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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代真龍海中生

  卻說伍定遠摔在湖水里,霎時全身火燒般地劇痛,跟著劇痛攻心,他看著自己的身子爛成一團,外皮爛去,內臟心肺竟爾裸露出來,冥海淹來,伍定遠雙目一痛,眼前一片黑暗,竟也瞎了。

  這樣一位捕快,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咑地一聲,冰涼的水滴落下,打在伍定遠的臉上。

  萬籟俱寂中,他如同死尸,一動不動,仰躺在一處水池中。天頂紫光閃爍不定,光芒流動,竄成了兩行字:“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正中央閃爍著一個人面蛇身的圖樣,黑暗中隱隱生輝。

  這里不是冥海,也沒有奸臣,只有一片幽暗寧靜。

  良久良久,伍定遠一聲呻吟,終于睜開雙眼。他全身困乏,緩緩坐起身子,猛地見到自己肚腹皮膚早已爛去,五臟六腑竟都暴露出來,心臟正自不住跳動,腸胃也在蠕動不休。

  伍定遠見了這殘酷至極的景象,心下大驚:“我…我當真死了?”霎時放聲大叫,驚駭之下,又自暈去。

  一股熱氣噴上了臉,伍定遠給這股熱氣一激,又再次醒來。

  身周紫光流動,眼前一對炯炯雙眸凝視著他,那眸子幽綠森藍,說不盡的詭異。

  伍定遠心下一驚:“閻羅王,閻羅王來了…”

  黑暗中,忽地嘴里被人撬開,跟著喉頭灌來苦水,伍定遠心中大驚:“孟婆湯!他們要我喝孟婆湯!”想起自己身負仇怨,伍定遠縱聲大叫:“我不要喝孟婆湯!我要報仇!我做鬼也要報仇!”

  昏沉之際,汁液灌入口中,卻讓他不得不吞落,汁水入腹,只覺惡臭無比,正想嘔出,猛地腹中一痛,那疼痛感從腹中竄出,緩緩上至胸腹,跟著急沖而下,循心、肺、脾、肝、腎五臟而去。劇痛攻心,伍定遠亂滾亂叫,全身如火煎熬,痛苦萬狀中,終于又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伍定遠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夢中自己有時回到家鄉,有時身在京城,但最多的時候,卻是在那燕陵鏢局的血案現場。

  夢中他在眾多死尸中倉皇走避,一個又一個垂死之人不斷伸手出來,只想抓住他的腳踝,伍定遠掩面叫道:“不要抓我,我沒有辦法幫你們,不要抓我啊!”

  忽然之間,無數死尸消失無形,自己身邊緩緩亮起,攏在紫光之中,天上好似傳下一個聲音,低低說道:“伍定遠…伍定遠…你被上天選中了,伍定遠…伍定遠…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抱負…”

  伍定遠茫然望天,喃喃地道:“我的抱負?抱負…”

  忽然之間,伍定遠雙目睜開,已然醒了過來。

  四下幽深黑暗,全無人聲,伍定遠一愣:“我在什么地方?”他回頭看去,只見遠處一片黑沉,不只沒見到艷婷,連卓凌昭、江充、安道京等人都不見蹤影。想起先前自己墜入冥海,心下忽地一驚:“地獄,這里該不會是地獄吧?”

  念及一眾惡徒至今仍好端端活著,自己這個捕頭卻要掉入地獄,受那無窮無盡的苦難,只覺上蒼不公平之至,他心中一悲,抱頭痛哭,叫道:“老天爺啊!你的眼生哪兒去了?閻羅王呢?小鬼呢?這里不是十八層地獄么?你們快出來審我啊!”激動之間,只想對天上神佛傾訴心中的不平,竟有些癲狂之態。

  過了良久,只聽遠處回聲不斷,卻無一人回答自己,伍定遠狂叫一聲,猛地站起身來,才一站起,便覺身上有些寒冷,低下頭去,只見自己全身,正站在一處寬廣至極的水池中,但身上完好如初,便連外傷也沒一個。

  伍定遠呆呆看著自己的身體,想起先前自己內臟都已爛出,心中驚疑不定,想道:“我到底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他看著腳下的水池,尋思道:“不管這里是人間還是地獄,先把情況搞明白了。”也是他一路受苦受難,早已豁了出去,不管等在前面的是閻王還是小鬼,反正總須見上一面,當下便要走出水池。

  他腳下微微用力,只聽轟地一聲,水花不起,他竟已飛到了岸上。

  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那水池有三丈長寬,誰知他輕輕一躍,竟能飛過寬廣的池面。伍定遠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一雙赤腳,心道:“我…我是怎么了?我這一跳,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也未必能辦到,我…我怎會變得如此了得?”

