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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生不相見

  三只骰子骨溜溜地滾在碗底,轉啊轉地,霎時兩只骰子停了下來,一只見是個五點,另一只卻是三點,碗旁無數雙眼睛凝視著碗底,都在等著最后一只骰子停落。

  一條大漢手挖鼻孔,神態粗魯無比,狂吼道:“大!”

  圍觀眾人登時愁眉苦臉,搖頭道:“又是開大!老大你也太狠了,咱們都要輸個精光啦!”

  那粗魯大漢笑道:“你們怕什么?這回侯爺發下來的餉銀何其之多,你們哪個不是捧了百來兩銀子,當我不曉得么?”跟著將桌上的銀子一攏,高高的堆了起來,笑道:“來來來!大家再下吧!”

  眾人嘩然道:“不賭了!不賭了!再賭連老婆都輸給你啦!”轟鬧之下,霎時走得一干二凈。那大漢哎呀一聲,追了過去,叫道:“別走啊!我還沒過癮哪!”

  一人走上前來,笑道:“既然秦將軍這般好賭,不如我來跟你賭兩把,怎么樣?”

  這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膚色黝黑,身形高壯,右手卻帶了只鐵手套。那粗魯大漢瞧了那人一眼,只哦了一聲,道:“是你啊,怎么你也是此道中人么?”

  那人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我舊日是西涼城捕頭,你說我碰不碰這個玩意兒?”

  那粗魯大漢沉吟一會兒,搖頭道:“你們這些當差的,想來不干這檔子事吧?”

  那人哈哈一笑,道:“辦案賭命,平日賭錢,秦將軍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那粗魯大漢又驚又喜,兩人對望一眼,霎時忍俊不禁,一齊仰天大笑。

  那大漢神情粗豪,英風爽颯,正是秦仲海,一旁那鐵手男子生得一張凜然國字臉,人高馬大,體格結實,卻是伍定遠。

  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氣洋洋,賀客如云,何大人、秦仲海等護送公主有功,令得皇帝龍心大悅,親下圣旨封賞柳門一系,消息傳出,賀客臨門,真把門也擠破了,柳昂天更笑得合不攏嘴,四下接受眾人的道賀。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魯,最是厭惡應付這等虛假場面,此刻便率領西行諸將,自行躲在偏廳聚賭。那伍定遠剛從柳昂天書房出來,眼看無聊,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便找他尋樂來了。

  伍定遠四下張望一陣,沒見到盧云,便問道:“盧兄弟呢?怎么沒見到他?”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道:“咱們盧老兄這當口不知又發了什么瘋,居然獨個兒躲起來讀書哪!讀書啊讀書,當真是他奶奶的越讀越輸!”

  他滿口嘲弄,卻不提自己在華山腳下一昧逼迫盧云花天酒地的惡行,這名書生自給鶯鶯燕燕亂啄亂叮之后,一回京城,直是逢女就驚,遇雌則哀,這才趁機躲得老遠,就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風花之地,不免又要給人整得呼天搶地。

  此時柳府上下喜氣洋洋,任誰都在玩樂,哪知盧云卻正讀書,伍定遠豎起拇指,贊道:“咱們盧兄弟與楊大人一個樣,兩人都是讀書的好材料。他們這些人若是一日不讀書,便會自覺面目可僧,全身發癢,好似給跳蚤纏身一般。”

  盧云曾在伍定遠府上寄住數月,是以伍定遠對他的習性深為了解,果然是一語中的。

  卻聽秦仲海冷笑一聲,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秦也是這樣。”

  伍定遠雖與秦仲海相識不久,卻知此人不學無術,幾與文盲相似,聽他這么一說,好似頗愛博覽群書,心下甚奇,便道:“將軍此話當真?不知你讀的是什么書?可是左傳春秋?還是論語孟子?”

  秦仲海面有得色,低聲道:“我讀的書非同小可,朝廷更是為此日夜查訪。”

  伍定遠心下一驚,道:“什么書這般厲害?”

  秦仲海噓了一聲,道:“說來不怕嚇壞了你,我讀的乃是曠世巨著,比左傳春秋更發醒人心,比論語孟子更微言大義。”

  伍定遠面色一變,摸了摸懷中的“披羅紫氣”,顫聲道:“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笈么?”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見無閑雜人等,這才低聲道:“什么武林秘笈?你想哪兒去了。我說的是‘金瓶梅’與‘’這兩大巨著,這兩套好書我要一日不讀,便會全身發癢,痛不欲生。只怕比盧兄弟癢得還厲害。”

  伍定遠面露驚詫之色,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跟著四處張望,確定左右無人后,方才壓低嗓子,道:“秦將軍,那我只有上冊,下冊始終買不到,不知可否相借則個?”

  兩人正自低聲商量,忽聽一人道:“伍制使、秦將軍,你兩位神神秘秘的,在這兒說些什么啊?”兩人抬頭急看,那人面貌英俊,瀟灑臨風,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啊了一聲,急忙站了起來,叫道:“楊大人。”秦仲海卻大剌剌地坐著,一手挖著鼻孔,笑道:“咱們在說的精彩情節,楊郎中可要一聽?”伍定遠面色尷尬,連連咳嗽,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誰知秦仲海只顧挖著鼻孔,卻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氣。

  楊肅觀輕咳一聲,心道:“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他去做土匪,那再合貼不過了。”他眼望二人,道:“侯爺有吩咐下來,說皇上一會兒要傳圣旨,請大家到廳前會合,一同跪下接旨。”

  秦仲海打了個飽嗝,跟著扯起了大嗓門,叫道:“盧兄弟!皇帝老子找你啊!快快出來接旨啦!別再越念越輸啦!”

  秦仲海正自叫得興起,忽聽楊肅觀低聲道:“仲海別叫了。”

  秦仲海聽他語氣有異,不禁為之一愣,他朝伍定遠看了一眼,問道:“怎么了?”

  楊肅觀放低喉嚨,悄聲道:“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點事,咱們盧兄弟的封賞被退了回來。”

  秦仲海大吃一驚,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怔怔地道:“這…這怎么可能?我送上去的公文寫得明明白白,咱們盧兄弟救駕有功,還有可汗親贈的記功金牌一面,怎能沒有封賞?”

