了頓,又道:“瓊武川對應之物,稱為云裳裙帶,布于皇帝身邊。”

  盧云低聲道:“裙…裙帶?什么意思?”那首領淡淡地道:“要想讓男人乖乖聽話,便得讓他的女人服服貼貼。要想讓女人服服貼貼,最好的法子便是買通他的親爹爹。沒了這條裙帶,就沒有雨露布施,非但鎮國鐵衛站不住腳跟,連大掌柜也會成了皇上的眼中釘。”

  盧云駭然不已,道:“瓊芳…瓊芳知道此事么?”那首領道:“知不知道,無關緊要。待瓊武川一死,大掌柜自有辦法讓她接下祖父的位子,成為下一代三當家。日后為了朝廷,她也得被迫進出后宮,布施雨露。”

  布施雨露…這本當是一句好話,可此刻聽來,卻讓盧云覺得古怪之極、難受之至,他撫了撫臉,低聲道:“瓊芳去布施…布施雨露去了,那…那蘇少俠呢?”

  那首領道:“他是局外人。所以不能知道太多,以免害人害己。”

  瓊武川橫跨三朝,從武英至景泰、從景泰到正統,乃是朝廷里一塊老招牌了,沒想他也投入了客棧,成了什么三當家,這也說明鎮國鐵衛在朝廷部署極深。盧云提起一口真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又道:“那…那個屠凌心呢?他…他是幾當家?”

  那首領道:“他沒這個份量。此人是六丁六甲之一,乃是大掌柜的貼身護衛。不過你千萬記得,下回要再見此人,立時便要走避,因為大掌柜便在左近。”

  盧云無心多聽,低聲又道:“那…那崇卿呢?他是幾當家?”

  那首領道:“你還沒弄懂吧。鎮國鐵衛不是武林幫會,也不是什么邪門外教,它就是一個朝廷,要想在里頭坐上一把交椅,憑藉的不是武功,而是主事者的資望。”

  說話間,簾幕上又亮了起來,這回又多出了一柄金剛劍,那首領道:“這把金鋼劍,與金凌霜的精進戒,同是大掌柜的殺人刀劍,不過精進戒調動朝廷刺客,金鋼劍率領江湖豪雄,專為大掌柜鏟除武林里的惡勢力。”

  盧云顫聲道:“惡勢力?是…是怒蒼的勢力嗎?”

  那首領道:“什么怒蒼不怒蒼,那是放屁。只要和你意見相左的,就是惡勢力。”

  盧云聞言嘆息:“這柄劍誰握著?”

  那首領道:“你去問靈智方丈,他那年在少林后山里采藥,卻是中了誰的暗算?”

  盧云大吃一驚,忙朝靈智方仗看去,卻見他嘆了口氣,避開了自己的眼光。

  那首領道:“少林上下都是偽君子,只有靈真一個是真傻瓜,他夠笨,所以敢殺人,現下他坐著七當家的交椅,手掌一柄金剛劍,自號持戒。結果他什么戒都持了,就是不持殺戒,如今兩手早已沾滿了鮮血,卻還老覺得自己殺的不夠。”

  盧云顫聲道:“為什么?”

  那首領道:“那還不容易么?因為他自覺殺的都是壞人。”

  聽得此言,全場都明白真傻瓜三字的寓意。盧云則是怔怔無語,心里不能不為靈真和尚感到惋惜。

  一片沉靜中,又聽那首領又道:“靈真是七當家,至于這個六當家,則是摩訶般若,他掌握的東西看似不要緊,實則重大異常,少了這東西,客棧立時煙消云散。”

  眾人訝道:“為什么?”

  那首領道:“他掌的是錢。”

  說話間,簾幕又現出了一個名字,正是羅摩什。帖木兒滅里頜首道:“這個叫做摩羅什的,可是我汗國昔日的國師?”

  那首領道:“就是他。這人十多年前來到中原,從江充那兒學了很多把戲。”

  盧云恍然大悟,看這羅摩什過去在江充底下辦事,定然熟知做帳之法,大掌柜這才將錢糧計算交給了他。

  也難怪這個鎮國鐵衛無所不能了,他們有權有勢,右手掌劍,左手送錢,網羅各方豪杰,從西域高手,再到少林武僧、皇親國戚,諸人各有所司,各有所長,方能撐起了這個小朝廷。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五當家與二當家呢?這二個也是誰?”

  “韋先生。”

  那首領吩咐道:“把本子交給盧大人。”

  韋子壯聞聲答話,立時走到了簾幕后頭,躬身接過了東西。盧云冷眼旁觀,眼看韋子壯這般恭順模樣,仿佛那首腦便是善穆候本人,方能讓他如此敬服。心念及此,不由得又讓盧云疑心起這個首領的身分。這首領究竟是什么人呢?先前聽靈智方丈所言,他好似性祁,是個江湖郎中,能替人治病,也能為人算命,還能看些風水。看這人本領非凡,本不難猜出他的來歷,誰曉得這人竟能輕易改變說話口音,加上他今夜始終躲于幕后,把自己的面貌身形藏的一點不露,盧云與他對答許久,竟都看不出一點端倪。

  正忖想間,韋子壯己然走了出來,道:“盧云,瞧瞧這個。”

  盧云凝目來看,卻見手上是一份簿本,他隨手翻了翻,內文竟是正統軍的將領配給,滿滿都是人名錢銀。盧云蹙眉道:“你要我看什么?”那首領道:“你耐心點,自能在里頭找到二當家、五當家的名號。”

  盧云隨手翻去,只見里頭寫著一個人名,見是:“潼關六。張銅烈”,配餉若干,官職某品,再翻幾頁,則是“北關四鎮、虎大炙”,盧云有些煩了,連翻數頁,但見高炯、燕烽、劉星火,一時數之不盡,瞧不盡瞧,誰曉得哪個是二當家、哪個是五當家?

  盧云翻著翻,忽然心下一凜,暗道:“對了!為何這些人的名字怎都有個火?”

  那首領等候半晌,笑道:“盧狀元,據說你天才蓋牛,文武雙全,卻不知你瞧出什么啦?”

  盧云咳道:“這些人都改過名字了,是么?”那首領笑道:“對啊。曉得他們為何要在名里添把火嗎?”盧云道:“你說。”

  那首領笑道:“我說就沒意思了。來來來,你快跟我說吧,金木水火土,黃龍屬什么?”盧云道:“屬土。”

  那首領笑道:“火可以生什么?”盧云心下恍然,已知有人要下屬更改名字,刻意來符驗生克之理,也好來個火生土。他搖了搖頭,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這些都是讖緯之說,全屬迷信。”

  那首領笑道:“又來了。不知生,焉知死,你們儒生就只會這一套,人家拜神拜鬼,便要給你們譏為迷信。你自己說,伍定遠是給誰提拔的?”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正統皇帝。”

  那首領笑道:“說得好,你再跟我說,正統皇帝姓啥名誰?”

  御名廟號須得回避,盧云是科舉出身,想到皇帝的名字,居然不大敢說,轉念想起自己閑云野鶴,也不忌諱了,當即道:“方今天子,姓朱名炎。”

  話在口中,不覺一凜:“啊,對了,他…他也有個火字邊?”

  那首領笑道:“瞧,一搞到皇帝身上,便不是迷信了。你瞧瞧,朱炎的這把火,旺大了伍定遠。讓他連升八百級,成了大蟒龍。那你再想想,又是誰叫正統軍的武官全數改名的?”

  盧云嘆道:“皇上。”

  那首領笑道:“你瘋了嗎?伍定遠已經是四爪龍了,皇帝老兒又沒瘋,干啥還升火來旺真龍?你翻翻手上的本子吧,瞧瞧是誰在作怪啊?”

  盧云急急翻找,來到了第一頁,赫然見到了“掌印斷事參謀鞏志”幾字,他心下一凜,道:“這…這是鞏師爺的名字?”

  那首領笑道:“是啊,你怎不想想?正統軍四大參謀,掌令高炯、掌旗燕烽、掌糧岑焱,人人名里帶火,個個上火,怎就鞏志一個人不必改名?”

  盧云喃喃地道:“他…他背后有人撐腰?”

  那首領笑道:“你總算沒笨到家。猜到了嗎?鞏志是誰?”

