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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

  九月十八戌時,入冬以來最寧靜的夜晚,接任太師幾十年,第一回這般清閑。

  “大清呀,你有無想過…”往日太師一見那寶貝侄兒探花郎,不是打、便是罵,更多時候是氣得發抖,但今夜有些不尋常,他望著侄兒的目光中滿是愛憐,帶著深沉的關懷。

  “如果沒了叔叔,你要怎么辦啊?”

  火鍋熱燙燙,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嚕,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說出了從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話:“叔叔,不知道欸。”

  “嗯…說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兒忽然開竅,竟爾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他才會吃驚詫異。眼看江大清挾了一塊白肉,沾就調料,大口囫圇吞了起來,江充微微嘆息,他轉頭望向羅摩什,道:“羅摩國師說呢?咱這侄子要沒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壞人,只是長年嬌生慣養,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羅摩什嘆了口氣,低聲便道:“大清兄讀書不成,練武也不行,不過他有一雙巧手,工藝之事應當一學即能。倘要學做裁縫木匠,時候還不嫌晚。”

  江充嘆了口氣,道:“說得是。也怪我,把他寵得壞了。”他靜靜提起酒杯,一口飲完,望著圓桌旁的一眾愛將。那里頭有安道京、有羅摩什、有九幽道人…眾心腹全數到齊。

  江充命人為一眾愛將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這個遺腹子下來。江某三十年來竭力照護,不敢有失…”他望著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溫言道:“大清,金山銀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壞孩子,以后學了一技之長,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閃爍,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嚙嚙,不知該說什么,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頭霧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話聲未畢,只見江充和顏悅色地望來,他淺淺嘗了杯酒,反問道:“道長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聲,往常他嘴巴張開,還未說話,便要挨打挨罵,今日太師卻一反常態,居然問起自己話來了。九幽道人滿面驚喜,忙朝羅摩什望去,只見這光頭妖僧別過頭去,那目光中卻帶著淚水,九幽道人咦了一聲,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卻見這胖呼呼的錦衣衛統領低頭望地,面肉顫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們這是干什么?吃火鍋吃到哭?太嗆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覺過來:“發了!我發了!他們見江太師器重于我,一個個妒嫉不堪,這才落淚啊!”他哈哈大笑,朗聲道:“啟稟太師!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個,那便是終身追隨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鍋,芝麻綠豆,小人都緊緊守在您身邊,片刻不離哪。”

  江充驚喜交加,道:“你真這樣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懷疑,小人赴湯蹈火,再所不辭!”江充含笑頷首,便也不多問,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樣,只雙手放置膝上,靜靜地道:“下官這些年攢了不少銀子,以后便沒有官職,一樣能湊合著過。”

  江充嘆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這一刻,你也不必瞞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么?”

  安道京忽地輕輕一笑,那笑容卻是有些苦澀。聽他嘆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諸將中以我名聲最差,日后便算低聲下氣,委曲求全,他們也不見得要我。”

  聽得兩人的對答,九幽道人茫然張嘴,睜大了眼,卻是一句也聽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頭,示作安慰,跟著轉向羅摩什,微笑道:“國師從來都是棟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沒我,日后仍居高位,這點我是很放心的。”羅摩什聽了這話,忽然雙手掩面,涕淚縱橫,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聲嘆息,又道:“國師,念在這幾年共享富貴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請務必高抬貴手,善待我的家人。”

  羅摩什別開頭去,淚流滿面中,卻是點了點頭。九幽道人聽了妖僧的午夜哭聲,自是瞠目結舌。想這羅摩什西疆偽死、轉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臉寶光,豈料這妖僧好端端與眾人吃飯,居然失聲哭了起來?九幽道人心下驚駭,想道:“老天!飯菜有毒么?”當下從懷中取出銀針,偷偷往火鍋里試了一試,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銀針顏色,又聽江充嘆道:“胡媚兒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天水,還在為大人劫奪那塊玉璽。”江充微微苦笑,道:“孤軍深入,也真難為她了。”他雙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氣,道:“安統領、羅摩國師,你們該動身了。”

  安道京低聲驚呼:“那么快?”江充瞇起了眼,道:“趕緊走吧,軍馬入城,到時恐怕脫不了身。”

  一代權臣背向眾人,揮了揮手。安道京與羅摩什含淚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禮,跟著拉住了江大清,低聲道:“大清公子,該走了。”江大清還在吃火鍋,嘴里正忙著,囫圇地道:“去哪兒啊?”安道京淚水滾滾而下,低聲道:“去抱美人兒。”江大清又驚又喜,道:“馬上來,你們先等一下,等我這塊肉吃完…”嘮嘮叨叨中,手上拿著湯碗,便跟著安道京走了。

  羅摩什緩緩朝房門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聲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也會平安護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絕不讓江家香火斷絕。”江充無喜無怒,不哭不笑,他只是雙手抱胸,凝視著照壁上的潑墨山水。羅摩什擦拭淚水,向他合十行禮,霎時轉身離開。

  過得良久,遠處江大清的笑聲漸漸隱去,換上了沉重的軍靴踏地聲,江充霍地起身,面向房門,只見一名軍官穿廳入堂,此人腰懸短刀,左肩懸強弩,右肩掛火槍,手仗長矛,腿縛箭筒,竟是全副武裝。一旁云都尉卻無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禮。

  那九幽道人先前銀針試毒,發覺火鍋毫無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軍官過來,忙道:“兄臺吃過了么?”那軍官沒有理會,只行到圓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齊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軍官凜然道:“回太師的話,一共是兩千兵馬。”

  人雖少,但也足夠了。江充早知情勢如此,卻也不顯得詫異,他緩緩起身,輕輕地道:“來人,取我火槍來。”一旁下屬送來錦盒,奉上一柄火槍,江充揣入懷里,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長,現下我身邊沒人了,說來您便是第一愛將。道長若想追隨我,現下就來吧。”

  聽得頂頭上司出言召喚,九幽道人大喜過望,忙問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兒啊!”江充伸了個懶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門!”他自行邁步,便往門外而去。身旁幾名死忠隨扈亦步亦趨,跟隨太師的腳步,一同行出大門。

  遠處傳來江充的笑聲,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門乃是皇帝的寢宮,太師此番過去謁上,必有國是相商,這等美差過去全由羅摩什、安道京兩人獨占,豈料物換星移,居然會輪到自己出頭?九幽道人越想越樂,急起直追,趕上了江充的腳步。九幽道人搓手諂笑,望著身邊的江太師,只見他仰頭不動,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沒有回話,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頂的星光如同過去三十年,依舊向他眨著眼,便如亙古萬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顆巨星升起,然后隕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顆彗星劃過長空,爾后煙消云散,那是劉敬。再來的將星墜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來,一顆又一顆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隕落。無敵于天下的江太師,終于斗垮全數強敵,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復可悲,這片無盡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蕩蕩的戲臺,等著最后一顆星墜落大地。