  楊肅觀搖頭嘆息,低聲道:“刑部轉來公文查照,說盧兄以前曾犯過刑案,目下還是逃犯,領不得朝廷的恩賞。”

  伍定遠不知盧云的來歷,聽他出身逃犯,不由得大驚失色,顫聲道:“竟有這種事?盧兄弟是盜匪,這…這要從何說起?”

  楊肅觀嘆道:“若非刑部送來公文,咱們也不曉得此事。還好他們礙在侯爺的金面上,沒要咱們把盧兄交出去。”

  秦仲海呆呆坐著,想起盧云為了解救公主,屢次出生入死,后來西疆激戰,更是靠他冒險出手,這才救了可汗性命。若無此人,此次和親怎能功德圓滿?秦仲海越想越怒,霎時跳了起來,大吼道:“老子操他媽的!不管盧兄弟以前干了什么事,現下他為國家立了大功勞,便算犯了天條,這當口也該赦了啊!”

  楊肅觀道:“話雖是這般說,但盧兄這次立的功勞太大,恐怕得的是七品恩賞,這叫朝中那幫小人如何不妒忌?現下他們硬要搬出刑律,咱們也不能蠻干,否則更不能善了。”

  秦仲海氣得面色發青,怒道:“操你祖宗!拼著頂戴不要,老子也要找侯爺說個明白!”說著便要沖向內廳。

  眾人吃了一驚,急忙攔住,楊肅觀勸道:“秦將軍可想清楚,咱們替盧兄弟洗刷出身要緊,你這般把事情鬧大了,弄得人盡皆知,對他的將來反而不好。”

  秦仲海心中一涼,尋思道:“這世間好生功利現實,盧兄弟不過是個苦窮酸,不似當年定遠還帶著寶貝羊皮,自然無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唉…我那日向他夸下海口,說他只要能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日后定能揚眉吐氣,誰知他性命拼了,功也立了,卻又生出這等事來…這…這要我怎么對得起他?”轉念想起盧云的死硬脾氣,心中更是擔憂:“這盧兄弟是個烈性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賊出身,定會氣得吐血,這…這可怎么辦?”想著想,忍不住抱頭長嘆,極是苦惱。

  楊肅觀見他發愁,當下勸解道:“仲海不必擔心,柳侯爺聽了這事,已然托了朋友在刑部里查,看有無法子替他洗刷干凈,日后也好讓他出頭。咱們不必急在一時。”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曾為自己洗刷冤屈,忙點頭道:“沒錯,現下正該請侯爺想想辦法。咱們盧兄弟是個清白的讀書人,生平最是正直,我看他準是給人陷害的。總之咱們出錢出力,把事情辦好為止!”他是捕快出身,這等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聽多了,果然三言兩語便說出當年內情。

  楊肅觀連連頷首,道:“還是定遠說得對,當前絕不能急,咱們且聽刑部消息便了。”

  秦仲海雙手抱頭,嘆道:“盧兄弟九死一生,這才保住公主平安,此次西行,咱們沒人比他的功勞更大。唉…他若得不到封賞,大家憑什么拿好處?”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思索對策。

  說話間,忽聽一人道:“是誰在叫我?可有什么事么?”

  三人面色一變,說曹操,曹操便到。這聲音正是盧云。霎時眾人無不臉色慘白,一齊回頭看著他。

  盧云見他們神色凝重,忍不住一奇,道:“怎么了?大伙兒不是在喝酒吃肉么,怎地這般難看臉色?”

  秦仲海忙擠出一張笑臉,咳了一聲,干笑道:“哎呀!你哥哥錢輸得多了,臉色自然不好。來來!盧兄弟,陪我賭上一把,讓我翻翻本吧。”說著拿出骰子,便往碗里擲去。

  伍定遠也見識過盧云的牛脾氣,此時自也心驚膽戰,忙陪笑道:“是啊,盧兄弟快來賭上兩手,我方才也輸了不少,快讓我轉轉手氣!”

  盧云見他二人愁眉苦臉,倒也不似作假,當下點了點頭,道:“好吧!既然大家都要我玩,我也不好掃了兩位兄長的興兒,不過這規矩如何,你們可得先說個明白,免得到時又輸了耍賴…”

  三人拿出銀兩,正要聚賭,忽聽前廳劈劈啪啪地,響起了陣陣鞭炮聲響,楊肅觀神色一變,知道欽差到來,忙道:“前廳有點事,我這就過去看看。”當下轉身離開。

  伍定遠想起盧云個性剛直,一會兒聽封賞中沒了自個兒的名字,莫要鬧將起來,弄得柳昂天下不了臺。他輕咳一聲,向秦仲海使了個眼色,便道:“你們兩人先玩,我這就過去瞧瞧。”他急于入廳打點疏通,當下三步并做兩步,便往前廳奔去。

  眼看院中只余自己與盧云兩人,秦仲海面色發苦,偷眼朝盧云望去,尋思道:“咱們盧兄弟脾氣一向不小,這當口我可得想個法子,好好勸他一陣。”他平日雖然兇猛豪邁,膽大妄為,此時見了盧云的神氣,卻也無計可施,只得連連搓手,不知該如何啟齒。

  正煩惱間,卻見盧云望向自己,淡淡地道:“皇上要下旨封賞,秦將軍怎不去接旨?”

  秦仲海聽他一語點破,登時一愣,道:“你…你這話是…”

  盧云微微一笑,逕自坐了下來,道:“你們方才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秦仲海顫聲道:“你都知道了?”