  盧云低聲道:“他…他就是二當家么?”

  “哈哈哈哈哈!”簾幕后的影子笑得前后搖擺,道:“盧云啊盧云,你還真不懂人情世故,這二當家只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伍定遠也得怕他三分,這位子何其難當,單憑鞏志的資歷輩分,能壓得住一代真龍嗎?”

  這鞏志過去是衙門師爺,當年盧云長洲任官,雖說是脾氣剛硬,欲與他相處得極為融洽,連顧倩兮也對此人贊譽有加,說明鞏志真是塊作官的好材料,手段見識俱都一流。只是物換星移,現下鞏志的老板不是盧云,而是伍定遠,兩人脾氣南轅北轍,再說七十萬正統軍殺權之重,更非長洲知州所能望其項背于萬一,若說鞏志有膽爬到伍定遠頭上,那確是難以置信了。

  那首領笑道:“想不出二當家是誰嗎?來,這兒給你點頭緒,你且想想,什么樣的人和伍定遠稱得上同生共死,榮辱與共?比親兄弟還親?”

  盧云茫然道:“是…是我嗎?”

  “哈哈哈哈哈!”全場都笑翻了,那首領笑道:“瞧你還真是惹人憐啊。無怪這么多女人愛著你。來,你再跟我說吧,什么人與伍定遠同生共死、榮辱與共、偏又勢同水火、同床異夢?”

  盧云恍然大悟,顫聲道:“你…你說得是艷婷…”

  那首領笑道:“沒錯。這位二當家,就是艷婷。她壓制的是真龍,故稱忍辱。”

  同生共死,卻又同床異夢,就是是伉儷夫妻的寫照。越是親近的人,卻往往最是水火不容,原來駕馭一代真龍的乘龍之客,卻是他自己的枕邊人,艷婷。

  盧云掌心出汗,道:“那…那鞏志呢?他…他又是什么?”

  “鞏志是五當家,職在刺探敵后。”

  盧云喃喃地道:“敵后?是…西北怒蒼么?”那首領道:“錯了,敵后不在千里外的怒蒼山,而在隔壁鄰居都督府。也是這般,鞏志與艷婷向來不對頭。”

  盧云腦中嗡地一響,才知大掌柜內外節制,以伍定遠壓制怒蒼山,又以艷婷壓住伍定遠,最后再以鞏志盯住艷婷,層層相夾,嚴密異常。

  那首領道:“目下伍定遠身旁滿布眼線,艷婷是二當家,鞏志是五當家,兩人聯手架住了一代真龍,從府里到營中,從床第到戰場,他的每件事都給人算計得清清楚楚…盧云,你說他可不可憐呢?”

  盧云低下頭去,瞬息之間,耳邊再次響起那聲低聲呼救:“盧叔叔…救救我們…”

  直到此刻,盧云方能懂了,為何伍崇卿要投入鎮國鐵衛,又與義勇人結盟,甚且千方百計劫奪業火魔刀,原來他正在全力突圍、向父親身邊的天羅地網反擊而去。

  盧云怔怔嘆了口氣,道:“定遠…定遠他…他知道自己妻子是鎮國鐵衛嗎?”

  那首領道:“這你得自己問他。反正一個人要投入客棧,便得學和尚爇頂立誓,在屁股上打個印記出來。只是不知洞房花燭夜時,伍定遠的老婆酥胸半露,他老兄可來得及吹熄燈燭了。”

  說到此處,實在忍俊不禁,登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陣陣歡暢大笑中,盧云身下一酸,不自禁代伍定遠感到悲哀。

  烙印是種誓愿,也是種屈辱,宛如牛馬打印,標記了身心所屬,想伍定遠這么個精明人物,豈會不知妻子胴體上烙下來的印記?”可他見到之時,卻該做何感想?心念及此,盧云根本不愿置信了,他低頭哽咽道:“艷婷她…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她為何要這般對待定遠?”

  那首領道:“盧云啊盧云,這你就不懂了,這女人之所以狠得下心,往往是因為心里有愛。來,瞧瞧自己的懷里,看看咱都督夫人愛的是什么東西。”

  盧云啊了一聲,趕忙伸手入懷,卻又取出了那封書信。正是靈吾玄志。

  盧云握著手上的那封信,饒他功力深厚,手掌還是不自覺地發抖,道:“靈吾玄志…這…這到底是何意思?”

  那首領道:“靈智大師說吧,這事你最清楚。”

  靈智嘆道:“靈吾是個戒名,吾就是我。意思就是吾之悟。”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個法名?”

  靈智:“沒錯,當年靈吾在少林剃度出家,我天絕師叔便親手贈給他這兩個字。直到他下山還俗之前,他都給我寺上下稱為靈吾。直至他當了官,寺中僧人才刻意改口。稱他做楊師弟。”

  尋尋覓覓十年,如今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盧云閉上了眼,壓下了心里的激動,輕聲道:“那玄志呢?”

  那首領接口道:“玄志是他的號。當年靈吾科考中第,他的父親便以此相贈。”

  盧云睜開了眼,道:“父親…你說得是…”那首領低聲道:“楊遠。”

  楊家之王,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兩字有何典故?”那首領道:“玄就是黃。”

  盧云難然抬頭,驚道:“黃?”那首領道:“黃者,玄色也。”

  靈吾玄志,吾心自悟,以玄為志。原來這四個字是兩位長輩所贈,靈吾來自師父天絕,玄志出自父親楊遠,兩者相合,方是今日的楊肅觀。

  盧云深深嘆了口氣,道:“大掌柜就是他,對么?”那首領輕輕道:“是。”

  盧云默然半晌,低聲道:“當年玉璽也是他弄出來的,對么?”那首領道:“沒錯。”

  盧云道:“他把玉璽交給了艷婷,再托崇卿之手轉給我?是嗎?”那首領并未作聲,因為他已說盡了千言萬語。

  流放天涯十年,終于找到了最初的答案,也找到了天下動湯的解答。

  人間最高的志向,埋藏于一顆玉璽之中,它輾轉流放,走遍天涯,最后來到大掌柜之手,他忍辱負重,于朝廷三大派中苦苦求生,直至最后,方能出脫玉璽,打贏了這場復辟大戰。也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其中的一個,就是眼前的盧狀元。

  盧云怔怔望著靈吾玄志四字,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以請教閣下么?”那首領淡淡地道:“你說。”

  盧云怔怔地道:“楊肅觀與正統皇帝非親非故,為何要向他效忠?”

  效忠簾幕后的影子很驚訝似的笑了:“楊肅觀向人效忠?盧云,你是做夢見到的么?”全場哈哈笑聲中,簾幕后的影子一揮手,厲聲道:“把人帶上來了!且讓盧大人瞧瞧,楊肅觀是向何人效忠!”

  盧云心下一凜,還不及說話,卻聽遠處傳來細細啼哭聲,好似有誰躲在暗處飲泣。盧云心下大驚,正要過去察看,卻聽腳步沉沉,一名漢子走了出來,手上卻牽了一名孩童,看他啊啊啼哭,捂著雙眼出來,好似十分害怕。

  盧云驚怒交迸,厲聲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快放開這孩子!”

  那首領淡淡地道:“你先別吵,聽聽這孩子在說些什么。”

  “鬼…”那孩子掩著臉面,哭得十分可憐:“好多好多鬼…”

  聽得此言,盧云登時啊了一聲,道:“等等,我認得這孩子,他…他可是姓胡…”

  那首領聲音驚訝:“怎么?原來你見過他?”盧云喃喃地道:“我…我在寶慶布莊外頭看過這孩子,他…他是不是叫正堂?”那首領道:“說對了,他的父親與你同榜登科,便是景泰朝二甲榜眼,禮部侍郎胡志廉。”

  聽得胡志廉的名號,盧云不由呼吸微促,好似聽到了這對父母的哭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那哭泣小童,慢慢沉下臉來,道:“這孩子究竟怎么了?是誰把他弄成這樣的?”

  那首領笑道:“放心,這孩子不是咱們弄壞的。”

  盧云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在這兒?”盧云口氣森然,滿是逼問之意,還在質問間,韋子壯卻悄悄走到那孩子背后,一把將他抓住。那正堂孩兒大驚失色,一時猛烈掙扎,痛哭道:“鬼!鬼!”