  當代權臣全數謝幕,戲臺上只剩下最后的一個主角,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臺了。

  柳昂天錯了,打從一開始就料錯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場斗爭,要角兒根本不是楊刑光,也不是他江充,這場斗爭根本不屬于他們這一代。連番的失算,已經讓柳昂天垮臺慘死,也讓自己再無翻身機會。強敵的陰沈與可怖,超越了這一代的每個奸臣、能臣、弄臣與權臣。陰沈的夜空里,那巨大無比的將星即將升起,再也無法阻擋。

  謝幕時刻到來,江充心里明白,作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絕不會逃避,也不會哀求。

  懷中的火槍已經預備好了,新王朝誕生的那一刻,他會是天下第一個向新皇祝賀的人。當槍出鞭炮般的慶賀聲響時,太陽穴里的美艷血花會泊泊流出。那時,他會坦然地、從容地,揮手向天下蒼生一笑。

  能夠這樣過一生,痛快!江充拍著九幽道人的肩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嘩啦啦…一滴滴雨點打落。在漫天大雨聲中,九月十八過完了。現下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來。

  九月十九子時,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場雨…再來,就要下雪了。

  冰涼的雨水打在面頰上,盧云在喘息中醒轉過來,他睜開雙眼,頭頂上一片水氣,烏云遮月,銀河隱諱,只余下無數雨點朝著自己打落。盧云額頭上火燒也似的疼痛,他想起那嬰兒,慌忙起身,嘶啞喊叫:“還給我!還給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間,背后傳來一聲輕嘆,盧云急忙轉頭,卻見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著自己,懷中正抱著一名孩子,那人一頭黑發,目光極見清澈,正是“九州劍王”方子敬。

  盧云先前給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時又見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縮,喊叫道:“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將那嬰兒送了過去。盧云有些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驚覺自己已在曠野之中,大雨傾盆而落,四下水氣彌漫,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盧云眼望四遭,只見怒蒼已在遠方,成了黑沈難辨的巨人,正自低頭俯視自己。

  盧云滿心迷惑,喘道:“這里…這里是哪兒?”

  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盧云肩上。道:“孩子,你已經離開怒蒼,也闖過朝廷萬軍,你又回到了塵世。”盧云茫然張嘴,道:“塵世?”方子敬輕撫他的面頰,輕輕頷首,卻沒回話。

  盧云低頭去看那嬰兒,卻見他小臉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額頭上的傷口浸了雨水,竟已發起高燒。盧云又驚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懇,含淚道:“前輩!請你救救這孩子。”

  方子敬眼望盧云,淡淡地道:“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盧云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云夢澤”,交在盧云的手里,輕聲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剩下的路,你必須自己走完。”他緩緩起身,臨行前最后一眼回望,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囑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許很苦,也許孤單,但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必須自己一個人,獨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盧云淚水滾落腮邊,他望著手里的云夢澤,雙肩輕輕顫抖。

  曠野中剩下自己一個人,以及那高燒不退的嬰孩。

  盧云仰天大哭,他抱著那孩子,拾起了包袱,開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會了,孩子。”即將退隱的方子敬藏身樹叢,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輕聲道別。

  曾有一個人,他不屬于朝廷,也不屬于怒蒼。他獨行于天地黑白之間,他是最后的圣光…

  孩子啊…你必須把自己選擇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盧云懷抱嬰兒,痀僂前行,眼前水氣渺茫,曠野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該何去何從,投入怒蒼之時,只想把孩子交給別人,從此自己無事一身輕,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愛侶長相廝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滅的,還有好多好多…

  淚水順著雨水垂下,腦中盤旋的盡是往事。當年秦仲海深夜尋訪自己,兩人在兔兒山一同仰天長嘯,結為生死莫逆,后來西疆出征,京城大亂,兩人一同經歷了多少故事,如今這些義氣與友情成了一道銘心刻骨的印記,永遠留在自己的額頭上。

  盧云淚流滿面,望著懷里的孩子,他驚覺自己在哭,那孩子卻沒哭,他快死了。

  小臉發紫,高燒與刀傷讓他病重,再不給他診治,這孩子必然撐不過今夜。

  盧云醒了過來,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數清晰起來。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腳下喚泥壤,懷里孩兒要吃藥。在這冰冷的大塵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兩種人,乞丐與弱者,此刻別無選擇,他必須以這個肉身面向天地萬物。

  把長劍縛回腰間,自己擁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還能遮蔽這個孩子,盧云將嬰兒收在衣襟里,讓他藉自己的體溫取暖,霎時雙足邁力,向南飛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許多藥鋪,那是他的第一站。

  至榮參行,面前的店招寫著這幾個俗字。大雨里的藥鋪看起來很冷清,里頭沒什么人。盧云躲在街角,隱身在攤車雜貨之后,偷眼看著十丈之外的參行。那里面有解救嬰兒性命的傷藥,也有滋養潤身的人參鹿茸。心里沒有壯志豪情,只一個小小的心愿,為孩子拿到藥料。

  盧云取出包袱里的銀票,不由低嘆一聲。這些銀票打著長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銀鋪兌換,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該怎么辦…身上除了銀票,別無碎銀,這口“云夢澤”形狀古拙,俗人怎知價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傷風藥便值得半兩銀子,一時半刻怎湊得齊?

  對街一處酒樓人聲喧嘩,里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那里有許多富貴人,或許也有不少善心人。盧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輕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將過去,眼看窗邊有幾名男女正自高談闊論,看來是對夫婦與一對青年男女。盧云滿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內。他抓起腳邊石塊,扔向店內碗柜,當然聲響中,打破了碗盤。臨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嚇了一跳,同朝響聲來處望去,盧云見機不可失,快如閃電地送出嬰兒,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剎那間完畢。他滾到另一處窗下,伏地偷聽說話。

  “咦!這是什么?打哪來的?”一個稚氣的聲音問著。一名少女解釋了:“這是個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覷,滿心迷茫,都不知這孩子何以冒將出來。那對夫婦同聲喊叫:

  “伙計、伙計!你來啊!”伙計的腳步聲響起,那夫婦齊聲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為什么會在這里?”

  伙計的聲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見他面上的疑惑。聽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腳步聲再響,那桌四人又說起話來了,便似什么也沒發生。盧云泯住嘴角,一顆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間,遠處又傳來掌柜的驚叫:“干啥?干啥?病成這樣的小鬼,你還給送來柜臺?想討晦氣啊!去!

  去!”