  盧云點了點頭,拿起骰子把玩,卻不言語。

  秦仲海見他神色無喜無淚,但眉宇間似有著深深的悲憤,想起自己當年作興相邀,如今卻不能替他平反,心中極感愧疚。他搖了搖頭,嘆道:“兄弟快別發愁了。放著咱們侯爺在這里,天下有啥難事?你且耐心點,終有發達的一天。”這話雖在安慰,但說起來有氣無力,連他自己也無法信服。

  盧云沒有回話,他嘴角帶著一抹微笑,緩緩伸手出去,將骰子擲入碗里。三粒骰子落在碗底,骨溜溜地轉啊轉,忽然之間,當中一顆骰子滾出碗中,落到了腳邊。

  盧云輕輕一笑,道:“骰子啊骰子,連你也不認命么?”言中無盡心酸,叫人心生惻然,眼看他彎腰下去,便要撿拾骰子。

  秦仲海眼明手快,健步搶上,已將骰子一把抄起,他蹲在地下,握住盧云的手,低聲勸道:“盧兄弟別難過,咱們好好干,日后高官重爵,指日可待。你可別放棄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一聲苦笑,跟著手背上傳來一陣濕熱,秦仲海心下一驚,急忙抬頭看去,只見盧云低頭望著地下,那淚水卻順著雙頰滾落下來,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秦仲海驚道:“盧兄弟,你…”

  盧云搖了搖手,打斷了秦仲海的說話。他自行伸袖拭淚,低聲道:“我不要什么高官重爵,封官庇蔭…我只求老天有眼,別再讓我做賊…我就感激不盡了…”

  秦仲海見他垂淚,一時也是心如刀割,他正要勸說,忽見一名兵卒急急奔來,叫道:“老大!柳侯爺傳令下來,要你過去前廳接旨了!”

  秦仲海不去理睬,只嘆了口氣,輕聲道:“盧兄弟,當日西疆血戰,論功勞你是第一,縱然群小無知,奪了你的封賞,你也該陪著大家同去接旨。來吧,咱們一起去吧。”

  盧云卻恍若不聞,只低頭看著碗里的骰子,不應不答。

  一旁小兵見秦仲海遲遲不動,忙道:“秦將軍,柳侯爺吩咐得急,請你快隨我走吧。”

  秦仲海長嘆一聲,伸手來拉盧云。盧云側身閃過,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想歇一會兒,秦將軍不必理我,你快去接旨吧。”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么,霎時重重一嘆,只得隨部屬去了。

  春日暖和,盧云獨坐院中,四下別無人影,想來都接旨去了。盧云聽得前廳人聲喧嘩,熱鬧非凡,想起秦仲海、伍定遠等人與自己的交情,心中便想:“盧云啊盧云,仲海他們是你的好友,這次能夠加官晉爵,你該替他們高興才是,怎能如此小氣?過去鼓個掌吧!”心念于此,便提起腳步,朝廳內行去。

  盧云走入廳中,隱在一根木柱之后,偷眼便往廳內看去。只見滿廳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楊肅觀、伍定遠都在其中。廳前站著一名宦官,兩手高舉著圣旨,想來便是傳宣圣旨的欽差了。只聽那宦官朗聲道:“征北大都督,太子太保孝親善穆侯柳昂天接旨!”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正是柳昂天,只聽他大聲道:“臣柳昂天跪接吾皇圣旨!”跟著躬身向前,雙膝跪倒,廳上賓客登時一齊跪下。

  那宦官尖聲道:“奉天承運,我仁武文德道景皇帝詔曰:蠻夷熾張,西疆日煩,朕輒懸念不已,幸御史何興、東宮副總管薛奴兒、游擊將軍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保駕公主,以竟兩國邦誼,帖木兒汗國國王使人來朝,盛感諸卿協同敉亂,朕念西行諸臣居功厥偉,特此封贈賜寶,欽此。”

  盧云聽到這兒,這圣旨中確實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嘆息一聲,心中便想:“唉…這等功名利祿,只怕我是終生無緣了…”霎時想起顧倩兮,心中更感酸楚:“我今生若是不能平反,只怕永遠不能再見她一面。老天啊,什么時候才能讓我重見天日?”滿心凄涼中,兩手握拳,全身輕輕顫抖。

  那宦官將圣旨交到柳昂天手里,跟著取出皇榜,朗聲唱名:“善穆侯柳昂天上前聽賞!”

  柳昂天急忙拜上,伏地道:“臣柳昂天凜接封賞。”

  那宦官大聲道:“本次西行圓滿竟功,善穆侯柳昂天保舉有功,朕心甚慰。特封柳昂天為一等侯爵,另賞龍銀三百兩,金帶一條。”

  柳昂天叩首拜謝,朗聲道:“臣柳昂天謝主隆恩。”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此次手下戰功彪炳,協助盟邦平亂,本該升為國公,哪知只官加一等,算是聊勝于無了。想來江劉兩派都不樂見他坐大,這才做了手腳。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西行諸人各有封賞,或賞龍銀,或賜珍器,不一而足。東廠諸人封賞頗厚,薛奴兒得了錦袍一件,幾名手下也各有賞賜,料來定是劉敬使的力。那何大人夾在江充、劉敬兩大權臣的比拼中,反而無人滋擾,直升左御史大夫,他無端撿了個大便宜,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那宦官一路唱名,猛地喝道:“征北游擊秦仲海上前聽賞!”

  秦仲海統率大軍,乃是西行和親第一要角,想來江劉兩派便要阻擾封賞,也是力不從心,料來賞賜必豐。滿堂賓客滿心好奇,都在等著圣旨宣賜。

  那宦官連喊了兩聲,那秦仲海卻是不見人影。眾人心下一奇,尋思道:“這秦仲海好大的膽子,這當口跑到哪兒去了?”

  柳昂天也是皺起眉頭,霎時站起身來,提聲喝道:“仲海!快快出來聽賞了!”

  盧云躲在木柱之后觀看,此時不見了秦仲海,自也感到奇怪。想道:“秦將軍外表粗豪,其實做事穩重,向來不出差錯。這緊要關頭卻上哪兒去了?”

  他正自疑惑,忽聽耳邊一人笑道:“操你媽的圣旨,老子偏偏不接。”

  盧云聽這聲音好生耳熟,急忙轉頭去看,只見身旁躲著一人,這人手上拿著一只雞骨頭,正自喀啦喀啦地啃著,卻是秦仲海來了。

  盧云心下一驚,低聲道:“皇上親旨,豈同等閑?將軍快去接旨,別惹出麻煩來了。”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管我這么多?老子天生火氣大,就是懶得理會這些繁文縟節。”說著隨手將雞骨頭一扔,便往人群中飛去。一名賓客正自跪著,忽覺頸中一陣油膩,連忙伸手一抓,見是根吃剩的雞骨,登時滿面訝異。

  秦仲海伸了個懶腰,拉住盧云的手,笑道:“走啦!這種封賞有啥好看,咱倆趕緊去喝個兩杯,痛快痛快!那才是正經。”

  盧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獨受委屈,竟要拜辭皇帝封賞。他心中感動,顫聲道:“秦將軍!你…你別這樣…你為了我區區一人,這…這又是何苦?”