  略提真氣,霎時一陣沸水般的熱流從丹田涌出,熱燙燙地流經四肢百骸,伍定遠大吃一驚,這內力強猛無比,遠勝自己過去所練的內功百余倍,一時心下駭然,暗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我會變成這個模樣?”

  錯愕之中,伍定遠回思往事,那時自己本已跳湖自殺,照理早該死在冥海之中,卻怎地出現在這個奇妙至極的地方?又怎會變成現下這個奇異模樣?他尋思道:“究竟發生什么事了?艷婷呢?卓凌昭呢?他們又到哪里去了?”

  他低頭望向水池,見池水色做淡紫,隱隱生出磷光,水池前立著一處石碑,上書“伏羲寶池”四字。

  伍定遠尋思道:“原來這池子叫做‘伏羲寶池’,卻不知與我身上的古怪內力有何關連。”

  他左右看了一陣,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石室之中,室形五角,天頂渾圓,對面石壁上刻著大大的“仁之心”三字,伍定遠微微一奇,便往四下石壁看去,霎時只見各面墻上寫著“義之肝”、“信之腎”、“智之脾”、“勇之膽”等字,他細細思索:“伏羲寶池,仁義信智勇…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忽見池水隱隱有紫光反照,伍定遠抬頭看去,驀地見到洞頂隱隱有著紫光流動,正是“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兩行字。

  伍定遠一怔:“這不是神鬼亭里的那兩行字么?我怎地又見到了?”他張大了嘴,霎時之間,一個念頭閃過:“我不是在地獄里,我還活著,而且還是在神機洞中!”

  心念于此,不禁大喜過望,想道:“太好了,我還沒死,我還沒死!”忍不住手舞足蹈,喜樂異常。

  過了良久,伍定遠慢慢寧定下來,他撫摸自己的臉孔,見自己的身體完好如初,喜出望外之余,心中便生出熊熊求生火焰,只想生離此地,逃出眾多魔頭的毒手。

  伍定遠望著遠處石門,心道:“我現下若要出洞,定會與江充他們照面,且讓我查上一查,看看有無別的出口。”當下恢復了捕快的機警靈敏,便走出室門,想把出口尋找出來。

  走出門外,只見眼前一條長長的甬道,卻是一片漆黑,難以辨認方位。

  伍定遠皺起眉頭,想返身去找火褶之類的物事,赫然之間,只覺甬道慢慢亮了起來。伍定遠呆了半晌,心道:“這是怎么回事?怎地黑暗中忽然現出光來?”

  正驚疑間,只覺甬道里越來越亮,一切物事清晰可見,他回頭往石門內看去,霎時光芒耀眼,令他雙目刺痛難當。伍定遠猛地醒悟:“不是光線亮了,是我生了夜眼!”

  他心下驚駭,不知自己的體質還有什么異常之處,一時心中忽生莫名恐懼,就怕自己已經變成妖怪,宛如夢中那只人面蛇身的怪獸般。

  正走間,忽然背后一陣熱氣噴來,伍定遠吃了一驚,急忙回頭看去,背后一物昂首吐信,生滿金色鱗甲,赫然便是一條活生生的金龍!

  伍定遠嚇了一跳,此地怪物極多,一見又有妖魔,猛地往前竄去,遠遠逃開。

  他魂飛天外,奔了一陣,回頭看去,卻見那條金龍只停留原地,絲毫不見追來。

  伍定遠心中驚疑不定,想道:“這怪物到底是什么東西,真是龍么?”