  伙計的腳步聲再起,來到了店門口,那嬰兒給裝入了木箱,又給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墊了伙計單薄的外衣。那人無奈的神情,讓盧云想到了客來軒的自己。盧狀元低頭垂淚,躲在遠處,偷眼望著孤寂將死的大都督遺子。

  行人一個個路過,不時有人停步察看,待見那孩子緊閉眉目,面色泛紫,匆匆驚呼幾聲,迅即離去。狀元大人心如刀割,參藥鋪明明便在隔壁,卻無法解救那嬰孩,他癡癡守候,默默祝禱,就盼有個好心人能帶走這嬰孩,帶他過去問診。

  終于,蕓蕓眾生中,來了一個人,那是個乞兒,只見他蹲在那孩子身邊,嘻嘻笑著,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來。

  大千世界啊,盧云發起抖來了,他驚恐萬狀,霎時飛撲過來,搶先奪過那孩子。那乞兒慌張不已,喝道:“你干什么?這塊肥肉是咱先瞧見的!”盧云發怒了,他舉腳一踩,將木箱踏為粉碎,又將那乞兒踢滾開來,跟著大踏步邁出,直朝參藥鋪行去。

  砰!參藥鋪的大門向兩旁撞開,一名短須男子懷抱嬰孩,靜靜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將死,懇請掌柜賜藥。”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這樣說著。

  掌柜瞧了他的短須,又看了看他懷中的嬰兒,倒也沒大聲嚷嚷,只拱手道:“至榮參行開鋪三十年,藥材千百種,應有盡有,客倌要什么?”盧云見他神態頗為親和,心里隱隱生出希望,趕忙作揖道:“嬰兒吃不了丹丸酒錠。如有外敷膏劑,請賞一些,如有內服露水,請再給些。”藥者八形,曰湯、丸、散、膏、丹、酒、露、錠,掌柜聽他術語精準,不由哦了一聲,頷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過參行只賣生藥,沒有方錠。”

  盧云神態平靜,輕聲道:“不打緊,有藥便好。請店家給我撿三兩赤石脂,二兩芍藥,二兩山藥,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備玉竹,艾葉、地骨皮、地黃、牛黃各一錢。再替在下準備半桶羊奶。”盧云一連說出七八項藥名,內含君臣佐使,內擦外敷,可說一應俱全,店家聽他說得精熟,不免有些心驚,道:“這許多藥,你都會用?”

  盧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黃,這三品止血強心最有奇效,勞煩赤石脂撿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為佳。”那掌柜干笑幾聲,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盤,微笑道:“一共十五兩銀子。”盧云聽他要錢,只是目光苦澀,不言不語,那掌柜咳了一聲,又道:“客倌,一共十五兩銀子。”盧云別開頭去,撫摸那孩子的額頭,低聲道:“在下是朝廷官員,恰巧失落了錢包,今日權且讓我賒一回。”

  掌柜搖頭道:“對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賒不了。這樣唄,您要手頭不便,咱這趟生意不賺錢,藥材本金共計十兩半,我賠給你,算你十兩。”他不再多說,喚來伙計,二人忙前忙后,一個在柜里抓藥,一個到后院擠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銀兩。”

  盧云聽他說得客氣,反倒躊躇起來,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會兒下手行搶,哪知入門一見,那掌柜客氣本分,并非勢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盧云沉吟良久,心道:

  “世人百態,并非人人皆是涼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也不逞兇,自從懷中取出銀票,遞了過去:“勞駕店家,同你兌銀。”

  戶部本票,價同黃金,盧云手上拿的絕非尋常飛銀,而是戶部衙門簽發的正本銀票、長洲知州的官俸月餉。店家驚呼一聲,拿起銀票細細觀看,票子百兩一張,打得更是戶部衙門的大印,來人學養不俗,氣宇非凡,果然是頂戴在身的朝廷要員。

  盧云淡淡地道:“掌柜爺,在下與您兌現,一百兩換你三十兩。如何?”天大的好事飛上門來,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這位公子,銀鋪離此不遠,只在城東轉角處,您為何不自己去兌?”盧云低頭垂目,輕聲道:“在下不方便過去。”那掌柜心下一凜,留上了神,問道:“不方便?啥意思?”盧云抱起嬰兒,淡淡地道:“閣下莫要多問。您若有意兌銀,在下感激不盡。”

  耳聽伙計連聲催促,那掌柜卻不急著答應,只上下打量盧云的形貌,反覆沉吟。盧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閉目不語。過得半晌,那掌柜咳道:“這樣唄,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親自兌現,不如小人替您過去。真金不怕火煉,票子若是真的,咱一兩銀子也不吞污,照價算給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轟你出門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無趁人之危的念頭,倒是難得一見,盧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從柜臺后頭匆匆奔出,與自己擦肩而過,盧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變,道:“客倌還有什么吩咐?”盧云微笑道:“沒事,在下只是想謝謝你。”那掌柜咳了幾聲,卻沒多說什么,自朝門口匆匆奔出。

  盧云從伙計手中接過藥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過來。他取過牛黃試味,但覺苦中帶甘,確是上品無疑,那牛黃乃是牛只膽囊的結塊,專用以強心鎮靜,解毒猶有奇效,他先放入嘴里嚼爛,便又喂那嬰兒吞食,看那嬰兒失血甚多,氣血虛弱,牛黃自然對癥。

  藥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溫和,便是佐使,盧云見堂中鍋鏟俱全,當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會兒先把玉竹燙熟,再將傷藥熬為湯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嬰兒飲用。

  忙碌已畢,盧云撿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額間傷口擦抹生藥。他將嬰兒抱上膝頭,細細去看,只見這孩子仍在熟睡,紅撲撲地臉蛋甚是安詳,只是那眉心正中卻和自己一樣,留下了一道印記。

  人生到了這個處境,也不需再思索什么。盧云端過了火盆,懷抱著孩子,爺兒倆靜靜烤火烘衣,等著鍋里熱水沸騰。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漸重,已要熟睡。

  突聽腳步聲雜沓,幾人嘶聲吶喊:“人在哪兒?人在哪兒?”盧云驚醒過來,聽得門外傳來掌柜的聲音:“人就在里頭,你們快去瞧。”盧云張大了嘴,萬沒料到那掌柜好端端的,竟會去衙門通風報信,他面皮發顫,回頭望向伙計,竟也已經逃得不見蹤影,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銀票就是他的!”店門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數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涌了上來,聽得官差暴喝連連:“著來人報上名來!為何會有長洲知州的銀票?”

  門口官差提聲斥叫,這一幕當真熟悉之至,從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為大魁天下的狀元,唯一不變的仍是那炎涼世態,與自己的悲涼眼神。盧云目中含淚,他左手環抱嬰孩,低頭面向滾滾沸水,如訴如泣,輕聲呼喚:“人間…人間…”

  眾官差面面相覷,都感疑惑,只見面前的短須男子口唇輕動,喃喃自語,對門口的百來人視若無睹,看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手卻拿著鍋鏟,自在那煎藥燒水。一名官差嘿了一聲,喝道:“問你話!沒聽見么?”他耐不住煩,當即舉手去抓,猛聽大堂上傳來一聲怒吼。

  “藥還沒煮好!”