  秦仲海笑道:“你還真啰唆啊,老子我偏不喜歡跪宦官,這干你個鳥事了?”

  兩人說話間,忽聽一人尖聲叫道:“我說這王八蛋跑到哪兒了,卻原來躲在這里!”

  那人臉上擦著厚厚的白粉,正是薛奴兒來了。他這次也應邀前來柳府作客,方才領賞也有他的份,此時不見了秦仲海,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果然便給他揪了出來。

  廳上眾人聽了薛奴兒的說話,紛紛沖了上來,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喝道:“仲海你這渾小子!圣旨在前,你還不過去!”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臂膀,硬要將他架過去。

  秦仲海怪叫一聲,道:“肚子疼呀!我可要拉稀了!”他往旁一閃,掙脫了柳昂天的五指,沿著廊下狂奔而去。只聽他一路高聲叫道:“茅廁何在?你家將軍要來臨幸啦!”

  眾人見他這幅瘋態,都是看傻了眼。盧云則是心中激蕩,知道秦仲海義氣深重,寧可被皇帝責罰,也不愿獨領封誥,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宦官見秦仲海快步逃走,竟是有意侮慢欽差,他心下不悅,將圣旨放了下來,面上神色極為難看。柳昂天見勢頭不妙,急忙上前,塞了只金元寶在他手中,低聲道:“游擊將軍身子不舒服,請公公原侑則個,讓老夫代接封賞吧。”

  那宦官面色一沉,道:“皇上的封賞何等要緊,怎能這般胡鬧?”

  柳昂天干笑一聲,正待要說,卻聽薛奴兒插口道:“有什么不行的?秦仲海身子不舒坦,便由柳侯爺代接封賞,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眾人聽他為秦仲海說話,心下都是一奇,不知這薛奴兒何以如此反常?

  那宦官聽了吩咐,忙咳了一聲,頷首道:“好吧!既然薛副總管吩咐了,那便請柳侯爺接旨。”

  這薛奴兒地位崇隆,京城十二監中僅次劉敬,此時這般說話,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當下便請柳昂天接旨。

  柳昂天大喜過望,急忙跪倒。那宦官高聲道:“秦仲海護駕有功,出生入死,得汗國可汗致贈記功金牌一面,朕念其武勇忠直,特任秦仲海為御前四品帶刀,總管虎林軍,不日入宮聽用。”

  柳昂天聞得封賞,心下不喜反驚,尋思道:“皇上好端端的,怎么把仲海調到大內去了?仲海是我的愛將,皇上又不是不知,這不是拆我的臺么?”這道封誥有些奇怪,不是江充作祟,便是劉敬作怪,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權,想來便讓人煩心不已。

  尚書府里的香閨,紅羅錦帳,香氣襲人,正是那女兒家的秀氣宜人。

  若從小圓窗探頭出去,可以見到好一片春意盎然。初春時分,鳥語花香,盡是牡丹玫瑰在那兒爭妍斗勝,一片紅黃紫奼中,直透出一股清新詩意來。

  卻見小圓窗上倚著一只雪白晶瑩的玉臂,上頭還枕著張紅通通的可人臉蛋兒,那粉臉上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的,一雙柔軟的紅唇微微顫動,原來是名江南美女,卻在這滿園春色中發呆。眼看她正自慵懶地凝望北國之春,嬌美的臉龐上更帶著一抹淡淡的愁思,莫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還是真個兒心傷惆悵?

  “小姐,您可快些了!今兒個要出門呢!”

  聽得婢子的叫喚,小姐懶洋洋地直起了腰,她伸直了兩只柔弱的臂膀,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一名婢子奔了過來,叫道:“小姐啊!莫說小紅啰唆,您可快些梳理了,免得婢子又要挨姨娘的罵。”

  那小姐搖了搖頭,道:“又是這些無聊應酬,說實在話,我還真提不起勁兒來。唉!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應酬來、應酬去,連畫也沒得畫上幾筆,真是惱死人了。”

  那婢子聽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揚州啊,老爺又是當朝尚書,小姐你可別任性了。”

  那小姐輕嘆一聲,她坐到銅鏡之前,問道:“看你氣急敗壞的,今兒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子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們可不是去無聊地方,等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楊大學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聲,道:“楊大學士?便是那中極殿大學士楊遠么?”

  那婢子嘻嘻一笑,道:“除了楊大學士,還有一個楊小學士。”

  那小姐見婢子嘻皮笑臉,拂然道:“什么大學士小學士,說話別拐彎抹角的。”

  那婢子吐了吐舌頭,低聲道:“楊小學士就是楊郎中啊,咱們今兒個便是要去楊家。”

  那小姐聽了“楊郎中”三字,不禁面露訝異之色,道:“啊!原來楊郎中是楊大學士的公子,這我還是第一回聽到呢。”

  那婢子笑道:“楊郎中從來不賣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當然不會知道啦。咱們快走吧!可別遲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聲,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自己的面目好遙遠,一時竟有些陌生之感。

  這日楊肅觀做邀,請柳門諸位同儕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與會。

  楊肅觀的父親來頭不小,乃當朝五輔大臣之一、官拜中極殿大學士的楊遠,此時朝中大學士地位極高,人稱“內閣五輔大學士”,聲勢還在六部尚書之上,其中首輔更有“閣揆”之稱。楊肅觀此次邀請諸人到府宴客,柳門諸將自需賣他這個面子。

  這日秦仲海與盧云軍務繁忙,要到晚膳時方能趕來,便請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先行。

  卻說韋子壯與伍定遠步行而去,那楊大學士官居極品,府邸宏偉,只在長安左門之外,兩人便沿棋盤街行去。

  一路走去,只見京城人士攜來往攘,眾人舉止溫文,無一不是衣著光鮮,直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一幅太平繁昌。

  伍定遠看在眼里,回思過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唉,都說‘人生合在揚州老’。我看住在天子腳下,怕比江南還快活些。”

  韋子壯微微一笑,道:“這話倒也沒錯。今年風調雨順,國富民安,除了朝中幾個奸佞作祟,一切都還過得去。”

  伍定遠想起了江充這幫奸徒,不禁又是一聲長嘆,道:“小人得志,英雄氣短,便是有這幫賊子坐在官轎子上,這才使英雄豪杰難以出頭。”

  韋子壯知道他指的是盧云,當下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們只要好好跟著柳侯爺,凡事不求躁進,終有出頭的一日。”

  伍定遠望著大街,嘆道:“過去我干捕頭時,總以為武功練強了,什么事都好辦。哪曉得便算武功練到了天下第一,一見這幫奸佞小人的面,還不是得落荒而逃?唉…兩只鐵拳抵不上一張巧嘴,真遇上這幫賊,又能奈何呢?”