  眼看這孩子怕得如此厲害,盧云立時想起怒蒼山上的那一夜,霎時奔上前去,厲聲道:“韋子壯!放開他!”靈智一步跨出,將盧云檔了開來,韋子壯隨即左手五指如輪,一個輕拂掃過,便使正堂孩子昏暈過去。盧云怒之極矣,厲聲道:“你們這是干什么?真要逼我下重手么!”

  正暴怒間,卻聽那首領笑道:“大家瞧瞧,婦人之仁,就是這幅熊樣。盧云,你以為咱們大費周章的聚在此地,就是為了宰殺這小鬼,一人分上一口香肉么?”

  盧云勃然大怒:“那你究竟想做什么?何苦為難這孩子!”洞中嗡嗡作響,滿是回音,簾幕后的影子捂住了耳孔,待得聲響稍歇,方能道:“實話跟你說,這孩子確實是韋子壯擄來的。不過咱們并無惡意,只是有事要請救他。”

  聽得請教二字,盧云更火了,看這小孩年僅十歲小孩,便算不瘋不傻,也只是個無知小兒,卻知道什么了?

  盧云生氣了,他把臉色沉下,渾身忿恚法相外顯,那模樣真如昆侖劍神現身,全場高手感應到他的殺氣,莫不心下戰栗,幾名漢子便悄悄走上幾步,保衛簾幕后的首領。帖木兒滅里則是咳了一聲,朝靈智看了一眼,等待他的指示。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一刀將盧云砍到了地獄里,那時他無拳無勇,只能低頭啜泣,而今他神功大成,一旦決定出手救人,縱使靈智、韋子壯、滅里群起包夾,甚至滿場義勇人齊來圍攻,卻是何懼之有?

  全場劍拔弩張,人人憂心忡忡,卻在此時,聽得簾幕后傳來噗嗤一笑,道:“盧云啊盧云,看你老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無怪一輩子干不了大事。”

  盧云靜靜地道:“盧某現下就是在干大事。”

  那首領笑道:“死鴨子嘴硬。你怎不想想,這孩子好端端地,卻是怎么傻的?”盧云怒眼斜視,森然道:“此事正要請教。”

  那首領笑道:“韋護衛,人是你擄來的,你說吧。”

  韋子壯道:“數月之前,這孩子一個貪玩,居然溜到了一處廢院中,事后給人帶出來,卻成了傻子。”

  盧云聽著聽,不免心下起疑:“廢院?”韋子壯道:“楊家廢院。”

  區區一個后院,卻因多了個楊字,立時讓盧云咦了一聲,心中大起異感。韋子旁又道:“這孩子從廢院里爬出來以后,從此話都不會說、飯不會吃,鎮日就是怕鬼。事后太醫診斷這孩子的病因,發覺他一未跌傷腦袋,二也不曾外感寒疾,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無緣無故成了傻兒癡子。盧云,你不妨揣想一番,他這是為了什么。”

  帖木兒滅里接口道:“有人封住了他的口,是嗎?”那首領贊道:“還是滅里將軍英明,比那姓盧的混帳強了三百倍。我跟你們說吧,這孩子之所以成了白癡,正是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盧云喃喃地道:“不該看的東西?他…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首領笑了笑,道:“天機。”

  盧云大驚道:“天機?”那首領嘆道:“實不相瞞,這孩子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所以才得找他來問個明白。”

  盧云沈吟不已,一旁靈智附耳道:“盧大人,他說的是最后一卦。”

  盧云雙眉一軒,他入洞時曾聽靈智提起,好似這義勇人的首領精通道術,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其中三卦皆已應驗,卻還留下了最后一卦,卻不知這虛無飄渺的天機卻又怎地現身在楊家廢院里?

  一片寂靜中,靈智解開那孩子的衣衫,道:“盧大人,你來瞧瞧這兒。”

  盧言依言走近,只見靈智伸手指向膻西穴,其上竟有一處紅點,望來針尖大小,說痣不似,說疤不像,盧云心下一凜,問道:“這痕跡是…”靈智道:“有人在這兒種針。”

  盧云啊了一聲:“這…這就是他的病因么?”靈智道:“你說對了。下針之人內功深厚無比,他將無形無質的內勁凝成一點,扎下這孩子的經脈,方能讓他神智不清。”

  盧云愕然道:“這…這是什么功夫?”靈智道:“這個是苦陰針。”

  盧云微微一凜,一時之間,只覺這三字頗為耳熟,正要發問,卻聽那首領道:“諸位朋友,實不相瞞,今夜我邀各位來地,便是要讓這個小孩兒醒來。盧云,你能否出手幫忙?”

  盧云生平最大嗜好,就是到處救人,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頷首:“當然!我義不容辭!”那首領道:“如此甚好。咱們現下有兩名好手了。韋先生,滅里將軍,你倆也得下場。”

  眼見四大高手一個個給加下場來,盧云不覺悚然一驚,滅里也是微感詫異,只聽那首領道:“滅里將軍,請你握住這孩子的左腳,扣緊足跟,韋先生握住這孩子的右腳,握住足掌外緣。”

  帖木兒滅里聽他說得鄭重,便依言伸出手來,小心握住胡正堂的左腳掌,才一出力,忽見胡正堂口吐白沫,身子上下跳動不休,竟如癲癇之狀發作,滅里為之一驚,還不知該當如何,那首領立時喝道:“盧云,快按他的膻中。”

  盧云急出一掌,便朝那孩子的膻中穴壓下,內力送出,正堂孩兒癥狀大緩,便又平躺不動。那首領道:“記得,你們握住他的足掌時,千萬別觸到涌泉穴,否則這孩子立時就死。”

  韋子壯、滅里等人面面想覷,都給嚇出一身冷汗,那首領又道:“盧云,你內力最強,請你緊握住這孩子的左掌,扣緊魚際、前谷兩內,帶領大家一同發功。靈智大師,你閱歷最深,請你微握這孩子的右手,略按陽池、少沖兩穴,隨機應變。”

  盧云頗知醫理,聽得那首領如此安排,當是要自己與靈智鎮住這孩子的十二經常脈,一守手太陰、手太陽兩脈,一守手少陰、手少陽兩脈,帖木兒滅里與韋子壯則守陰矯、陽維,卻是鎮住了奇經八脈。

  眼看陣式龐大,正奇互見、陰陽相濟,眾人自是暗暗心驚,方知這孩子的病非比尋常。那首領道:“來吧,你們四大高手同時發功大掌柜布下了什么天羅地網,一會兒便能分曉。”

  四人分握四肢,盧云深深吸了口氣,率先運出了內力,驟然之間,那孩子竟是吐沫不歇,手腳劇烈痙攣,竟是停了脈搏。盧云大驚駭然:“這孩子!他…他死了!”

  眾人駭然無語,盧云更是滿心自責,才知這是一個陷阱。看這大掌柜好生陰毒,他種下的陰勁不是不能化解,然而這股陰勁卻與這小孩的心脈相連,稍一逼迫,便會讓那孩子死去。如此一來,方能確保秘密不致外泄。可憐盧云并不知情,才一出手,便害得這孩子沒了呼吸,也沒了脈摶。

  盧云廢然若死,正要松開雙手,猛聽那首領喝道:“癡人!千萬別放開手!否則假死變真死!快!你們一起出手!別愣著!”說話之間,靈智立時潛運佛門神功,便也把一股內力送了過去,韋子壯與帖木兒滅里互望一眼,便也跟進出手。盧云更當仁不讓,一聽那孩子還有救,自是拼上了老命,什么也不顧了。

  這四大高手豈同凡響?靈智武功之高,那是不必說了,韋子壯也是出身武當名門,那帖木兒滅里更是方今汗國八代煞金、西域第一高手,加上內力深厚的盧云,四人聯手,自該兵來將檔、水來土淹,熟料才把內力送入那孩子體內,卻發覺自己掉入了泥沼之中,難以自拔。

  這孩子其實已經死了,他一無脈搏、二無呼吸,現下還能吊住一口元氣,靠的便是四大高手的內力,此時無論誰放了手,這孩子便要夭折,看大掌柜這道計策極其陰毒,他要逼得敵人為這孩子耗盡真元,縱使山窮水盡,也得繼續行功。那道領十分激動,喊道:“大家拼吧!拼吧!瞧瞧你們的內力是否練到家!快!趕緊把里頭待東西逼出來!”