  啪!云夢澤連劍帶鞘打出,脆響傳過,那官差慘叫一聲,手骨已被打折,當場滾倒在地。

  盧云目光狠惡,滿布血絲,過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長劍,眼神轉為溫和。他取過湯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藥勺入碗中,靜靜攪拌。只見他懷抱嬰兒,低聲哄弄:

  “乖乖,咱們吃藥了。”

  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湯匙,輕輕搖攪,看他目光茫然,一切舉止都是慢緩緩的,一無逃跑意圖,二無惶恐神態,好似失心瘋了,登讓官差看傻了眼。過得半晌,湯藥梢涼,那旅人終于輕舀一瓢,送到口邊吹了吹,低頭去喂那嬰兒。旁若無人之至。

  “還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間幾名官差急急奔來,伸手朝盧云抓落,盧云不言不語,隨手抽出“云夢澤”,刷地一聲,精光暴閃而過,鋪中的瓦罐藥壇碎了一排,余波所及,身邊一面磚墻更已坍傾,露出了隔壁飯館的大堂景象,嚇得眾官差滾跌一地。那掌柜又驚又怕,慌道:

  “完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緩緩站起,他目光黯淡,垂首望地,落寞的身影懷抱嬰兒,手中卻緊握長劍,眾官差慌張起來,逐步向后退卻。隔壁幾十名客人滿面驚愕,都在望著藥鋪里的短須男子。眾官差驚怕之余,竟無人敢提刀再上。

  盧云見無人打擾自己喂藥,便又把長劍放回桌上,默默無語中,拿起手上湯匙,張嘴啊聲,終于喂了那嬰兒一匙。只見孩子咕嚕嚕地吞下湯藥,那藥的苦味給羊乳與冰糖鎮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帶香,那嬰兒吃得愉悅,雖然發燒帶病,小嘴卻又張開了。

  盧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來,正要再喂,門口再次傳來腳步聲,此時官差都已退卻了,來人腳步聲沈緩,必是練家子無疑。只見三名黑衣勁裝的男子走了過來,正中一人手持銀票,冷冷發話,問道:“閣下可是盧知州本人?”

  盧云沒有回話,只默默吹著匙上熱湯,又喂了那嬰兒一瓢。嘿地一聲,對方搶先動手,兵刃破空勁急,來的是紅纓槍,盧云雙目泛紅,鼻梁怒痕大現,霎時也拔劍起來,回了一招。

  一聲悶哼傳過,對方的紅纓槍竟被砍為兩截,槍尖斷裂,倒撞反彈,刺中那人手腕,一時鮮血四溢。盧云將長劍放落,再次去喂那嬰兒,竟連一步也未起身。

  寂靜無聲的大堂,盧云武功顯露,震懾了局面,受傷的黑衣男子退了開來,剩余的兩人各持鋼刀,一語不發,挺刀再上。這回一左一右,聯袂出招。嘿哈大響暴起,三柄兵刃交手,雙刀對孤劍,叮當亂響中,雙刀變四刀,又被寶劍斬斷,一名黑衣人倒下滾開,另一人肩頭冒血,倉皇后退。盧云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眾人,自在那嬰兒臉頰上輕輕親吻,跟著取出牛黃,嚼爛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極是溫柔,毫無殺氣。

  倉皇的后退聲響起,沉重的踏地聲過來。藥鋪里站著九尺高的象形巨漢,背后另縮著兩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見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卻是高天業。正中那座鐵塔,自是薩魔無疑。

  高天業冷冷地道:“盧云,玉璽不在怒蒼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盧云自知大限將至,低聲求懇道:“玉璽給你們,請諸位饒過這嬰兒。”

  高天成望向三哥,聽他示下,那“神彈子”語氣冰冷,搖頭道:“盧大人別為難我們。不如大家打個商量,請您把嬰兒與玉璽一并交出,咱們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

  以后朝廷上還好見面,怎么樣?”眼看盧云既不點頭,也未搖首,高天成對盧云頗有敬重,也來勸諫:“狀元大人,皇上有旨,誰能不從呢?您這又是何苦?趁著事情還沒傳開,早些投降吧。”

  盧云默默垂首,忽然間,他口中暴喝一聲,左手懷抱嬰兒,連人帶劍撲了出來,直向薩魔殺去,這招“驢兒滾”不是劍法,卻是出自陸孤瞻傳授的“無雙連拳”,專攻對手下盤。

  砰地一聲,薩魔舉腳踢出,絕世高手何等武藝,力道灌入,盧云的身子飛了起來,重重撞在柜臺上,藥罐墜落,統通摔到身上頭上,盧云趴倒在地,勉強護住了嬰兒。

  瓦屑散落,鍋碗藥包、玉璽包袱,滾得滿地都是,盧云爬地蠕動,兀自掙扎不休。高天成年輕熱血,把他的慘狀看入眼里,登時面露不忍,勸道:“盧大人,連怒蒼山也已投降了,您這又是何苦?”

  盧云口吐鮮血,倒在地下,雙眼兀自圓睜。薩魔虎吼一聲,一腳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盧云再次噴血。高天業、高天成則在瓦堆里俯身尋找,要把那玉璽搜將出來。

  啪地一聲,盧云趴倒在地,面前墜落了一本書,正是“無字天書”,卻是高天業從包袱里搜出來的。這“神彈子”只要玉璽,對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書摔在盧云眼前,書頁攤開,火盆翻倒,燒紅的木炭落在書上,轉眼便會起火。盧云自知要死,只這樣睜眼望著,渙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陽,在揚州的白樺樹下,他看到了顧家小姐的倩影。盧云目光呆滯,口涎橫流,一無忿恚,二無悲傷,只等自己盡了職責,便能放手離開人間。

  眼皮漸重,面前的冊子給碳火燒烤,忽然螢光閃動,浮出了夜明珠般輝耀的一十四個字。

  沒有什么是非與堅持,那是一股讓人震懾的勇力。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盧云雙目睜得老大,讀著「劍神”卓凌昭最為得意的兩句箴言。他茫然觀看,赫見紙面浮起兩幅螢光圖畫,第一幅圖繪著一名男子,只見他雙手持劍,回轉身形,手腕一道箭頭,意示內息,從氣海連貫玄關,直至手腕列缺。第二幅圖也繪了一名男子,卻見他跨坐馬步,劍指腰際,那氣箭卻由丹田經肩井,直抵腕間諸穴,旁書:“劍浪翻攪,瑤池碎波”。

  便在此時,薩魔腳尖一踹,將盧云踢翻過來,大手卻往盧云懷中的嬰兒抓來,盧云啊呀一聲大叫,翻身躍起,想也不想,放脫了嬰兒,讓他滾到自己的腳尖,跟著雙手持劍,身子一個回旋,直向薩魔砍去。

  雙手持劍,內力全數灌入,云夢澤劍感應了無上怒氣,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聲不絕于耳,直向薩魔劈去。這妖魔吃了一驚,雙足一點,向后便閃,盧云不加理會,咬牙怒視高天威,腳下馬步跨開,橫劍斬過,這劍上下顫抖搖擺,輝映著云夢幻光,宛若滔天大浪,眾人見了這等劍法功力,無不大為詫異。高天業驚道:“這是劍浪!

  你…你是昆侖的人?”