  那日他與卓凌昭在一處湖邊探查地形,便曾見過一只丈許長的蛇蟲,倒與這怪物有些相似,伍定遠想起江充說過的洞中機密,心中好奇之心大盛,眼看那怪物靜默不動,他便大著膽子,往前走上兩步。

  走到近處,伍定遠凝目細看那怪物,只見這怪物約有十丈長短,頭做五彩赤紅,雙目更是粲然生光。看來只要裝上兩只鹿角,再給六只足爪,便要成了傳說的金龍。

  伍定遠心下一醒,那羊皮上有記載,說這神機洞中向有四獸鎮守,那長右、蚌賊、肥遺都已見過,這怪物定是什么金鱗了。伍定遠吞了口唾沫,心想:“我昏迷時有雙眸子盯著我看,該不會就是這只妖怪吧?”

  正想間,那大蟒搖晃了一陣,竟快速絕倫地游來,轉瞬間便已行到面前。伍定遠又驚又怕,當下舉腳去踢,想將那蟒蛇嚇走。誰知那蟒蛇卻只昂首吐信,既不逃走,也不攻擊。

  一人一蛇,面面相覷,都是一動不動。伍定遠滿面驚恐,想道:“這怪物到底要干什么?莫非要吃了我么?”

  伍定遠緩緩退后,只想趁勢離開,誰知他稍一走動,那蟒蛇卻又往前游動,伍定遠吃了一驚,連忙停下腳來,那蟒蛇卻又停步不動,只昂首吐信,對著自己連連晃頭。

  伍定遠料知有異,當下拱手道:“這位老兄,在下不是有意闖入貴寶地,還請高抬貴手,別再跟著我了。”說著往后退開兩步,哪知那金鱗大蟒又游動上前,絲毫不放自己離開,卻也不過來攻擊,只是搖頭晃腦,看那模樣,好似要他跟著走。

  伍定遠心下起疑,暗道:“這蛇蟲有些靈異,莫非有人將它養馴了,用來看守山洞?我可跟去看看。”他咳了一聲,緩緩往前跨了一步,那蛇蟲彷佛大喜,便轉過身去,朝甬道深處移動,伍定遠亦步亦趨,跟在那蛇蟲之后。

  每當伍定遠停下腳來,那蛇也就停步不動,直到伍定遠跟上為止,若伍定遠掉頭跑走,那蛇又追了上來,說什么也不放他離去。

  伍定遠越看越是心驚,尋思道:“這蛇聰穎至此,絕非凡物,到底它要帶我去見的是什么人?難不成是神仙么?”

  那時江充不停出言恫嚇,就是要眾人不得深究洞中的秘密,伍定遠現下人在洞內,如何不感好奇?想起自己從西涼一路亡命京師,為了羊皮四下奔走,如今終于要找出最后的秘密,忍不住又是興奮,又是擔憂。

  那蟒蛇行出百余尺,忽地靜止不動。伍定遠心下一凜,赫見前方一處石室,里頭似乎住得有人。他心下一驚,暗道:“這里住得是誰?莫非便是讓江充食不落飯、睡不得安的那人么?”

  此處名喚“神機洞”,號稱牽連天下氣運,四險阻隔,四獸看守,所有神奇難解之處,都與此處石室有關。伍定遠想起“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那四句話,忍不住全身發抖。

  伍定遠站在洞口,大聲道:“有人在嗎?在下西涼伍定遠,在此拜見前輩!”他喊了幾聲,不見有人出來,也沒人說話答應。

  伍定遠此時全身,不便見人,但總不能這樣呆呆站著,他硬著頭皮,喊道:“前輩,你再不出來,在下只有貿然進去了!”當下伸手遮掩身體,扭扭捏捏地走向前去。

  踏入室中,只見四下一片空曠,正中一處高臺,旁邊有處石碑,上刻“女媧天臺”四字,臺上卻擺著一幅巨大的石棺,棺上隱隱有籃光照下,此外別無長物。

  伍定遠走上高臺,站在石棺之旁,身上也給映成一片湛藍,宛若蔚藍海水。他抬頭望上,只見洞頂鑲著一片琉璃,原來此處的藍光便是從上頭照下的,便如那“伏羲寶池”的紫光一般。