  韋子壯在京城已有十來年,老婆孩子都有了,自不好隨他訕罵,聽他提起寧不凡,當下轉過話頭,問道:“伍制使,打從華山歸來后,可還有人找你麻煩?”

  當日寧不凡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遠動手,而后江充、劉敬又連番過來啰唆,韋子壯雖然不明白內情,但也知伍定遠定有什么機密纏身,這才惹上這批兇神惡煞,他怕伍定遠返京后仍有不速之客上門,便來出言探詢,也好替他分憂。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說,便搖頭道:“韋護衛多心了。我打回京以來,始終安分守己,行事低調,便有人找我麻煩,我也是遠遠避開,絕不招惹。”

  韋子壯哦了一聲,轉過頭去,望著伍定遠。只聽他一呼一吸,漫長悠遠,行路時步法更是難測,明明腳下輕飄飄地,好似沙塵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際,卻又似力道萬鈞,足見伍定遠下盤之穩,宛如山岳,輕功復高,猶如飛鳥,已揉輕靈剛猛兩大長處于一身。

  韋子壯明知伍定遠武功大進,絕非昔日的吳下阿蒙,但此時見他行走間的異狀,仍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羅摩什、金凌霜兩人的功力聯手圍殺,尚且奈何不了伍定遠,這些時日又見他獨自習練內外武學,料來武學造詣定是一日千里,看來便有絕世高手過來滋擾,他也能從容應付。心念于此,便放下心來,頷首道:“這樣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來找你麻煩,那可有些難辦了。”

  伍定遠聽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面上一陣氣憤,大聲道:“卓凌昭這賊不來招惹我,我倒還想過去找他哪!可恨昆侖山慘敗華山后,忽然銷聲匿跡,否則…嘿嘿,看我怎么對付他們!”

  韋子壯明白他對卓凌昭極是憎厭,忙勸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苦思什么陰謀,等時候到了,這群人不甘寂寞,自會出來興風作浪,到時還怕遇不上他們么?”

  伍定遠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們的對手,那也就罷了,今日今時,我只想早些找出這批賊人,將他們繩之以法,也好為燕陵鏢局滿門洗刷仇恨。”

  韋子壯頷首稱是,心中卻道:“現下江充勢大,羊皮這物證又已無用,咱們要斗垮江充,只怕還差了那么點兒。”

  這昆侖山勢力雄大,若要將之一舉剿滅,只有出動朝廷軍馬一途,可是卓凌昭與江充唇齒相依,若要以軍馬將之滅亡,非要江充這奸臣點頭不可,否則極易惹起事端。

  兩人隨口閑聊,眼見天色將暗,深怕誤了時辰,當即加快腳步,往楊家府邸行去。

  趕到大明門外,已在楊宅不遠,韋子壯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兒便是楊府了。”

  伍定遠眺頭看去,早春時分,暮色茫茫,街邊立著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圍墻上點著了燈籠,望之如同燈海,幾頂官轎來往而過,看來倍顯富貴之氣。

  伍定遠看了一陣,心下忽起嘆息:“楊大人武功既強,學識又高,再兼家世非凡,真是人中龍鳳啊!”霎時又想起艷婷,心道:“自華山匆匆一別后,迄今也有兩個月不見了,不知她這些時日可好?”

  兩人走向大門,幾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見柳門大將到來,連忙打躬作揖,將兩人迎了進去。

  一路進去大廳,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見金碧輝煌,氣派萬千,不愧是當朝大學士的宅邸。

  韋子壯道:“楊家一連出了兩個進士,堪稱家學淵源,今年楊郎中的弟弟也要應試,只要中舉,那可是一門三進士了。”

  伍定遠微微一奇,道:“哦!楊大人還有個弟弟?”

  韋子壯點頭道:“楊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與他是一母所生,兩兄弟平日感情不惡。”

  伍定遠哦了一聲,正待要問,忽見一人舉止溫雅,緩步迎出,正是楊肅觀親來相迎。只聽他笑道:“難得兩位大人賞臉,來,這就請上座吧!”說著便將兩人引到廳上。

  伍定遠舉目望去,只見廳上寥寥坐了幾人,都是年輕之輩,他極目看去,卻沒見到楊家的家人。想來此次楊府家宴,只邀了幾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談天,倒沒驚動大學士楊遠。

  伍定遠輕咳一聲,道:“難得有這許多朋友,不知楊大人可否為我引薦一番?”

  楊肅觀精擅官場之道,登即會意,笑道:“這個自然。”當下便為伍定遠引薦廳上諸人,伍定遠見這些人來歷非凡,要不是楊肅觀的兵部同儕,便是他太學的同窗,算來都是當朝的俊杰,當下不敢失禮,便上前一一拜見。

  伍定遠與幾人會面后,忽見一名美女坐在廳側一角。伍定遠見此女容色絕美,神情落落大方,卻不與一眾京官同席,想來是個出身高貴的官家小姐。

  楊肅觀見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時一笑,道:“伍制使,我與你介紹一位難得的才女。”

  伍定遠久在公門,深知人情世故,一聽此言,當即滿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邊,拱手道:“這位姑娘氣質高雅,儀態非凡,想來便是楊郎中所稱的才女吧!”