  說得容易做得難。眾高手早已運出畢生功力,全身都是如火之焚,只見韋子壯額頭汗珠滾落,頭頂裊裊白煙圍繞,四人之中竟是以他功力最淺,再看滅里衣袍脹起,面色轉為金黃,想來練了一門罕見奇功。至于靈智方丈則是面色如常,聽他呼吸悠揚,一提一放,細微深沈,佛吐納間藏有佛音禪韻,卻是少林最為源遠流長的心法:“易筋洗髓經”。

  當此生死關頭,各人的功力深淺,修為高低,便一一顯露出來,看那靈智呼吸間隱帶聲韻,大非尋常,盧云卻沒練過禪定夫,呼吸自是一如常人,不過他吸吐之間相隔之久,實乃匪夷所思,尤其一旦深深納氣,那口內息直似無止無盡,呼吸所過之處,洞內火把全數飄燙。眾人看入眼里,無不暗暗駭異,料來此人內力之厚,尚在靈智之上。

  過得半晌,聽那胡正堂哎呀一聲,喊道:“好冷啊,好冷啊!”盧云心下狂喜,知道救活了這個小孩,靈智等人更是加緊運功,不敢稍懈,猛然間胡正堂放聲尖叫,膻中紅點流出淡淡鮮血,慢慢肌膚隆起,竟是有什么物事要破膚而出了。當地一聲,眼前閃過一物,射入石壁,竟已隱沒不見。隨即膻中穴滲出黑血,竟爾排出了幾根須針,望之細若牛毛。猛云咦了一聲,沒料到里頭種的不是無形無質的內力,而是實針。他望向靈智,目光帶著詢問之色。靈智卻沒多說什么,只輕輕地道:“應該行了,大家放手吧。”

  眾人全力施為,大耗真力,都感疲憊之至,便一一松開了手。韋子壯抹去額上汗水,便朝胡正堂胸口來看,問道:“這就成了嗎?”他見膻中處黑血不止,正要取帕去擦,赫在此時,聽那首領喝道:“退開!還沒完!”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兩道發針飛出,直朝雙眼射來,韋子壯大吃一驚,急使一個鐵板橋,猝不及防間,卻是閃躲不開。靈智見狀不好,霎時深深吸了口氣,一口真氣吐出,便要以內息將那發針吹開。

  大勢不妙,這發針快若閃電,靈智反應雖快,卻還是追之不上,一旁滅里拿出左撇子功夫,左手探出,雷霆電閃,便要拉開韋子壯,可惜這兩根發針已然逼臨眼前,恐怕還是晚了一步。

  “中!”一道白光猝然探出,劍芒所過之處,如雷如電,那兩根發針給白光一激,登時飛出去,轉眼無影無踨。

  世上最快的東西,莫過于劍芒,最后還是靠著盧云出手,救下了韋子壯。一時之間,四大高手全數軟倒在地,人人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啊,睡醒了。”眾高手累得快死了,那小孩兒卻似睡飽了覺,發出了陣陣哈欠,只見那胡正堂直起了雙臂,伸了個懶腰,便已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珠,還在哈欠中,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什么地方啊?”說著左顧右盼,茫然道:“啊呀,我…我還在井里嗎?”

  眾人大喜過望,紛紛靠攏過來,那韋子壯最是急切,趕忙來到身旁,那小孩陡然轉頭,猛見韋子壯俯身陪笑,瞅著那張火燒丑臉瞄望自己,登時凄厲尖叫道:“鬼呀!鬼又來了啊!”

  大驚之下!竟爾慌張四竄,帖木兒滅里檔了過來,還沒出言安撫,那小孩又是凄厲哀號:“長發鬼!長發鬼!好多好多鬼呀!”帖木兒滅里臉上一紅,自知形兇貌惡,難免驚嚇兒童,最后還是靈智走了上來,安撫道:“阿彌陀佛,小弟弟別怕。有人來救你了。”

  眼看有白面文士來了,長想俊美,頗似和尚,那胡正堂便如見到了救星,霎時縱體入懷,大哭道:“伯伯!伯伯!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你看到了么?”

  靈智安慰道:“沒有鬼,沒有鬼,鬼都給我趕跑了。”說話間頻使眼色,要眾人掩身藏起,韋子壯等人無可奈何,只得躲到了角落里,連盧云也給拖走了。

  丑八怪們全走了,只留了靈智一個俊美的。那胡正堂滿心害怕,他偷偷朝背后張望,忽地訝道:“真的沒鬼了!伯伯,你有法力么?”

  靈智替他穿回了衣服,微笑道:“是啊,伯伯是土地公,法力很強的,專能趕鬼。”

  胡正堂大喜道:“伯伯是土地公?太好了!我常常拜你呢,果然靈驗。”這小孩頗為聒噪,一時唧唧聒聒,居然說個沒完,他讓靈智替他穿回衣服,低聲又道:“伯伯,對不起,我…我跟你說喔,我不是故意爬進井里的,你…你千萬別跟我爹爹提這事,好不好?”

  眾人心下一凜,方才曉得這孩子神智喪失,竟還以為自己仍在廢院的那口古井里,欲不知早已事隔多時了。靈智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合笑便道:“放心,伯伯只會保護你,不會害你挨打的。”

  胡正堂大喜過望,他拍了幾下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笑沒兩句,忽又左顧右盼一陣,低聲道:“伯伯,剛才有只丑八怪鬼,還有一只長發妖鬼,他們…他們還會跑出來么?”

  韋子壯與滅里躲在一旁,聽得自己形貌如此不堪,自是暗暗感慨,靈智微笑道:“那兩只鬼法力不強,已經給降伏了。”說著指著自己的口袋,表明這兩只己然被捕。

  胡正堂放心下來,想著想,忽又一臉驚恐,四處張望:“那骷髏鬼呢?骷髏鬼呢?好多好多骷髏鬼啊,他們還會出來么?”

  眾人聽很骷髏鬼三字,莫不心下一凜,靈智略略沉吟,已知胡正堂在那口井里見到了死人尸骸,忙安撫道:“小弟弟,骷髏鬼也不厲害,伯伯也把他們弄走了。快跟伯伯說,你還看到了什么?”胡正堂想著想,忽然牙關顫抖,寒聲道:“龍袍…”

  眾人聞言一驚,靈智也是心下一凜,忙道:“龍袍?什么龍袍?”

  胡正堂顫聲道:“龍袍鬼…龍袍鬼穿著臟臟的龍袍,說自己是皇上,誰見他都得磕頭,我…我不肯拜他,他就用骷髏打我…好可怕…好可怕…”

  眾人躲在一旁,把這話聽入耳中,一時內心都有不之感。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那龍袍鬼還說了什么,你記得么?”胡正堂含淚道:“不行…我不能說…他要我不可以跟大人說他的秘密…”靈智拍撫他的背心,把一股佛門內力行了過去,為他鎮魂定神,柔聲道:“別怕,伯伯有法力。跟伯伯說,他和你說了什么?”

  胡正堂抱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龍袍鬼一直說自己才是真皇帝,別人都是冒牌的,只要他日子不好過,全天下的人都不會好過…”

  眾人越聽越驚,已知那井里住的人非同小可,恐怕真是九五之身,靈智低聲道:“后來呢?是誰拿針刺你的?”胡正堂茫然道:“針?沒有針啊。”

  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沒見到楊叔叔么?”胡正堂茫然道:“楊叔叔?沒有啊,我沒有看到他啊…”他喃喃自語一陣,低聲道:“伯伯,我…我想要走了,你可以帶我回家么?”