  伍定遠低頭看著石棺,想道:“這口棺材好生神秘,里頭不知裝的是什么人?”想要打開棺材,轉念又想此地怪異難言,一路走來,每多怪獸埋伏,又是長右,又是肥遺,棺中便有僵尸妖怪躲藏,那也毫不稀奇。

  伍定遠搖頭苦笑,不敢再去碰那石棺,只得跳下高臺,在石室繞行一圈,他看了良久,一不見有人,二不見有物,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發起愁來。自己多年流亡,辛苦倍嘗,一切都為那張羊皮而起,好容易九死一生,來到這最后秘密之所在,若還不能找出真相,卻叫他如何甘心?他看著棺材,心道:“說不得,只有開棺來看了。”

  雖說要開棺,但此處幽冥可怖,說什么也不能亂來,他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向石棺喊道:“在下西涼伍定遠,只因機緣巧合,冒昧來到此地,絕非有意打擾,還請恕罪則個。”

  他在公門當差,這些鬼神之事自是寧可信其有,雖說當年揚刀立約,豪情萬丈,但此時身在玄地,飽經妖怪驚嚇,自當執禮甚恭,就怕得罪妖魔一類。

  伍定遠磕頭一陣,大著膽子,伸手掀開石棺頂蓋,棺蓋一掀,忙往后一躍,遠遠避了開來,就怕有什么僵尸鬼怪跳將出來。

  過了許久,不見有任何怪物出來,伍定遠松了口氣,躡足走向石棺,大著膽子,緩緩湊過頭去。

  一眼望去,只見石棺里空無一人,卻只有一襲黃衫。

  伍定遠噓出一口長氣,想道:“還好沒有怪物。”轉念又想:“連這棺材里也沒東西,這可要怎么查下去?”一時頗感失望。

  他嘆息一聲,將那黃衫取出,他全身,不能沒有衣衫蔽體,心道:“說不得了,先借這套衣服一用吧!”想起這衣衫是由棺材里拿出來的,恐怕是死人的壽衣,忍不住心下發毛,但有衣穿總比赤身裸體強些,當下便套了上去。

  伍定遠穿上那衣衫,只覺質料輕盈,通體舒適,不由得心下一奇,暗道:“這衣服料子剪裁非凡,那死人身分定是高貴無比,不知是什么來歷。”他就著藍光看去,猛見身上的衣服上頭繡著一只五爪金龍,伍定遠心下大驚,雙手不禁微微發顫。

  這件衣服來頭非小,竟是皇帝的龍袍!

  伍定遠滿面詫異,尋思道:“這…這衣衫是帝王所穿,難道這神機洞是古代陵墓么?可這石棺里的尸身呢?為何又不見了?難道已給盜墓者帶走了嗎?”

  正自猜想不透,忽覺背后一陣熱氣噴來,伍定遠心下一驚,急急回頭,卻見那金鱗大蟒朝他游來,兀自張著血盆大口,似要往他咬下。這蟒蛇先前溫馴無比,此刻卻怎地變得兇猛無比?

  伍定遠心下醒悟,想道:“糟了,這蛇定是看守陵墓的守衛,它一見我盜取棺中的東西,便要過來咬我。”

  只見那大蟒已到自己眼前,蛇嘴便往手臂咬上,伍定遠大吃一驚,厲聲道:“走開!”

  那大蟒卻不理會,更是急速向前撲過,上下顎張開,伍定遠大吃一驚,眼見不能再拖,右掌一揮,登即劈出。

  只聽啪地一響,這掌正中巨蟒腹部,那大蟒登時飛了出去,猛力撞上石壁。

  伍定遠見自己掌力大的異常,心下也是駭然,他搖了搖頭,隨即朝那大蟒走了過去,只見那大蟒兀自在地下扭動,腹部腐蝕出一個大洞,好似被什么毒液浸染般,眼看是不活了。

  伍定遠心下一驚,尋思道:“這是怎么回事?這蟒蛇的肚子怎么爛成這樣?”看著自己的右掌,只見掌心隱隱發出一陣紫光,黑暗中倍覺醒目。伍定遠心下一驚:“我這手掌上蘊有劇毒!”