  楊肅觀哈哈一笑,尚未回話,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話道:“大人說笑了。”說著自行站起,向伍定遠輕輕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見過大人。”

  伍定遠見她多禮,忙道:“我只是個制使,哪稱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別多禮了。”

  楊肅觀笑道:“這位小姐便是我頂頭上司的獨生愛女,人稱顧大小姐便是,芳名我自是不方便說了。”

  楊肅觀雖是柳昂天的愛將,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職位來看,自屬兵部尚書管轄,只是這位顧尚書知道楊肅觀與柳門淵源極深,平素對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干涉他的活動,這才讓他自在逍遙,不被雜務綁住。

  伍定遠心下一凜,原來這女孩兒便是兵部尚書的女兒,當年顧嗣源大壽,他也曾赴府祝壽,只是當時人多吵雜,他官職又卑,自沒機會與這位顧大小姐見面結交。想起此女的父親是當朝大員,伍定遠急忙彎腰,拱手道:“下官西涼伍定遠,不敢拜見顧小姐清顏。”

  楊肅觀轉頭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過去是西涼捕頭,現下也在柳侯爺門下任職,他武功高強,曾在華山與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實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禮道:“伍制使人高馬大,果然是英雄氣概,非常人可比。”

  楊肅觀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道:“定遠快點坐吧,咱們一會兒就要開席了。”

  平素楊肅觀每多一本正經,甚少放懷大笑,此刻神情卻極愉悅,想來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

  眾人坐在廳心閑聊,伍定遠見那顧家小姐言笑晏晏,談吐非俗,確是才貌雙全的美女,心中也自贊嘆。

  韋子壯知道楊肅觀有意追求此女,當下湊頭過去,低聲對伍定遠道:“這位顧小姐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楊夫人,對咱們大伙兒的事業都有益處。”

  伍定遠頷首稱是,他見楊肅觀不時與顧家小姐低聲交談,想來這女孩兒真是楊肅觀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悅,想道:“看他二人神情親昵,又是門當戶對,八成已有婚約了。”想起艷婷這番相思終究成空,伍定遠忍不住喜上眉梢,尋思道:“楊郎中雖是天絕僧的弟子,但他官高權重,卻算不得江湖中人,艷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樂,忽地心念一轉,想道:“伍定遠啊伍定遠,你堂堂一條鐵漢,怎地變得這么無恥?人家艷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該這般喜樂,你還算是人么?”不由得搖了搖頭,自責不已。

  楊肅觀見他神思不屬,又見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餓了,秦將軍卻怎地還不來,莫非有什么事耽擱了?”

  韋子壯正要回話,卻聽那顧家小姐問道:“秦將軍?我常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位秦將軍便是人稱‘武秦’的那位么?”

  韋子壯笑道:“小姐果然淵博,秦將軍也是咱們柳侯爺手下的愛將,下個月起便要給調入大內,總管虎林軍了。”

  顧家小姐點頭道:“都說這位秦將軍是英雄豪杰,卻不知與楊郎中相比如何?”說著望向楊肅觀,露出好奇的神色。

  楊肅觀笑道:“仲海武藝高超,見識卓越,年紀又比我長了八歲,我如何敢與他并肩?”

  那顧家小姐哦了一聲,睜著一雙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武將的風采。

  伍定遠聽了這話,心下卻只暗笑,想道:“這位小姐還不曉得咱們秦將軍的粗魯,等會兒見了,只怕嚇得她花容失色。”

  楊肅觀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盧兄今天會來么?”

  伍定遠一怔,不知他何出此問,便道:“當然會啦!他是咱們的生死弟兄,吃飯喝酒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楊肅觀聽了盧云要來,卻只眉頭一皺,頷首道:“這個自然。”

  伍定遠見他面有憂色,知道他怕盧云的剛直性格在此發作,到時不免惹得大家不快,當即道:“楊大人放心,咱們盧兄弟雖然心直口快些,卻是個聰明人,這等場合他絕不會有所失態。”

  楊肅觀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說得是什么話?盧兄要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有什么不歡喜呢?”

  二人正自說話,那顧家小姐忽爾插話:“盧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眾人聽她語音竟是微微發顫,神色頗見異樣,一時都不明究理。

  楊肅觀道:“這位盧兄是秦將軍身邊的幕賓,秦將軍對他甚是倚重。”

  伍定遠也接口道:“這位盧兄弟做人最是義氣,當年我遭逢生死大險,若不是盧兄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遠?”

  那顧家小姐點了點頭,卻沒回話,只是低下頭去,似在思索什么。眾人見她神情如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楊肅觀見秦盧二人還是不來,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們給他二人留個位子便了。”當下依照年歲長幼,男女尊卑,便請年紀最長的韋子壯坐了首席,他自己則坐下首,陪在顧家小姐身邊。

  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對望一眼,都知楊肅觀甚是心儀這位顧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進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眾人紛紛相互敬酒,酒酣耳熱之余,楊肅觀興致甚佳,更是連連勸酒,伍定遠與韋子壯自也放懷大飲。過不多時,猛聽門外傳來一聲大吼:“老子操你奶奶的雄!你們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真他媽的不夠意思!”

  眾人轉頭急看,只見一人高鼻鷹目,滿臉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沖向前來,正是秦仲海到了。滿桌賓客都是文雅名士,聽這人說話如此低俗,忍不住議論紛紛。楊肅觀心下一驚,忙往顧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見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楊肅觀深怕好好一個家宴,便給這流氓活生生地毀了,當即陪笑道:“只因將軍來得晚了,我們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開椅子,坐在伍定遠身旁,跟著隨手抓了只雞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油膩,看來真是餓得狠了。

  伍定遠笑道:“怎么,盧兄弟沒跟來嗎?”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開嗓門,轉頭向后叫道:“盧兄弟,快些進來吧!你再不進來,菜肴可給人家吃完啦!”

  一人應道:“是。”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一人從大門緩步進廳,此人龍眉鳳目,器宇軒昂,正是盧云來了。他今日穿了一襲青衫,腰上插著只軍中慣用的令箭,正自緩步前來。

  眾賓客見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儀表非凡,可與楊大人并稱一時瑜亮。”

  眾人正看間,卻見顧家小姐手上一顫,酒杯落了下來,登時打個粉碎。楊肅觀慌忙道:“怎么啦?”卻見顧家小姐癡癡望著盧云,竟似認得他一般。

  楊肅觀心下起疑,忙轉頭看向盧云,只見盧云也是全身顫抖,臉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蕩。眾人見這一男一女神色特異,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這些男女糾紛,他嘴里咬著雞腿,猛一把將盧云拉了下來,跟著倒了杯酒,遞給了他,囫圇地道:“呆在那兒干什么,快來喝酒啦!”

  盧云全身顫抖,接過酒杯,頓時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氣,再來!再來!”