  靈智溫言頷首:“當然了,伯伯一定送你回家。”胡正堂安心道:“那就好,過幾天就要拿壓歲錢了,我要是胡鬧貪玩,我爹一定少給我錢…”靈智奇道:“壓歲錢?”胡正堂道:“是啊,過年不是要拿壓歲錢么?伯伯都不知道么?”靈智搖頭一笑:“孩子,年早就過完了。”

  胡正堂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頓如五雷轟頂一般,顫聲道:“年已經過完了?”靈智道:“是啊,今兒是正月十六,孩子們都該去學堂了。”

  “什么?”胡正堂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靈智,忽然間四肢亂舞,放聲大哭,凄厲喊叫:“你騙人!你騙人!我還沒過年啊!怎又開學了?土地伯伯!土地伯伯!你把我的年變回來!”驀然哭岔了氣,竟爾“喀”、“喀”大咳了起來。

  靈智轉念一想,方才想起這孩子神智喪失,怕還以為自己仍在臘月,卻不知年已經過完了,他啼笑皆非,自知失言,便朝那孩子背心輕輕一拍,讓他暈睡過去。

  眼看兒童睡覺了,長發鬼、丑臉鬼便又現身出來,諸人面面相覷,神色凝重,方才景象雖說有趣,卻沒一人笑得出來。

  那首領淡淡道:“諸位,那口枯井里住的是什么人?你們瞧出來了么?”人人噤默無聲,卻也心智肚明適才胡正堂口中說得那個“龍袍鬼”,必是十年前的九五至尊,景泰皇帝。

  一直以來,天下莫不以為景泰皇帝業已不在人世了,朝廷連他的陵墓也備妥了,卻沒想他還好端端地活在一處枯井中,心念于此,人人面面相覷,都是大為不安。只聽滅里率先道:“我不大懂,這鎮國鐵衛既已政變成功了。為何還要留皇帝活口?”

  那首領淡然道:“你忘了么?鎮國鐵衛的別號是什么?”滅里低聲道:“客棧。”

  那首領道:“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么?”滅里道:“愿聞其詳。”那首領道:“客棧的意思,便是說天下一切來人,全是過客。”滅里訝道:“過客?”那首領道:“這個天下其實就像一座大客棧。上起龍族皇帝、下至黎民鬼畜,全是來來往往的過客。至于真正經營客棧的夥計,便是他們那夥人。”眾人愕然道:“皇帝…連皇帝也是過客?”

  那首領道:“當然了。正統皇帝是過客,以前住柴房,現下住上房。景泰皇帝也是過客,以前住上房,現下住柴房。總之得看大掌柜怎么安排食宿了。”

  聽得此言,人人不約而同抬起頭來,仰望那幅大鵬金翅鳥,卻也明白了過客二字的真諦。滅里低聲道:“難怪…難怪公主要私會大掌柜了,她想從大掌柜手里要回父皇,是么?”

  那首領道:“將軍,你吃飯都只吃半碗么?”滅里愕然道:“什么意思?”那首領道:“銀川這趟回到中原,是來結束整個正統朝的。”

  “什么?”眾人全跳了起來,顫聲道:“她要結束正統王朝?”那首領淡淡地道:“銀川是皇族第一美女,長得既善良,又美麗,溫柔如馴羊。可你別忘了,她是太祖的子孫,胃口還會小么?據我看來,她此番與大掌柜密會,正是為父皇的復出做準備。”

  一片嘩然中,眾人有的震驚,有的錯愕,有的嘴角獰笑,有的面露恐懼。方知公主千里迢迢歸國,卻是為了什么。

  又要打了…為了正統復辟,在場之人已然付出了慘重代價。盧云、韋子壯、靈智方丈,十年來水深火熱,無人能幸免于難。如今若有二次復辟,那是什么樣的景況?

  盧云冷眼旁觀,只見靈智面露堅決之色,那是復仇的決志。帖木兒滅里一臉愕然,那是被拖下水的苦態,一旁的韋子壯則是又興奮、又懼,那是賭徒的激動。

  眼看十年一度的大賭局又來了,場里鬧哄哄地,只見靈智和滅里竊竊私語,韋子壯與大批漢子興談說,盧云怔怔看著,便轉過身去,自在洞中角落坐下,低頭打著盹兒。

  眾人神情激動,自也沒人去管盧云在干些什么,只聽滅里深深吸了口氣,嘶啞地道:“公主…公主要讓父皇復出?大掌柜會答應么?”那首領道:“當然,公主出的起這個價錢。”滅里愕然道:“價錢?什么價錢?”那首領道:“你們汗國的百萬兵馬。”

  滅里啊了一聲,醒悟道:“他…他要汗國派出大軍,與朝近聯手夾擊怒蒼?”那首領道:“你說對了。大掌柜的客棧門口有個無賴漢,便是西北怒王,弄得客棧生意大壞。為了把這個心腹之患扭送官府,大掌柜可以挪一挪上房的名單,讓景泰住回去。”

  剎那之間,人人心領神會。正統也好、景泰也罷,在鎮國鐵衛眼中,不過是一群過客。他們能擁護正統,自然也能擁護景泰,因而以要窩藏前朝皇帝,留作最后的天牌。也因這張天牌,銀川才不得不密會大掌柜。也因這張天牌,大掌柜才得以再次重整杯盤。

  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如此說來…等怒蒼山一滅,景泰…景泰便能再次掌權了?”

  “掌權?”簾幕后傳來笑聲,其余漢子也是有樣學樣,個個都是捧腹狂笑,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滅里錯愕道:“你們…你們笑什么?”

  笑聲倏忽之歇,只聽那道領輕輕地道:“滅里將軍,你知道天絕大師現在何處?”滅里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不是么?”那首領道:“你再告訴我,楊遠又在何處?”

  滅里愕然道:“他…他溺死在永定河里,是嗎?”那首領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道:“你再跟我說,柳昂天又是怎么死的?”聞得此言,全場都是為之一震,連盧云也怔怔抬起頭來。那首領幽幽地道:“看出來了么?這三人有何相同之處?”

  天絕是少林神僧、柳昂天是朝廷武將、楊遠是本朝大學士,這三人看似毫無淵源,實則彼此有個相同之處,他們全都認得一個人,那便是大掌柜。

  天絕是大掌柜的授業恩師,親如父子。柳昂天是大掌柜的官場上司,情同父子。楊遠更是大掌柜的生身之父,現下這三人一齊魂歸極樂,恐怕還不知自己怎么死的。那首領嘆道:“滅里將軍,大家都是生意人,你若想找人合夥開客棧,試問你會找大掌柜嗎?”

  滅里微起顫抖之意,也才看懂了道理。親如父子、情同父子、真身父子,現下全數謝世,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區區一個銀川公主,若想與大掌柜合夥做生意,卻是什么樣的下場?

  滅里低聲喘息,道:“這么說來…只要怒蒼一滅,公主…公主便會…”四下一片寂靜,人人均知公主引狼入室、與虎謀皮,恐怕下場不堪聞問了。正害間,忽聽那首領道:“將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見我?”滅里愕然道:“什么意思?”

  簾幕后的影子站了起來,道:“十年之前,我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是天下大旱,你們想不想知道,這最后一卦是什么?”

  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他因醫理而入命理,由命理而通地理、經地理而悟天理,未卜先知,預言之事無一不中。聽得這最后一卦即將揭露,滅里不由滿心敬畏,忙道:“閣下請說。”

  那首領道:“最后一卦,稱做圣光。此卦之后,天下無黑也無白,無勝也無敗,萬物停爭止斗,重歸渾沌之始。”滅里愕然道:“渾沌之始?”

  那首領道:“是。此卦之后,天下不爭也不戰,從此便是太平盛世。然而此卦若要應驗,須得一個獨行于天地黑白的俠客,方能使讖言成真。”

  聽得“獨行俠克”四字,全場便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向洞穴里的一處角落,那兒坐著一人,只見他滿面驚愕,后背砰然靠墻,好老鼠見光,無處可藏。

  最后一卦,即將應驗在盧云身上,先前靈智方丈曾提及此事,人人都曾耳聞。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們…你們究竟要盧參謀做些什么?”

  那首領淡淡地道:“我要他刺殺一個人。”滅里失聲道:“刺殺?你…你要殺誰?”

  那首領森然道:“楊肅觀。”

  瞬時之間,全場靜了下來,人人掌心微微出汗。無論靈智、滅里、韋子壯,乃至于場內眾漢子,莫不呼吸沉重。滅里身上微微發抖,低聲道:“殿下…殿下事先知道這個計策么?”靈智嘆道:“將軍忘了么?娘娘是在哪兒給鎮國鐵衛抓著的?”滅里啊了一聲,道:“銅鑼胡同…”那首領接口道:“將軍,你知道誰住在銅鑼胡同里么?”