  那大蟒中了一掌,尚未死透,它在地下扭動一陣,又朝伍定遠游來,一張嘴仍是大大地開著,伍定遠想道:“這蟒蛇不怕死么?怎地還來討打?”他這次不敢鹵莽,看著那蟒蛇的大口,忽見它嘴中居然含著一物,似是要交給自己。

  伍定遠“啊”地一聲,才明白這蟒蛇的用意,原來他不是要來咬死自己,而是有東西要呈遞給他。伍定遠見這蟒蛇腹部穿洞,已是命在旦夕,心中微有歉疚之感。

  他蹲在地下,接過了蟒蛇口中的物事,只見那物已然破損得厲害,卻是一本陳舊破爛的冊子。那蟒蛇見伍定遠接過東西,似乎甚是喜樂,它游上了伍定遠的腿邊,將斗大的腦袋擱在伍定遠的膝上,眼中似乎露出了哀傷的神情。

  伍定遠心中難過,道:“對不住,我出手太重,卻把你傷成這樣。”

  那蟒蛇吐了吐蛇信,慢慢地僵直身子,竟爾死了。

  伍定遠長嘆一聲,心道:“我此刻武功非同小可,出手時定要留下分寸,否則日后受我掌力的非死即傷,必定殺生太過。”

  他伸出右手,輕撫那蛇蟲的腦袋,霎時那大蟒的腦門竟又爛出一個深洞,伍定遠大驚,看著自己的右手,喃喃自語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我的手掌怎會毒成這樣?”

  自離“伏羲寶池”以來,先是察覺自己內力雄渾,遠在昔日之上,后來發覺自己生出夜眼,現下右手又有掌毒,彷佛妖怪一般。伍定遠呆了半晌,已是作聲不得,他看著金鱗大蟒的身軀,只覺又痛又憐,當下伸出左手,將它輕輕搬開了。

  伍定遠拿起那蟒蛇交給自己的薄薄的冊子,心想:“這本書不知是什么來歷,可與這神機洞的秘密有關么?”就著洞中的藍光讀去,只見書皮處寫著“披羅紫氣”四字,似是武功秘笈之名。

  伍定遠一驚:“披羅紫氣?我右手這般陰毒,便是這披羅紫氣么?”他翻開第一頁去看,只見此頁所載的文字并非練功法門,而是一篇記述,伍定遠心知定與洞中奧秘有關,當即小心翼翼,逐字讀去。

  “汝先得天符,后取謁語,瀝鮮血,投冥海,連過四險四難,天命所歸,汝已繼吾之志,為一代真龍也。”

  伍定遠呆了半晌,想道:“什么一代真龍,這是什么意思?”又往下頭翻看,讀道:“天道難測,隱諱不明。汝若見此記文,此時業已改朝換代。余雖自命超卓,舉世無一抗手,然奸佞熾張,致使親征鍛羽覆沒,國家有若危卵。余情不得已,只有封印此洞,暫迎圣駕于此山神機洞中,以待時局平靜,日后重登三寶大位。”

  伍定遠赫然一驚,尋思道:“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親征鍛羽覆沒?皇帝不是好端端的在北京城里享福么?怎地又有什么暫迎圣駕?”他此行受柳昂天之托,意旨在調查羊皮來歷,卻不知還有這些怪異之事。

  伍定遠茫然不解,心道:“不管了,等我離山之后,到時再去問楊郎中好了。”想以楊肅觀的淵博,定能查知其中由來。

  又往下讀道:“神機洞隱密至極,若無天符指引,世間無人可得其門而入。只防人之心不可無,江充面相非小,隱有三公之相,此人若別有居心,圣上安危可虞也。余為期圣駕平安,遂釋放洞中天獸,以圖守衛,又于神鬼亭藏下機密,世人若無亭中謁語指引,縱有天符,亦難尋覓圣上蹤影。此誠防備之心也。”

  伍定遠呆了半晌,心道:“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費盡苦心,到底想要保護誰?難道棺里的人真是皇上?這怎么可能?”