  盧云更不打話,雙手持劍,旋身斬下,高天業急忙向后避開,盧云馬步跨坐,橫劍劈出,再次發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驚,趕忙以腰刀來擋,當地一聲響,兵刃已被云夢澤斬斷。盧云得理不饒人,左足頓地,身轉旋風,旋即飛腳掃出,正中高天成胸口,喀啦聲響傳過,肋骨折斷,高天成已然翻倒重傷。這招卻是無雙連拳的“回風蹬腿”,混入劍招來用,實讓人防不勝防。

  盧云懷抱嬰兒,抄起經書,將玉璽舉腳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畫過綠影,飛上了板桌。

  敵我雙方對峙不動,各與方桌相距五尺,薩魔、高家二將與官差虎視眈眈,都在等著搶功。正于此時,店外又傳來腳步聲,第三批高手趕到了,想來必是對方的首腦人物無疑。

  說也奇怪,陷入了絕境,心中卻沒有分毫悲傷,只有一片寂寥。

  盧云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沒了。他選了秦仲海說的第二條路。頂戴、情人、朋友,全都沒了。此刻不同于西疆血戰,也不同于流浪賣面,眼前已經沒有路走了,只有一路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

  “殺呀!”舉腳重踢,玉璽連同板桌飛出,眾官差無不伸手搶奪,盧云發瘋也似地沖向眾人,手中長劍竟在突刺沖鋒,那是戰場上的長槍招式,沒人會拿來應用在柔軟的長劍上。

  玉璽飛上半空,剎那之間,盧云面前的萬物好似凝結一般,只見薩魔巨大的重拳讓過了劍刃,朝著自己的門面打來,轉瞬間便會把他的俊臉打得粉碎,兩旁十來柄刀槍斬向自己,懷里的嬰兒因為懼怕,已然哭叫起來。

  轟地一聲,藥鋪旁的墻壁破開,一道衣索當空直飛,搶先卷住了玉璽,跟著板桌橫擋過來,隔開了敵我雙方,盧云茫然之中,已被一只手拉住,當下順勢滾出店外。

  店外寒風冷雨,一人雙手托住盧云的腋下,急速拖拉,那人身形不高,盧云給人拖著,兩腳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還會有誰出手解救自己?眼前這人比自己矮了半個頭,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卻是誰有這個膽識救人呢?

  在這最后的旅程中,出現了意外的過客。盧云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個女子,還是個雪白貌美的女子,正是人稱“百花仙子”的狠辣姑娘,胡媚兒!

  盧云睜大了眼,茫然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胡媚兒不理不睬,將盧云拋了下來,尖叫道:“笨蛋!誰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順手拉開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路吧!”她無暇理睬盧云,便自行逃竄而去。背后傳來高天業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獨占功勞!把玉璽交出來!”

  盧云不知這妖女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單,眼看胡媚兒竄入小巷,不及深思,懷抱著嬰孩,便隨著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狹窄已極,僅容一人奔行,胡媚兒手握玉璽,狂奔而出,她連轉了幾條巷弄,已然甩脫了追兵,正驚魂甫定間,回頭一看,那盧云竟然緊追不舍,一路跟在自己后面。胡媚兒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別纏我,走開!走開!”說著拿出拂塵,接連揮驅,只是盧云豁出了性命,拂塵幾次掃到了面前,都當掃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媚兒俏臉驚白,嬌聲怒罵:“你想做什么?姑娘只是一個好心,順手拉開你!

  你別纏著我!煩死了!”說著舉腳踢出,要將盧云逼開。

  盧云沒有閃避,腰間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腳,他身有內傷,霎時喉頭一甜,忍不住噴出血來。他蹲在地下,凝望著胡媚兒,低聲道:“胡姑娘,我…我沒地方可去…”

  說著咳血不止。胡媚兒打量面前的男子,只見他那雙俊目帶著懇求之意,似要自己帶他逃走。胡媚兒見他一臉狼狽,懷里又抱著那名嬰孩,十足十的可憐模樣,她越看越是心軟,可一醒起背后的追兵,卻又不免害怕,霎時尖叫一聲,轉身便逃。

  盧云滿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兒停步下來,尖叫道:“瘟神!你別纏著我!快快給我走開!”她伸手去推盧云,偏生這書呆子又不肯走,兩人拉拉扯扯,那玉璽在懷里一個不穩,竟然墜落下來。盧云眼明手快,搶先接住了,卻把玉璽收入懷中,駐足不動。胡媚兒哎呀苦叫,道:“還我!還我!”盧云搖了搖頭,低聲道:“請你帶我一程,救我離開天水。”

  兩人便這樣相互凝視,胡媚兒氣急敗壞,正要取出銀針對付他,忽然背后腳步聲大響,聽那高天業大聲喊叫:“胡媚兒!大家一人一件功勞!玉璽歸你,小孩歸我,見者有份,你別太自私了!”追兵趕到,不旋踵又是一場好殺,胡媚兒怒氣沖沖,伸足往地下重重一頓,尖聲道:“算你狠,跟我來吧!”盧云面露喜色,當下邁步追去,可憐這位滄海漂泊客,無助之間,竟把人見人怕的魔女當做了救命浮木。

  其實胡媚兒哪有什么好心?先前盧云一入天水城,胡媚兒早已發覺了他的蹤跡,之后一路跟隨,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璽奪走。誰知她躲在暗處,把盧云種種苦狀看入眼里,居然讓她心懷不忍,生出了遲疑。后來盧云與薩魔等人動手,胡媚兒伺機搶走玉璽,眼見盧云便要橫死,只因心中一軟,這才順手救了他一命,卻沒料到一個手賤,竟為自己招惹了瘟神。

  兩人一路奔逃,胡媚兒熟悉天水地勢,所行全是巷弄小徑,不久便從城內穿出,二人沿著城郭逃難,又過數里,眼前已是一片巖壁,杳無人煙,胡媚兒卻從一處巖縫鉆了進去。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往往筑穴為巢,此地正是一座廢棄不用的窯穴。

  盧云慌忙隨入,只見洞內昏暗,不見人影,當下低聲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在里頭么?”話聲未畢,陡然間風聲勁急,一柄拂塵當頭打到,盧云聽風辨位,身子微側,探手向前一抓,靠著「無雙連拳”應變奇速,竟將拂塵柄抓入手里。正要夾手奪過,卻聽胡媚兒冷冷地道:“你別不識好歹,我只要機關發動,立時便能殺了你。”

  胡媚兒的拂塵滿是陰毒把戲,又是毒針、又是迷香,號稱“救命三連環”,當年楊肅觀便曾吃過苦頭,盧云江湖閱歷遠遠不及同儕,如何能是對手?當下放開了手,不再出力拉扯。

  胡媚兒哼了一聲,點著了火折,盧云看得明白,此處洞穴還算寬敞,約莫十尺見方,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滿是泥灰,想來久無人居。正看間,忽聽胡媚兒冷冷地道:“拿來。”

  盧云別開頭去,道:“拿什么?”胡媚兒見他佯裝不知,不由怒道:“玉璽啊!我已經帶你逃離毒手了,你還不把玉璽交出來?你當姑娘閑得發慌么?”