  盧云高中狀元時,曾在京城買了一處小房子,便在銅鑼胡同一帶。一時之間,知情的莫不心下了然,已知公主曾去尋找過盧云。她若非為請托此事而以,卻是為什么?

  答案揭曉了,銀川不是空著雙手而來。她與大掌柜會面時,早已做了兩手準備,一手古蘭經,一手青鋒劍。與其說她是與虎謀皮,不如說她用羊皮裹住了自己,藏住了獅虎的氣派。

  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臘月時公主命我下去江南,又是做什么?”那首領道:“她要告訴大掌柜四個字,乖乖聽話,否則她隨時可以琵琶別抱。”

  楚漢相爭,公主是贏家。大掌柜手上有一張牌,便是景泰皇帝,可是美麗的公主也有一張牌,便是秦仲海。一旦大掌柜與撒破了臉,公主震怒之下,大可投入秦仲海的懷抱。屆時遭逢生死之險的不是“西北怒王”,而是所向無敵的“修羅王”。

  這椿買賣早就注定爾虞我詐了。公主若想讓父親復出,舉國之中,唯有大掌柜有實力替她辦到;而大掌柜若想巢滅怒蒼山,也不能沒有汗國兵馬相助,他們各取所需,卻也各有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總之過河之后,誰先拆橋,端看雙方布置如何。

  聽到這里,滅里總算也明白了前因后果,難怪林先生要大半夜拉著自己來此,還設下三關測試盧云的武功,原來他口中的那件臟事,便是這場荊蚵刺秦王。景泰皇帝復出的一日,便是大掌柜的死期,那時沒有怒蒼,沒有客棧,兩邊已然同歸于盡,一有美麗的銀川公主扶持著老父,步上高臺,從此天下清平,又是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心念于此,人人莫不擊節贊嘆,難以自己,卻只有盧云一個人怔怔坐著,不言不動。

  今夜盧云追逐崇卿,一路給人引到了這條地下水脈,其后義勇人現身,屢番考驗,似有什么大事托付給自己,可不管盧云怎么刺探,韋子壯與靈智始終語焉不詳。沒想臨到最后,卻是為了請自己做這么一個刺客。

  全場一片靜默,那首領道:“諸位朋友,楊肅觀是天下最可怖的敵人,他只清還有一口氣在,縱使你殺光他身邊所有的家人親信,軟斷他的雙手雙腳,他還是能夠領導萬軍,重新復出。只要此人不死,來日無論什么人當皇帝,全是一場空。”他頓了頓,道:“盧云,你說對么?”

  盧云沒有作聲,那首領也不多問,只轉問靈智方丈:“大師,你說盧云打的贏大掌柜么?”靈智道:“雙手單打獨斗,只要給盧大人一柄劍,他誰也不懼。”

  神劍如我、吾即劍神,一柄青鋒在手,打遍天下無敵手。此言一出,韋子壯,帖木兒滅里,乃至于靈智方丈自己,人人都是大為振奮,想來對盧云的武功深具信心。

  今夜三場較量下來,盧云以正十七破無極,以雄厚內功打敗帖木兒滅里,最后以自身的武學悟性檔下靈智的開門見山,足見多年所學已熔鑄一身,他的武功絕不弱于柳門同儕任一人。縱使大掌柜練有天訣也未必討得到便宜。

  觀海云遠,四大宗師,誰也不怕誰。全場士氣大振,盧云卻還是一臉孤寂。那首領道:“盧云,你一生志業便是為天地立心,如今殺一人以救天下,你為是不為?”

  盧云望著地下,逕道:“不為。”眾人啊了一聲,大失所望。韋子壯率先跳了出來,滿臉氣憤,怒道:“盧云,你已知當年玉璽是從何而來,也知柳侯爺因何而死,你難道不想報仇么?”

  靈智也勸道:“盧大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昔年景泰皇爺視盧君如瑰寶,公主更是視你為最后的倚靠,你忍心讓他們失望么?”帖木兒滅里也道:“盧參謀,并非是我們自己不肯出手,實在是武功不及。放著你這身好本領,豈能不做幾件大事?出馬一戰吧。”

  現下情勢明朗,大掌柜既是那只大鵬金翅鳥,他便會吞食天下龍族,此人若還活著,景泰縱使復出,也是命如危卵,至于什么正統朝的八王世子、立儲大業,更是一場空談。公主若要扭轉干坤,便得請出一個絕世高手,穿越千軍萬馬,一舉刺死大掌柜。

  一片勸諫中,盧云好似啞巴了,遲遲沒有聲音出來。韋子壯見他窩囊廢也似,忍不住便想破口大罵了,靈智想著想,忽道:“大家別急。我知道盧大人擔心什么了。”眾人屏氣凝神,全都靜了下來,只聽靈智嘆道:“盧云,你怕的是神劍擒龍,對么?”

  聽得此言,人人都是“啊”了一聲,知道事情轉為棘手了。

  守衛六道的至寶,便是神劍擒龍。今夜萬福樓一場大戰神劍驟然降世,當時秦仲海雖也躲在萬福樓中,卻始終隱身不出,直到最后一刻,盧云以內勁震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劍,他方才現身來奪魔刀。依此可知秦仲海的忌憚。

  神劍擒龍,天下第一妙劍,大掌柜更練成了天訣,他若能以天訣駕馭神劍,二者直若天造地設,完美無睱,即便秦仲海在此、寧不凡出手,怕也不愿搦其鋒芒。

  洞穴里噤默無聲,良久良久,忽聽滅里道:“方丈大師,若有魔刀助陣,盧參謀能贏么?”聽得此言,眾人再次臉泛笑容,心中生出了希望。

  神劍的死敵,便是魔刀。這柄刀現在落入伍崇卿的手中,若能曉以大義,讓他把魔刀交給盧叔叔,事情必有轉機。

  在場的人說到武學見識,無人能勝過“林先生”。眼看他遲遲不語,滅里便道:“林先生,你說呢?盧參謀若有魔刀在手,卻有多少勝算?”靈智嘆道:“沒有勝算。”眾人悚然一驚,道:“何以如此?”靈智道:“他駕馭不了魔刀。”

  帖木兒滅里怔怔地道:“駕馭不了…為何如此?”靈智道:“將軍自己不也握過魔刀?那時滋味如何?”滅里低聲道:“腦袋發熱,心里起了殺念。”靈智道:“正是如此。魔刀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而是看持刀人心里有多少恨意。恨的越深,威力越顯,因而要駕馭這柄刀,關鍵之處不在自身功力,而是看持刀的人的夢有多大。”

  眾人愕然道:“什么意思?”靈智道:“恨之一物,起源于求不得。故而說一個人夢想越大,越容易落空,心里的恨意也越深。相反的,一個人夢越小,越易醒來。”滅里喃喃地道:“能從夢里醒來,那…那不是很好嗎?”

  靈智道:“滅里將軍,你若完成今生夢想,從此了無遺憾,你下一步想做什么?”滅里怔了半晌,道:“是…是退隱么?”靈智搖頭道:“想也別想。你為圓一己之夢,已然好人殺盡、壞事做絕、想你滿身罪孽,還有臉活在世上么?”

  眾人心下震驚,方知魔刀何以不能駕馭。原來夢境一醒,悔意便生,代價便是自己性命。

  滅里渾身冷汗,想他腰間本懸一柄傳國古物,稱作托帕金玉刀,豈料拿到魔刀后,竟然給自己下手毀去,其后內疚神明,只得到處撿拾碎屑,成了身上這件金縷衣。他微微發抖,顫聲道:“這么說來,世上…世上無人能夠駕馭魔刀了?”

  靈智道:“當然有。只要你的夢夠大,你永遠圓不了,自也永遠醒不來。”

  眾人大吃一驚:“你…你說的是…”靈智道:“怒蒼秦仲海。他的夢里都是血。”

  全場駭然震驚,方知魔刀為何不能落入秦仲海手中,想來他一握魔刀,便要“天地萬物殺一空”。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一個人不做夢呢?他可以駕馭魔刀嗎?”

  靈智道:“當然可以,一個人若是沒有夢想,希望便不會落空,心里自然也沒有恨意。魔刀到了他手里,便如一塊頑石,毫無作用。”

  眾人喃喃地道:“心里無恨,世上…世上真有這種人么?”靈智嘆道:“當然有,一個人沒了恨,便也沒了愛,無愛無恨之后,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楊肅觀便是這種人。”

  場內一片錯愕,萬沒料到堂堂一代權臣,手掌天地大權,竟成了靈智口中的“行尸走肉”?