  伍定遠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擱這許久?”

  秦仲海夾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練兵,老子還有什么事,難不成去逛窯子么?我今日苦練這個金鎖大陣,只要習練純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騎兵,那也全然不怕啦!盧兄弟,你說是不是?”說著伸手出去,拍了盧云一記,盧云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卻沒回話。

  秦仲海不日便要調入宮中聽用,但他性勇好戰,這幾日仍與盧云研習陣式,練兵不墜,他見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別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賓客兩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風,敬秦將軍一杯。”

  秦仲海見這人容貌文雅,當是楊肅觀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禮部的官兒吧!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禮俗,別再讓我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奶奶的!”

  那李如風聽他滿口粗話,只得陪笑道:“好說,好說。”兩人當即對飲一杯。眾人紛紛向秦仲海敬酒,祝賀他升任御前侍衛。

  席上眾人交杯勸飲,好不熱鬧,那盧云卻只呆呆的坐著,非但一句話也不說,還不住偷看那顧家小姐,眾賓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悅,只覺此人實在太過無禮,那顧家小姐低頭不語,楊肅觀好生尷尬,都是給這人無禮目光攪擾的。

  李如風是楊肅觀舊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滿,他替盧云倒了杯酒,道:“這位朋友可是姓盧?所謂非禮勿視,想來這位朋友也聽過吧?”

  盧云聽了這話,卻是渾然不覺。

  伍定遠俯過身去,低聲道:“盧兄弟,這位是禮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些端起酒杯來吧。”說著輕推盧云的臂膀,替他接過了酒。

  盧云給人一搖,這才醒覺,他從伍定遠手中端起酒杯,勉強擠出笑容,隨口道:“在下盧云,幸會幸會。”說著一飲而盡。

  只是他喝完這杯酒后,卻沒一句應酬言語,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李如風看在眼里,心中自不樂意,只重重地哼了一聲。

  伍定遠見眾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盧云的無禮,他知道盧云個性高傲,當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們盧兄弟性子最是特異,可別又開罪這幾位大人了,且讓我來調解一番。”他見盧云目不轉睛,盡在盯著顧家小姐猛看,想來他生性莽撞,不知楊肅觀對此女有意,當下拍了拍盧云的肩頭,笑道:“盧兄弟,難得嘉賓云集,在此一聚,讓哥哥為你介紹幾位好朋友。”說著帶著盧云起身,朝眾賓客逐一敬酒。

  盧云緩緩站起,神氣卻是恍恍惚惚,不論是誰,都是酒到杯干,卻無一句對答。眾人見他如此無禮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遠看在眼里,更是叫苦連天,想要說些話和緩場面,又怕盧云更添無禮,他拼命向秦仲海來使眼色,秦仲海卻絲毫不理,只低頭猛吃。

  介紹到顧家小姐,伍定遠一來與她相識不久,二來明白楊肅觀對此女有意,自不知如何開口方是妥當。

  楊肅觀見他不語,便站起身來,向伍定遠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讓我來吧。”說著眼望盧云,微笑道:“這位小姐姓顧,便是當今兵部尚書顧嗣源顧大人的獨生愛女,人稱顧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從揚州移居北京。”

  盧云咬住下唇,垂下首去,卻沒回話。只見楊肅觀彎腰俯身,貼在顧小姐耳邊,悄聲道:“這位是盧兄弟,單名一個云字,現下是秦將軍的隨軍參謀…”

  楊肅觀低聲說話,那顧家小姐卻只凝望著盧云,神色凄然,卻是欲言又止。盧云見他二人舉止親昵,滿心悲苦間,兩行淚水更欲落下。

  伍定遠見盧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盧兄弟,敬人家顧小姐一杯,別要失禮了。”

  盧云臉色慘白,兩手緩緩舉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子卻是微微顫抖。

  楊肅觀舉起自己的酒杯,向盧云一笑,道:“顧尚書吩咐過我,不可讓他的千金飲酒,這區區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說著仰起手來,一飲而盡。

  盧云神氣凄慘,雙手顫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氣悶難忍,酒水嗆咳而出,只噴得自己滿身都是。伍定遠一驚,連忙取過手巾,替他擦拭干凈。

  李如風早對盧云不滿,此時見他出丑,自是大加譏嘲,只聽他道:“這位盧公子好大的派頭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卻不知盧公子是哪年點的狀元,哪年中的進士啊?”

  李如風知道盧云是軍中參謀,絕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時便出言相諷。盧云聽了譏嘲,更是全身發抖,低頭不語。伍定遠也停下手來,滿面都是尷尬。

  眾人臉色正自難看,忽聽秦仲海冷冷地道:“卻不知你李大人的親爹是哪年嫖的妓,哪年生得你這個雜種的?”

  李如風聽秦仲海說話著實無禮,一舉侮辱了雙親,不由狂怒至極,大聲道:“你…你說什么?有膽再說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膿痰,冷笑道:“操你奶奶的狗雜碎!諒你不過狗一樣大的七品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馬?老子現下是四品帶刀,明日火氣上來,一次殺光你家滿門老小!聽到沒有!”說著手按刀柄,站起身來。他與盧云相交不久,但言語投機,感情親昵,此時聽李如風當眾嘲笑,如何忍得?立時便來出頭。

  李如風心下大怒,卻也不敢翻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楊肅觀見狀不妙,急忙起身,道:“請大家看在肅觀的面上,相讓一步。”

  韋子壯知道秦仲海脾氣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勸,安撫眾人道:“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聲,哼了兩哼,便要去看盧云,忽聽嘔地一聲,那盧云竟捂住心口,嘴中噴出大口鮮血,只濺得自己滿身滿手。眾賓客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避。

  伍定遠嚇了一跳,忙道:“盧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內傷?”

  那顧家小姐見了盧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將不住,眼淚撲颼颼地落了下來,哭出了聲。

  盧云見她哭泣,霎時也是熱淚盈眶,他咬牙轉頭,腳下一縱,便朝門外奔去。秦仲海不明究理,驚道:“盧兄弟!你要去哪兒啊!”