  盧云眼望黑沈幽暗的洞穴,心里滿是寂寥,忽然間微微苦笑,對問話毫不理會。

  胡媚兒大怒,她生平殺人不計其數,錦衣衛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頭,當即冷笑道:

  “傻子,你不給我,難道我不會自己搶么?受死吧!”拂塵揮出,便往盧云腦門掃落。拂塵握柄乃是精鋼所制,兼夾內力,重擊而下,自能將盧云當場打成重傷。堪堪打到腦門之際,那盧云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頭領受。胡媚兒驚怒交加,喝道:“你干什么?為何不擋?”

  盧云將嬰兒放了下來,黯然道:“胡姑娘,你一會兒拿著玉璽回營,他們必然問你孩子的下落。你與其兩面為難,不如現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現下還給你,別無怨言。”

  胡媚兒笑了起來,啐道:“傻子,我要那孩子做啥?你以為陳鑼山那幫瘋子支得動我?我奪這玉璽是為了江大人。”盧云醒覺過來,反問道:“江充也在找玉璽?”

  胡媚兒嘆了口氣,道:“江大人情勢危急,不能沒有玉璽救命。我此番替他出力,也只是聊盡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幫到他。”盧云面容苦澀,自知柳昂天死后,朝廷局面已然大亂,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難保。他想起顧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便問:“胡姑娘,北京情勢如何了?”胡媚兒冷冷地道:“戒嚴啊,還能如何呢?”說著又喝道:“姑娘沒空與你閑聊!快把玉璽拿出來了!”盧云嗯了一聲,當下從懷頭拿出了物事,胡媚兒定睛一瞧,他手中卻是個藥包,卻是先前在參行里拿走的,哪里是什么玉璽了?

  胡媚兒見盧云裝瘋賣傻,自在那嬰兒額頭上擦藥不休,直把自己當作了木石人,忍不住尖叫一聲,伸足便朝盧云穴道踢落。盧云這回卻不坐以待斃,身子微斜,便已閃過,胡媚兒連踢數回,卻都踢他不著,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閃躲了?”

  盧云回首望著胡媚兒,兩人目光相對,胡媚兒原本冷笑不休,待見盧云的目光滿是孤單悲苦,似有無數心事等著傾訴。胡媚兒心里微軟,冷傲的笑容漸漸止歇。她避開盧云的眼光,低聲道:“盧云,我…我已依約帶你離城,你…你是不是也該把東西給…給我?”說也奇怪,原本理直氣壯的事,此刻她卻口氣低軟,似在求懇一般,連胡媚兒自己也覺得納悶。

  兩人默默相望,各自無言。洞內火燭隱隱,洞外雨水淅瀝,胡媚兒靜靜聽著雨聲,西北少雨,嚴冬將至,這場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場甘霖了。她又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忽聽盧云道:“胡姑娘,多謝你救我性命,外頭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等明早雨停了之后,拿著玉璽再走,可好?”

  胡媚兒咦了一聲,不知盧云有何陰謀,不由眨了眨眼。她身為江充手下愛將,更是武林間人人不恥的妖女,盧云讓自己這個詭計多端的魔女陪在身邊,絕難討得什么好處。她醒起了一事,登時叉起了腰,媚眼橫視,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狀元郎,也想趁機學壞么?”

  假借天雨留宿,趁機迷魂偷香,胡媚兒多歷江湖,怎會不知這些下流伎倆?這幫壞男人性好漁色,要不趁夜間飲食偷下,再不半夜持刀過來,想來十之,這狀元郎也是一般貨色。她瞧著盧云,見他約莫八尺身材,比常人來得高大,再加劍眉薄唇,寬肩瘦腰,頗有英俊之氣。這般好模樣的男兒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來,算得上自投羅網。胡媚兒心里開心,媚眼登時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早,你可得把玉璽給我。”

  兩人面面相覷,盧云再也忍耐不住,霎時眼淚奪眶而出,掩面道:“謝謝你。”

  前程茫茫,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與功名,孤獨旅人難耐悲傷,終于淚灑衫袖。

  胡媚兒見盧云生得體面,本想多說幾句調戲言語,待見他哭了出來,不由心下一驚,話到口邊,居然莫名其妙地縮了回去。她難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這家伙怎么掉眼淚了?”

  她行上兩步,打量著眼前的男子,想問什么,卻是毫無頭緒。胡媚兒向來口齒伶俐,每日里與王公大臣打情罵俏,無往不利,豈料此時想同盧云說話,居然找不到因頭,當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滿頭霧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姓盧的…你…你餓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幫你找東西吃?”此言一出,自覺荒唐不堪,忍不住放聲笑了出來。

  盧云聽她發笑,登時醒覺過來,忙道:“是該吃飯了…在下過去準備,請您替我看照著孩子。”說著將云夢澤掛在腰間,便又朝洞外去了。

  盧云痀僂著身子離開,他知道,自己逃過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為何,他今晚很怕獨處,他就是不敢獨自面對黑沈的山洞。胡媚兒雖是人人恐懼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說話,總比自己一個人發呆害怕來得強。

  鬧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個人。

  眼看盧鐵頭返身離開,此時嬰兒玉璽全在洞內,統通留給了自己,倘要偷竊,自是易如反掌。胡媚兒滿心驚愕,尋思道:“這人是瘋子還是傻子?本姑娘殺人不眨眼,他難道不怕我把玉璽帶走么?啐,想在旁窺伺,存心試探,看我嚇死你。”她向來毒辣,什么時候把人命放在眼里?當即冷冷一笑,取出銀針,便往那嬰兒刺去,想瞧瞧盧云是否窺伺一旁。

  銀針將落,那嬰兒睜眼望著藍晃晃的尖針,一時頗感好奇,小手一揮,便朝銀針摸來,胡媚兒尖叫一聲,忙將銀針蕩開,她雖然隨身帶著解藥,但那藥性異常霸道,倘若那嬰兒無端中針,便算給她救活了,日后怕也體質受損,再也長不大了。

  胡媚兒驚魂甫定,連她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盧云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驚死。她哼了一聲,想道:“這姓盧的當真出洞去了。這瘋子倒也是個人物,明擺是柳昂天的走狗,卻能信得過我。”她嘴角雖然掛著冷笑,卻把銀針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囊,就怕無意間弄傷嬰兒。

  胡媚兒打了個哈欠,正想著要如何對付盧云,忽聽啊啊歡笑聲傳來,胡媚兒咦了一聲,低頭去看,只見那嬰孩伸著雙手,好似要自己來抱。看他吃了藥后,精神復振,已然活轉過來了。胡媚兒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紀,也想占阿姨便宜么?”她心存溫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連忙縮手回來。想道:“好端端的,可別動了溫情,無端惹禍上身。”

  胡媚兒低頭不動,只細細回思盧云的舉止,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張之越,殘害過郝震湘,不知與多少男子漢交過手,可卻沒見過這般奇怪的男子。這人說勇不勇,說怯不怯,先前與薩魔激戰,雖死不降,可現下卻像只喪家之犬,連番求懇自己,此人用意奇怪,讓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著嬰兒,只哼了一聲,暗忖:“這小鬼是柳昂天的種,真可怪了,這姓盧的既和秦仲海那魔頭親近,卻怎地不把孩子留在怒蒼山?卻要下山來東奔西跑?”瞧著瞧,忽然看到那嬰兒頭上的刀痕,想到盧云額上也有一記同樣的刀傷,心下登時了然:“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頭何等厲害,怎會為了一個孩子和朝廷無端開戰?管他盧云多大面子,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子畢竟不多,姓盧的既瘋又傻,白癡也似。看這幫瘋子再多幾個,歪路都給他們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胡罵一氣,無聊間伸了個懶腰,心道:“姓盧的家伙真慢,不過去捕只小鳥來烤,怎地這么久?”她纖腰后仰,雙臂伸直,正要發出哈欠,忽然間靈光閃動,忍不住站起身來,慘叫道:“完了!完了!這幫無情無義的男人哪能有什么好心,好啊!姓盧的家伙把孩子扔給我,自己逃走了!”