  滅里喃喃地道:“林先生,這柄刀究竟是什么來歷?為何這般怪誔?”靈智道:“世上之物,有陰處必有陽、有陽處必有陰,剛柔陰陽,必然成對現身。是以砷礦中埋雄黃處,必可發掘雌黃,掘黃銅處必可掘白鋅,此便如鴛鴦相對,光之隨影,絕無例外。也是如此,當年神劍降世之時,我便已經懷疑,世上還會有第二柄神兵埋藏土中,只是尚未破繭而出。”

  眾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大師早十年前便知道這柄劍了?”靈智嘆道:“豈獨我一人知曉?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華山的寧不凡,乃至于鑄鐵山莊的歐陽南自己,人人都已料到天爐里還藏了東西。”

  眾人議論談說。盧云則是呆呆坐在地下,卻不知在想些什么。韋子壯撇了他一眼,不免心里更煩,嘆道:“如此說來,即使是盧老弟這般內功,卻也駕馭不住魔刀了?”靈智道:“那也不盡然,傳說練成勇劍之人,可以駕馭魔刀。”

  智劍、仁劍、勇劍,合稱三達,眾人啊了一聲,方知伍崇卿為何要堵上蘇穎超、劫奪三達劍譜了,原來是這個情由。滅里道:“如此說來,那假使咱們替他搶來三達劍譜,盧大人便有法力駕馭魔刀了?”靈智沈吟道:“這就不曉得了,盧大人雖悟出了仁劍,可這勇劍之艱難,據說遠在智仁雙劍之上…若用上十年光陰,或者可以啄磨出來也未可知…”

  聽得此言,全場莫不躊,畢竟情勢險峻,銀川公主早已落入大掌柜手中,只消輕輕一捏,便要香消玉殞,哪能好整以暇的打坐練功?眾人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卻聽簾幕后傳來哈哈大笑:“你們這幫練武人,到底屁放完了沒?我可快睡著了。”

  那首領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可一開口卻讓人下不了臺。靈智咳道:“使君有何高見?”

  那首領笑道:“武學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過諸位有沒想過,為何我始終堅信,盧云會克應這最后一卦?”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咦”了一聲,看此問確實要緊。以武功而論,寧不凡練有“勇劍”,功夫絕不在盧云之下。以勢力而論,秦仲海、伍定遠都是一呼百諾、指揮萬軍,不知比盧云強過了多少位,卻不知為何這最后一卦會應驗在盧云身上?

  人人心生疑竇,便也靜了下來。聽那首領道:“實話告訴你,楊肅觀有一個弱點,而世上也有盧云能抓緊這個弱點,將他一次誅殺。這個道理我懂,銀川也懂。”

  聽得弱點二字,全場莫不錯愕,連盧云也抬起頭來,看楊肅觀手下高手如云,尚且坐擁天訣、神劍,武功之強,世間罕見,加上他為人機警無比,幾可說是銅墻鐵壁,卻有什么縫隙可鉆?聽得眾人低聲來問:“他…他有什么弱點?”

  那首領道:“顧倩兮。”

  盧云面色大變,身子不覺為之一震。那首領笑道:“盧云,你這同儕性情陰毒,兄弟姊妹、父母爺娘,他誰都信不過,舉世之中,他只信任一個人,那便是他的枕邊人顧倩兮。而世上能運用這個弱點的,也只有你盧云一人。”

  盧云全身發抖,那首領卻似興奮至極,聽得腳步聲來來回回,簾幕后的影子反覆踱步:“楊肅觀為人縝密,縱使休憩入睡,身邊防衛也甚嚴密,而他唯一不會防備的,便是他的枕邊人。我仔細盤算過了,要殺此人,絕不能明著來,定得有人里應外合,可要讓他老婆背叛親夫,也只有你盧大人有這個能耐了。盧云!我要你計誘顧倩兮、刺殺楊肅觀、替我帶出景泰皇帝,只要大事一成,你便能重整朝綱,開世之太平!為我朝名垂千古的第一名臣!”

  眾人張大了嘴,萬沒料到一場荊軻刺秦王,竟落到這么個卑鄙場面。

  陰森森的笑聲中,新一波廝殺將起,眾人怔怔思索,雖說此計太陰,卻也是唯一可行之計。那韋子壯率先叫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盧云!你殺了楊肅觀之后,從此便能坐上首輔大學士的寶座,和嬌妻破鏡重圓!為了你自己!為了天下人!你定要謀刺此賊!”

  “痛快!痛快!”砰地一聲,洞中不知誰放了一槍,好似在鳴炮慶喜也似。那盧云卻是默默無言,面上殊無一分喜意,好似他們說得是別人家的事,與他無關。

  韋子壯越看越火,森然道:“盧云!有顧小姐里應外合,你還怕什么?難道你不想報仇了?”一旁靈智也勸道:“盧大人,你也許覺得此舉有失光明磊落,可等你查明楊肅觀的所作所為,你定然義無反顧…”眾口鑠金,都在勸盧云答允此事,忽聽那首領道:“算了,別為難他了,他心里還有個顧忌。”韋子壯怒道:“顧忌什么?不過背后偷刺一劍,憑他的武功,還怕失手么?”

  那首領笑道:“我。”一片錯愕中,盧云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只因簾幕后傳出了楊昆腔,那嗓音竟與顧倩兮一模一樣。那首領話聲轉為女腔,聽她輕輕一笑,柔聲道:“盧云…你知道我替楊肅觀生孩子了,對么?”紅螺寺里香客云集,那時盧云人在寺里賣面,便曾見到楊家滿門聯袂入寺,那時顧倩兮手上帶著一名兒童,想來便是她替楊肅觀生下的孩子。

  “盧云…”那首領裝做了女腔,柔聲道:“懷胎十月是很辛苦的,你想聽聽女人生孩子的叫聲么?我可以學給你聽。”

  簾幕后輕啟笑聲,似有呻吟,猛聽一聲霹靂怒吼,盧云鼻梁怒痕大現,竟已撲上前來。一旁韋子壯、靈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過來,盧云怒道:“滾!”掌力撲出,掃過了半圓,轟然巨響之中,韋子壯已然給震退了三步,靈智也是氣血翻涌,向后斜退半步。

  盧云狂嘯怒號,宛如猛獸,已然撞翻了整座簾幕,一掌便朝那首領擊去。全場震驚不已,人人都撲了上來,連帖木兒滅里也來拉人了,一片驚惶間,卻聽一聲輕笑響起,嫵媚道:“別,他沒膽子傷我。”

  那首領的聲腔又變了,這口揚昆腔字字嫵媚,曼妙動聽,便如歌唱也似。全場聽到耳中,心里都是為之一動。盧云大口喘息,撇眼去看,只見簾幕后一襲羅裙,一只玉釵,一頭烏絲如云的流水黑發,另還有一雙靈動明媚的鳳眼,正自含笑看著自己。

  盧云呆了,滅里也傻了,萬沒料到簾幕后坐的既非書生,也非武將,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女。只見她仰頭笑看,雙手微敞,做歡迎之狀。

  盧云目瞪口呆,靈智卻不顯得訝異,只聽他咳了一聲,拱手道:“琦小姐。”

  “琦…琦小姐?”盧云張大了嘴,他原本滿腔怒火,等著把“祁郎中”痛打一頓,誰曉得定睛一看,祁郎中竟成了琦小姐,一時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便給僵住了。

  良久良久,琦小姐微笑道:“盧大人,楊太師計圍萬福樓,狀元郎巧遇故人子,這場好戲演的可還行么?”盧云啊了一聲,他顫抖著雙手,從懷里取出了一張戲票,上書萬福樓里、戲如人生。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你給我的?”