  盧云卻不應答,只見他推開幾名家丁,頭也不回,早已去得遠了。

  楊肅觀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詫異,他搖了搖頭,低頭望向顧家小姐,只見她癡癡望著門外,臉上神情滿是悲苦。

  楊肅觀溫言安慰:“倩兮,沒料到會有這般事生出,可把你嚇壞了。實在對不住。”

  那顧家小姐緩緩抹去淚水,輕聲道:“沒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楊肅觀見她滿腹心事,雖然心下疑惑,卻也不敢出言相詢,只得點了點頭。

  盧云直沖出門,淚水再難忍耐得住,他見了楊肅觀對待顧倩兮的親昵神情,只覺自己已然死了,內心更是支離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著柳昂天、楊肅觀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這要他盧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張大了嘴,想要擠出一些聲音,但喉嚨卻是又干又苦,好似啞了一般。

  盧云一路狂奔而去,他此刻內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蕩之下,全身神功登即發動,腳下更如騰云駕霧,瞬間便奔出城去。

  忽聽天邊傳來一聲春雷,大雨隨即落了下來,灑在盧云身上。

  盧云心道:“又是這樣…當年在揚州也是這樣…我一個人孤伶伶的來,又要孤伶伶的去…老天爺啊!你為什么要讓我見到她?她已經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你為什么要讓我再見到她?為什么啊!”

  他張口大哭,一時慌不擇路,猛地竄到一條山道,盧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這山路通到何處,當即奮力沖上坡去,不多時,只見自己站在一處山岡上,正是當年的“兔兒山”,秦仲海邀他入伙之處。

  盧云望著天邊閃電,仰天狂叫,大聲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難忍,一掌往前揮去,掌風夾雜著斗大的雨點,猛地打在一株大樹上。只聽轟地一聲,天邊閃電也自落了下來,卻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樹被他掌力所震,滿天樹葉颼颼而落,全數灑在盧云身上。

  盧云渾然不覺,他任憑大雨落下,樹葉襲身,只不住地揮舞拳腳,像是在與自己艱辛的命運搏斗,他臉上神色悲憤,霎時內力運使不順,便即摔倒在地。

  忽聽一個聲音嘆道:“盧兄弟,你再打將下去,只怕樹斷了,你也要死了。”

  盧云跪在地下,抱頭大叫:“走開!不要煩我!”

  那人嘆息一聲,緩緩地走了上來,伸手便往盧云肩上搭去。盧云暴喝一聲,猛地一掌回擊,那人避了這掌,卻將盧云一把抱住,嘆道:“別再打了,你歇歇吧!”

  這人模樣粗豪,此刻卻滿面憐憫,正是秦仲海到了。

  盧云實在難忍心中痛楚,登時緊緊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聲。

  秦仲海輕撫盧云的背脊,道:“咱們去躲雨吧!”他從懷中摸出一瓶酒,塞在盧云手里,道:“你先喝個幾口,狂怒攻心,最是要這穿腸毒藥鎮上一鎮。”

  盧云扔掉瓶塞,仰頭狂飲,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四下一片漆黑,只聞大雨落下的劈拍聲響。

  兩人行到一處涼亭,各自走了進去,秦仲海默運神功,火貪一刀的剛勁發出,身上水氣立時消去。那盧云卻似落湯雞一般,滿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來,問道:“盧兄弟,你怎么識得顧小姐的?”

  盧云慘然一笑,望著黑暗的四遭,低聲道:“這有什么好說的?不過笑話一件罷了。”

  秦仲海低頭思量,想起顧小姐世居揚州,盧云也曾懷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轉,當即猜到了三四分。想那盧云必是在揚州落腳時識得這位顧小姐,只因他過人的才學,這才博得芳心,卻不知兩人又為何分離。

  秦仲海見盧云滿面消沉,便咳了一聲,道:“你恨楊郎中嗎?”

  盧云神情默然,低聲道:“沒什么好恨的,真要說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沒出息。”說著舉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點了點頭,勸道:“顧小姐才貌雙全,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兒不計其數,楊郎中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你可別掛懷。”盧云低頭飲酒,卻不答話。

  秦仲海見雨勢已小,當即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

  盧云放下酒瓶,慘然一笑,道:“去哪里?我這番得罪他們,還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聲,搖頭道:“你快別這樣說話,定遠和你共過生死,豈同小可?大家都很擔心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說著拉住了盧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盧云見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確實關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動。他走上前去,握住秦仲海雙手,哽咽道:“秦將軍…蒙你這些時日的照護扶持,我盧云日后定會回報。”

  秦仲海嘆道:“大家自己弟兄,說這些不也見外了么?”

  盧云眼眶一紅,搖了搖頭,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聞言一愣,驚道:“你…你要去哪里?”

  盧云嘆息一聲,道:“我想回故鄉了。我還有些盤纏,若回山東開間私塾,教孩子們讀書,想來也能過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這是什么泄氣話?你不再做帝王將相的夢了么?”

  盧云看了腳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這里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夢做夠了,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言語辛酸,自是感慨無限。

  秦仲海望著盧云,只見他滿臉無奈,神情蕭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盧云自傷身世,不愿再與楊肅觀等人為伍?

  秦仲海雙手握拳,霎時熱血沸騰,猛地狂吼一聲,喝道:“放屁!這樣夢就醒了?你還早得很呢!”他沖上前去,用力住盧云肩上一拍,大聲道:“操他奶奶雄!趁老子還有兵權,咱們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盧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問這許多,這次咱們不為別人而戰,只為自己的命運奮戰一場!你陪我打完這場仗,老子就放你走!怎么樣!”

  盧云見他眼中滿是激勵神色,想起兩人見面以來,言語投機,尚且共同血戰西疆,這番際遇如斯難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盧云回想往事,也是熱血上涌,滿心激蕩間,不論秦仲海是要大鬧京城,還是要跳崖自盡,他都豁出去了。

  盧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勁扔下山去,大聲道:“好!我舍命陪君子!老…老子就陪你打這最后一仗!”他生平從不說粗話,此時第一次自稱“老子”,居然有些別扭。

  秦仲海聽他答應的爽快,登時哈哈大笑,拉著盧云便走。

  兩人也不回京,連夜返回城郊兵營,秦仲海找來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屬拔營,李副官吃了一驚,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來定有什么隱密軍務,自也不敢多問。

  盧云見大軍起兵向東,不知開往何處,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戰,便也不再多問,只是默默隨行。

夢想島中文    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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