  幾個時辰前冷眼旁觀,只見這位狀元大人百般無奈,偷偷將那嬰兒送入客店,只盼好心人將那孩子抱走。那時胡媚兒看到眼里,眼眶兒都紅了。本想盧云是個好人,哪知世間男子最是涼薄,一看她還有點良心,立時把這個嬰兒扔了下來,他卻獨自逃之夭夭。胡媚兒自知墜入爛攤,自己若想脫身,唯有忍心扔下這無辜孩子。她聽著洞外淅瀝瀝的雨聲,想來此刻盧云早已逃回天水,說不定還已雇了車,正在返京路上熱呼呼地睡著,胡媚兒越想越怒,霎時尖叫道:“盧云!”

  忽聽走道外傳來腳步聲,盧云那卷舌官話響了起來:“姑娘何事吩咐?在下這里聽著。”胡媚兒斜目望去,面前一個高大男子滿身雨水,手上提了兩只死兔,正自緩緩入屋。胡媚兒臉上一紅,自知錯怪了他,她呸了幾呸,整理了衣衫,站起身來。喝道:“拿來,我來燒烤。”

  盧云搖頭道:“不勞姑娘。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吃飯打雜之事,在下最是詳熟。”胡媚兒聽不懂他說些什么,冷眼旁觀中,但見盧云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兩只破瓦盆,他從洞外接來滿滿一盆水,自行剝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時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來敵人不易察覺炊煙。盧云便燒烤起來,不多時,香氣四溢,盧云便取出“云夢澤”,切了盆香噴噴的燒肉,另又燒了幾只肥大菇覃,胡媚兒見他拿著寶劍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藥鋪里的那場打斗,忙問道:“喂!你怎么會使昆侖劍法?”

  盧云忙于燒煮,陡聽問話,登時醒覺過來。方才他與薩魔放對,危急中居然從那本經書里找出活路,這才以神奇招式殺退了高家兩名好手,他放下長劍,打開了包袱,將那經書取出,口中說道:“那時我性命垂危,無意間從這本書上看到劍招,便依樣畫葫蘆一番。”

  回想“劍神”卓凌昭在世之時的威風,胡媚兒不由心中稱羨,忙道:“可以給我瞧么?”

  盧云想也不想,隨手便把經書送了過來,胡媚兒接到手里,心中一個興奮,尋思道:

  “我現下要是發出銀針,一下子殺了他,這本書便是我的了。”

  惡念甫出,正要偷偷殺人,忽聽盧云道:“在下不善劍招,這本書姑娘若是喜歡,不妨拿去吧。”胡媚兒大吃一驚,武林秘笈價值連城,高手為求一套精妙武功,上天下海無所不求,這人豈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見到了什么怪物,慌道:

  “你…你自己不練么?”

  盧云背著身子,自在切肉燒煮,聽他道:“此書并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誰錯放在我的行囊中,本是無主之物。現下兵荒馬亂,我也無暇尋訪失主,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喜歡,不如收下吧。日后也好代我物歸原主。”胡媚兒聽他說得十分大方,不由得滿心迷茫,忖道:“這人與我萍水相逢,怎能這般好心?看他八成是錄了副本,再不便是在紙上沾了毒藥,卻來對付于我。”她冷冷一笑,自己毒功威力無窮,怎怕這些雕蟲小技,當下便展頁去讀。

  書本打開,紙面上卻是空無一字,胡媚兒氣得炸了,奮力去扯那本書,尖叫道:“空白的!你戲耍我!”只是那書不知是什么質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憤怒之下,隨手將書冊當作了銀針,狠狠砸向盧云。盧云慌忙接過,解釋道:“這書平常讀不出文字,那時我倒在火堆旁…”

  耳聽盧云叨叨絮絮,胡媚兒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聽,當下連連咒罵:“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實不至,全是些騙徒!”氣沖沖地坐下,自撿兔腿嚼著。盧云嘆了口氣,便也不再多說,自行回去燒水。胡媚兒邊罵邊吃,也是餓得緊了,竟把一盆兔肉吃得精光,眼看盧云那盆兔肉完好未動,便道:“你在忙些什么?難道不餓么?”不待盧云回話,自行抓了一只香嫩兔肉吃了,來個先嚼為贏再說。

  盧云將那傷藥取出,分做了幾分,就著瓦盆燒煮。道:“這孩子還在發燒。這兩日萬萬不能斷藥。”跟著抱過了嬰兒,以熱水替他擦拭身子。胡媚兒見盧云照顧嬰兒之法頗見熟練,全不似個進士狀元。她向來多與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見男人做過這等鄙事,不覺有些詫異,她干笑幾聲,道:“你可乖巧了,連孩子都能養,誰要嫁了你,這輩子準是少奶奶的福份。”

  盧云望著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太過,竟爾碎裂。他微微嘆息,搖頭道:“在下的未婚妻是兵部尚書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兒咬了一口兔肉,笑道:“你可傻了。下人歸下人,好漢歸好漢,越是英雄氣魄,女孩兒家越歡喜他們低聲下氣,殷勤服侍。”

  盧云搖頭道:“不就是吃飯飲水么?誰來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么不同?”

  胡媚兒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辦事,看得是銀兩,英雄好漢替女兒家捶背煮飯,瞧的卻是真情蜜愛。越是鐵打的好漢,臉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愛這幫人來服侍。”

  盧云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頭黯淡,忍不住道:“你錯了。這些英雄豪杰不是一般人,他們的內心剛硬得緊,女人情、兄弟義,全都舍得下。”胡媚兒啐了一口,道:

  “傻子,民不斗官,女不斗男,要讓這幫熊虎低頭,可得花點腦筋。懂么?”

  盧云見那水要沸滾,自將傷藥放入盆中,手提長劍攪拌,胡媚兒叫道:“喂!我和你說話,你別老是沒精打采的!”盧云背著身子,淡淡地道:“你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胡媚兒聽了這話,心下沒來由的一喜,登時笑道:“我說啊,似我這般弱女子,要讓真正的英雄豪杰俯首稱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贏,側面挑不動,難道不能踩到他頭上么?”