  他一時不解,只有往下讀去:“汝取鎮邪天符在先,復又投身冥海于其后,如此大仁大勇,必有天命護身。念此仙佛機緣,爾當自強自發,報效國家,飲女媧天酒,浴伏羲寶池,得仁心、治義肝、發信腎、取智脾、獲勇膽。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

  伍定遠心下恍然,方知來龍去脈。那神鬼亭中藏有兩句謁語,第一句叫做“神胎寶血符天錄”,用意在以鮮血灑上羊皮,便能破解洞中各項機關;第二句則叫“一代真龍海中生”,此刻回想起來,原來是要見過謁語的人跳入冥海之中,這才能夠破解神機洞中最后一關的秘密,若非如此,洞中的絕世武功決計無法取出。

  伍定遠回思當時情景,自己跳海之際,只為一時悲憤,倒也沒想過自己這般自殺,卻能恰巧解了最后一道難關。

  他心中度測,想來那安排洞中機關的前輩極為重視心性品德,非只在心棧中測度來人的品格,最后還用這超脫生死的法子試煉人心,看來這人定是擔憂傳人日后為非作歹,這才以此相試,誰知竟給他誤打誤撞,竟以此獲傳神功。伍定遠輕輕苦笑,搖了搖頭,心道:“這真是天意了。也許我真如書上所說,是個有天命護身的人吧。”

  過去無論是圣潔如方丈靈智,還是奸惡如權臣江充,莫不以自己的面相為異,現下回想起來,倒真有些道理。

  他發了好一陣子呆,又想道:“這書上說的什么女媧天酒,伏羲寶池,便是我身上古怪內力的由來么?”

  自己昏迷時,好似被那金鱗灌下苦水,當時還以為是地獄的“孟婆湯”,哪知卻是叫做“女媧天酒”的玩意,至于那浸泡身子的冰冷池水,則是什么“伏羲寶池”了。

  伍定遠嘆息一聲,心道:“現下我身上的內功,定是卓凌昭朝思暮想的天山武學,這幫奸人無惡不做,算盡機心,卻反而讓別人撿了個便宜,真是好笑啊!”想起卓凌昭等人必然失望難受,不禁忍俊不禁,霎時間哈哈大笑起來。

  伍定遠正自大笑,忽見洞中泥沙颼颼而落,竟是被自己的內力所震,連忙收懾心神:“我身在玄境,尚未脫險,可別得意忘形了。”

  他吐納片刻,便繼續翻看冊子,讀道:“汝身負天命,得傳神功,不可或忘真龍之志。圣駕于神機洞一事,天下間只余與江充二人得知,汝萬不可外傳。此際江充業已叛國,當此國難,尤需竭心盡力,迎吾皇以歸京城,使其重登大位,再行仁政,方無愧真龍之名也。”

  再看署名,卻不見任何字號,只有一行小字:“此間情事,不可與外人言,否則徒令朝廷動蕩禍亂,奸黨反而得利,切記!切記!”

  伍定遠將那本書細細翻過,只見除這篇記文之外,便是“披羅紫氣”的練功法門,他腦中亂成一片,一時無暇細看,便把書本收入懷中。

  他看著眼前空蕩蕩的石棺,喃喃自語道:“此際若已改朝換代,則江充業已叛國?這話從何說起?皇上好端端的留在北京,什么時候改朝換代了?”

  他想著想,驀地心中一驚,想起當今皇帝原稱“泯王”,這皇上并非以太子登基,而是先皇武英皇帝的御弟,只因武英皇帝英年早逝,泯王才得繼位為帝。伍定遠心中醒悟,這才明白這洞中所藏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圣上的皇兄,昔年的武英皇帝。

  伍定遠心下駭然,他看著自己身上的龍袍,尋思道:“我這身衣服,莫非便是武英皇帝所穿的么?這…這又怎么能夠?”這武英皇帝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駕崩,倘若他并未身死,而是躲在此地,想來也過五十歲了。

  他心中驚疑不定,尋思道:“這武英皇帝不是已死在奸人手上了嗎?他死了幾十年,怎能又跑了出來?這…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要是這人還在人間,卻要我們這些臣子怎么辦?”

  他越想越慌,便趴到石棺之中,細細察看一番,只見石棺中確無殘骸遺骨,除了自己身上的龍袍,實在別無蛛絲馬跡。

  伍定遠心中忽起輕松之感,心道:“看來這篇記述不盡不實,連個署名都沒有,八成是江湖妄人所為。這神機洞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一個活人如何待得上幾十年?只怕悶都把他悶死了。”

  他正想哈哈大笑,心中忽有一個聲音道:“不對…倘若這篇記述是胡說八道,這世上怎能冒出一張羊皮出來,還惹得江充這些人追殺搶奪?”