  “沒錯。”琦小姐伸出素手,接過了盧云手中的戲票,微笑道:“今夜這場好戲,便是我具名邀約的。”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我方才在內城見到一位姑娘,在城頭上接應崇卿,可就是你么?”琦小姐點了點頭:“就是我。”

  盧云終于曉得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看魔刀為何會給藏在萬福樓中,為何那幫夥計要款待自己,原來義勇人的首領便是萬福樓的臺柱琦小姐。想來她在戲臺上瞧見了自己,這才千方百計引得自己過來。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凝目打量面前的琦小姐,只見她疊腿側坐,雙手放在膝上,側面望去,那膚色當真白膩之至,不過略施腮紅,便顯得桃顏李笑,一雙鳳眼尤其動人。她垂首望地,不愿正面來看盧云,顯得甚是矜持,她見盧云始終瞧著自己,不禁掩住了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盧大人,你第一回見到顧小姐,也是這般死盯不放么?”

  此話一說,饒那盧云百年學究,卻也不免咳了一聲,趕忙轉頭過去,不敢再看。一旁帖木兒滅里終究是個男人,竟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只管瞧得呆了。那琦小姐笑了一笑,便取來了一幅薄紗,將自己的麗色遮住了。

  這位琦小姐不只漂亮,更似懂得世間男子的心思,該羞的時候羞,該逗的時候逗,當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舉一動都能讓男人目不轉睛。這份風韻神采、嫵媚風姿,便算顧倩兮、銀川、艷婷等出嫁婦人也有所不及,何況年輕莽撞如瓊芳、娟兒之流?

  眼看盧云眉心緊鎖,一臉沈默,那琦小姐道:“盧大人,你不要愁眉苦臉的,我這兒有一樣東西給你,希望你看了之后,能夠高興些。”盧云低聲道:“什么…什么東西?”琦小姐道:“你用性命換回來的東西。”說著轉過身去,抱起了一樣東西,交給了盧云。

  盧云呆呆看著,只見自己的懷里多了一個小孩,他約莫十歲年紀,膚色頗黑,身穿棉襖,正自閉雙眼,呼呼大睡,好似給人點了昏睡穴。盧云大為驚訝,道:“這…這孩子是…”

  琦小姐道:“這孩子姓楊。他稱顧倩兮做娘。”盧云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懷里的男童不是別人,正是顧倩兮的兒子。

  十年枕邊相伴,楊顧兩人生兒育女,已然永遠拆不散了。盧云看著那孩子,一時老淚縱橫,點點而下。琦小姐笑了笑,輕聲道:“盧大人,請你仔細瞧瞧這孩子,再做傷心不遲。”

  淚眼朦朧間,依稀可見那孩子額上綁著一條鍛帶,其上有玉佩,遮住了眉心。琦小姐道:“盧大人,這孩子從小到大,額上總是帶著這塊玉佩,你曉得為什么?”

  盧云啊了一聲,身不由主的發起抖來了,琦小姐微微一笑,伸出素手,緩緩解開了那孩子額上的鍛帶,赫然之間,便已露出他額頭上的那道疤痕。

  小小的傷印,色做粉紅,那是嬰兒時受的傷,宛如神佛賜下的一只天眼,正正鑲于眉心之中。

  琦小姐道:“十年前,顧府門前給人擱來了一只小小竹籃,以及一柄無主寶劍。那籃里睡了個嬰孩,身旁放了一封信,說明了嬰兒與寶劍的來歷。顧倩兮讀罷之后,從此便將這孩子留在身邊,將他撫養長大,即便她嫁為人婦,這孩子還是跟他形影不離。”

  盧云熱淚盈眶,驀地雙腿一軟,竟已跪倒下來,好似要向琦小姐叩首一般。琦小姐輕輕地道:“盧大人,你不必向誰來致謝。旁人不知也就罷了,然則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狀元頂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換一命,救下這無人聞問的小孤兒…”她拿起來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盧云,放眼天下英雄,獨你一人擔得起大俠二字。”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后的旅程結束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大俠淚水盈眶,他抱緊了懷中的阿秀,滾落了兩行熱淚。

  一片靜默中,盧云緊抱阿秀、已是泣不成聲。琦小姐慢慢取起了一物,柔聲道:“盧大俠,這是你的東西么?”盧云慢慢擦拭淚水,只見腳邊擱來了一柄劍,劍鞘宛如黑木,毫無雕刻花紋,頗見樸素,正是自己年輕時的佩劍云夢澤。

  乍見了當年的佩劍,盧云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是要我去做刺客…”琦小姐柔聲道:“你不必擔心。這是你的東西,我只是讓它物歸原主。沒人會因此要你承諾些什么。”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河畔決一死戰,這柄劍一直緊緊追隨盧云,陪著主人渡過一切苦難,如今十年闊別,長劍依然如故,盧云卻已道貫天地,承繼了劍神道號,他若肯再次執起自己的寶劍,天下局面必然改觀。

  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氣凝神,就怕盧云不肯接。琦小姐卻不多勸,只管雙手奉起了長劍,靜候盧云來拿。

  良久良久,只見盧大俠顫抖踟躕,他慢慢張開手掌,終于還是將長劍緊握在手。

  眼見盧云接下了劍,琦小姐點了點頭,立時返身回到了幕后,眾漢子便又走了上來,替她架起了簾幕,將兩邊再次隔開了。

  “今夜良晤,十分盡興。”簾幕后傳來柔聲說話:“盧大俠,劍與嬰孩,都已物歸原主,我心里很是欣慰。”說著拍了拍手,道:“韋先生、勞煩你替我送客。”盧云微微一愣:“我…我可以走了么?”琦小姐露出了女子本貌,言語竟也大方起來了,聽她打趣道:“當然。不然我還留你下來聽戲么?”盧云看著懷里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這孩子…”

  琦小姐淡淡地道:“這孩子是你用命換回來的。他要去哪兒,由你安排。”盧云愕然道:“什么意思?”琦小姐道:“你可以把他送回楊家,你也可以帶著他浪跡天涯,舉世之中,沒人比你有資格決定他的命運。”

  這琦小姐實在厲害,她的每一句話都敲重了盧云的心事。他當然曉得琦小姐的用意,也明白她故意少說了一個人,那個人…盧云一直想帶走的人…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簾幕后的影子轉了過去,不再多說,眼看盧云呆呆出神,韋子壯便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走吧,出去再說。”眼看胡正堂還躺在地下,韋子壯便將之抱起,朗聲道:“靈智方丈、滅里將軍,咱們也一塊兒走吧。”

  眾漢子躬身肅客,靈智、滅里二人便也站了起來,盧云呆呆抱著阿秀,隨韋子壯走了,他行了幾步,猛地回過頭來,大聲道:“等等!你…你說那天下最后一卦,注定應驗在我身上?”

  簾幕后的倩影笑了笑,道:“盧云,咱們來打個賭吧,等你爬出水井,回到人間,你立時會接下我的請托。”盧云心下一凜,道:“何以見得?”

  “去你媽的狗雜碎…”琦小姐淡然道:“少說兩句不嫌吵。”盧云愣住了,不知她好好一個女人家,何以口出惡言、辱罵自己?一旁滅里聽得此言,卻是面色大變,不自禁倒退了一步。韋子壯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好啦!大夥兒少說兩句,快快走啦!”

  眾人不再多說,當下由韋子壯帶路,一路將盧云、靈智、滅里等人引了出去。只是這回并非原路歸返,而是另尋干涸水道來走,那地下水道密密麻麻,轉了一條又是一條,忽然間,面前光芒微弱,地下映出一個圓蒙蒙的光影,想來出口便在那兒了。兩人臨別在即,盧云回首望向韋子壯,不由滿是感慨。本想重遇故人,當得良晤,豈料昨夜風風雨雨,卻又是這么一個斯殺局面?韋子壯拍了拍他,示做安撫,道:“從這兒上去,便是城內,你們快走吧。”盧云道:“韋大哥,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嗎?”

  韋子壯搖了搖頭,道:“我上去做什么?”天光映照,那張火焚的丑臉倍加駭人,盧云心下一醒,已知他早已見不得人了。二人仰望井口光芒,盡皆默然,盧云低聲道:“韋大哥,那天…那天船上失火,還有別人活下來嗎?”

  韋子壯嘆了口氣,欲言又止間,便道:“你趕緊上去吧。你一會兒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把道理想通了再說。”說著便將胡正堂交給了滅里,示意眾人上去。

  那靈智方丈武功何其之高,手掌貼墻,腳上一個發力,登時上升丈許,幾個縱躍后,便已離開了水井,隨即拋下了繩索,盧云與滅里并不賣弄武藝,只老老實實緣繩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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