  盧云眉頭一皺,并未回話,胡媚兒媚眼生波,直是興高采烈,聽她笑道:“越是自命英雄豪杰的人,越舍不下本領志向。這幫人替朝廷辦事,替主子辦事,偏又干不了真正的壞事,他們出不了頭,成日里便只能唉聲嘆氣,當個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與他們打啊殺啊,這幫好漢最有本領,準是死路一條。可你搭上他的頭兒,這些可憐蟲還不乖乖聽你擺布么?到時你小指頭一勾,他便仙姑長、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腳水了,哈哈!哈哈!”

  盧云低聲嘆息,道:“胡姑娘,你這生除了爭來斗去,沒別的事好做了么?”胡媚兒尖叫一聲,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來,冷冷地道:“你說什么?你看不起我的為人么?”

  盧云凝目望向胡媚兒,他雖未說話,但那眼神卻道盡了一切。

  胡媚兒發起怒來,她舉起拂塵,厲聲道:“盧云,辱我百花仙子的人,還沒一個能有好下稍,你想試上一試么?”她提高了嗓子,語音尖銳,那嬰兒受了驚嚇,竟爾哭了起來,想來是聽到了兩個大人爭吵,心生害怕所致。

  盧云見胡媚兒滿面怒火,但眼中卻蘊著淚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其實內心十分單薄。他走了過去,蹲在胡媚兒腿邊,輕聲道:“胡姑娘,你我不過萍水相逢,適才盧某將死,你為何甘冒生死大險,出手救我?”

  胡媚兒別開頭去,恨恨地道:“我只是順手之勞,你別自鳴得意。”盧云蹲在地下,仰望著胡媚兒,柔聲道:“胡姑娘,適才盧云將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與這孩子都已死了。不論你自己怎么說,旁人怎么說,你在盧某心中,永遠都是個好人。”

  胡媚兒原本咬牙切齒,似有無盡仇恨,聽了盧云的說話,不由自主間,竟是愣住了。

  她目光慢慢轉為溫和,低聲道:“你當我是好人?”盧云頷首道:“再好不過了。”

  胡媚兒咬住紅唇,忽然間,竟是放聲大笑起來,只見寒光閃過,她手上的銀針已然激射而出,正正釘在盧云身旁的巖壁上,看她隨手一針發出,入巖便達半寸,那針當真鋒銳已極。聽她尖叫道:“傻子!你去死吧!誰是好人了!我壓根兒就不要做好人!”

  那毒針最是陰狠,當年張之越不過中了一枚,瞬間便傷發畢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厚,陡然中針,也要全力運功驅毒,盧云要是中了一記,恐怕真是死路一條。胡媚兒怒氣不消,狠狠將手上瓦盆扔出,霎時打了個粉碎,兔肉滾了一地都是,她逕自背轉身子,冷冷地道:“姓盧的,把玉璽準備好了,明兒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

  盧云默默點頭,在嬰兒的哭聲中,自行彎腰撿拾破盆碎瓦,并未多言。

  深夜時分,雨聲仍是不絕于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見盧云睡在地下,懷里緊抱嬰兒,卻把那暖炕留給了胡媚兒。寒氣森森,一陣冷風灌入洞來,時在初冬,此地又處西疆,當真徹骨之寒,胡媚兒這些年來養尊處優,這鄉下黑炕自是睡不慣,長夜漫漫,一時反來覆去,縮著身子不住發抖,竟是十分難熬。

  她自知盧云是個正人君子,絕不會半夜過來騷擾偷襲,心里倒也不怕。一時只是面向內壁,左手揪著自己衣襟,右手死抓著拂塵,想起盧云對自己的目光滿是勸慰開導,好似小時候見過的私塾教師。她煩悶不已,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莫名間眼眶幾次濕潤,竟然想哭了。

  她睜開了眼,咬牙切齒,心道:“我這是干什么?胡媚兒啊胡媚兒,你堂堂的金玉之體,誰不巴望與你磕頭相好,卻為何要苦挨在這兒,陪這一大一小蹲寒窯?”她呸了一聲,坐起身子,心道:“姓盧的,姑娘沒功夫跟你玩把戲了,我可得走了。”

  胡媚兒眼角微微轉動,眼看包袱便在洞內一角,想來玉璽便收在里頭。她深深吸氣,當下躡手躡足,來到包袱之旁,搜里搜外,找到了方才那本無字怪書,另有十來張銀票,其余別無長物。這書呆子竟把玉璽藏了起來。胡媚兒大怒,心下暗恨:“這幫賊沒一個好東西,明里跟你說好的,背后還不是十分提防,說得比唱得好聽,當我是好人?無恥!”一時媚眼兇光,十分氣憤,拿起了拂塵,便想大開殺戒,胡亂將盧云了帳。

  轉過身去,正要射出銀針,忽見炕上碧幽幽的擱著一塊石頭,眼里看得明白,正是那方玉璽。胡媚兒掩嘴驚呼,原來盧云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璽又怎能無聲無息地現身出來?

  胡媚兒斜目去瞧,卻見這男子臥躺地下,手中抱著那嬰兒,兀自裝著熟睡。胡媚兒哼了兩哼,也不知該不該道謝,當下拿起了玉璽,便要離開。行到盧云腳邊,忽聽一聲嘆息,胡媚兒回頭看去,只見盧云雙目睜開,只在凝視自己。胡媚兒有些慌張,道:

  “姓盧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見了…”盧云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頷首道:“胡姑娘,謝謝你陪我這段路。祝你一路順風。”說著轉過身去,面向內壁,又閉上了眼。

  胡媚兒聽他道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望著盧云,也不知該說什么,當下低頭走了,內心好似有些悶,卻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

  來到了洞口,只見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簾水瀑一般,寒風吹來,更讓人身子發寒。正于此時,忽聽遠處土狼呼號不休,似要成群結隊而來而來,胡媚兒臉色一顫,便從路邊搬了幾塊大石,置于洞口,想來可以防備狼群。

  忙了好一陣子,胡媚兒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么。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

  她望著地下的石塊,忽地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這番回去北京,還能過以前的好日子么?”想起離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勢危殆,倘使江充倒了,自己該怎么辦?若要投靠陳鑼山,受那高天將的氣,怎么也不愿意。還不如返鄉回家,日子來得痛快。滿心煩亂間,竟然蹲了下來,眼望洞外的水瀑,卻是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她兩手托著下顎,閉上了眼,仿佛盧云還蹲在身邊,用那懇求的目光望著自己。胡媚兒癡癡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頭望向洞內,那孤單的旅人兀自懷抱嬰兒,倒臥地下,好似還在等著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淚水迸了出來,胡媚兒忽地拿起拂塵,狠狠地往巖壁上敲去,哭道:“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

  苦熬十年,動心忍性,終于成了殺人不眨眼、冷血頑硬的女魔頭,一旦前功盡棄,自己又會變回當年那個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兒哭得淚人兒也似,越想越恨,只想將那私塾老師毒打一頓,霎時沖入洞中,怒吼道:“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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