  伍定遠呆立半晌,心道:“不管怎樣,眼下這武英皇帝已然失蹤了,他既不在洞里,也不在人間,便跟死了沒兩樣。這樣也好,國無二主,他既然死了幾十年,便讓他隨風而逝吧,可別再出來作祟了。”

  伍定遠看過上頭記載后,心中多少有了譜。想來此處山洞必是千年前的賢人建造而成,只不知為了什么原因,曾有人將武英皇帝藏在此中,只是這可憐的皇帝多半在洞中生出了什么意外,竟爾落了個尸骨無存的下場,只余下這身龍袍供人憑吊。

  想來武英皇帝若不是給蟒蛇吃掉,便是不小心掉入冥海溶解了,說不定還是因為受不了這洞里的氣悶,這才跳湖自殺。

  伍定遠嘆息一聲,當下對著石棺膜拜,道:“前輩在上,非是晚輩不來竭心盡力,這武英皇帝既已消失不見,連尸骨也找不到,卻要晚輩如何效忠于他?不論你是何方神圣,還盼你英靈有知,能夠原宥則個,晚輩感激不盡。”說著又磕了幾個響頭。

  伍定遠正自下跪祭拜,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聲響,伍定遠側耳聽去,只覺一個聲音低沉,一個聲音高亢,好似一男一女在那兒說話,伍定遠急急轉頭,只覺夜眼一閃,似乎飛過了兩團灰影,竟是快逾鬼魅。

  伍定遠見那兩個灰影間夾了個東西,便似尾端相連的兩只怪物,他猛地想起南天門上繪的一男一女兩個神像,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心下大駭:“鬼!有鬼來了!”那兩個神像人面蛇身,詭異之至,若真要出來作祟,自己如何還能活命?想起夢中齊伯川的怪模怪樣,心驚膽跳之余,急急朝甬道奔逃而去。

  跑了一陣,伍定遠只覺自己腳下如騰云駕霧,飛快無比,他越奔越是心驚,可又不敢停步,這洞中實在詭異至極,只想早些找到出路離開。

  正害怕間,忽見甬道前端有光芒灑下,伍定遠急忙奔向前去,卻見甬道頂端一處破洞,約莫二尺見方,伍定遠大喜過望,連忙從洞中望出,此時外頭已是深夜,滿天繁星,盡在天頂,看來只要從此處爬出,定能逃出生天。

  伍定遠心下興奮,只想直接跳出破洞,但這處破損恰在甬道頂端,實在過高,伍定遠暗暗憂心,不知自己有否這個能耐上去。

  他回頭往陰沉的甬道看去,心中暗暗害怕,就怕人面蛇身的怪物忽然出現,他輕輕吐了口氣,運起輕身功夫,雙腳奮力在地下一蹬,忽覺身子一輕,竟爾高飛而起,如同大鳥般沖天飛起,直朝洞頂而去。

  伍定遠見自己跳躍過高,忍不住“啊”地一聲大叫,心下驚駭無比,他想緩住身形,卻又不得其法,只覺自己還在裊裊上升,忽然頭頂一痛,已然撞上洞頂,跟著轟隆一聲,洞頂竟給他撞坍一塊。

  伍定遠大吃一驚,丹田氣濁,當場摔下地來,只跌得全身疼痛不堪。

  他趴在地上,看著洞頂的破孔,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披羅紫氣的威力么?”

  直到此時,伍定遠方知天山武學的無窮奧秘,自己若不小心運使,只怕未得其利,反蒙其害。他看著洞孔,再次躍起,這次他小心許多,不敢用力過猛,輕輕一縱,身子已然飛起,霎時間便已飄出洞去。這次他雖然有備,不曾撞破什么,但見自己身負如此神功,趨退間如同妖怪一般,還是感到駭然。

  伍定遠飛出洞頂,隨即落在地下,他朝四方望去,只見自己身處在一處高原上,數里外一片連綿無際的山脈,想來便是天山了。

  此時方值深夜,他上觀星辰,看來已近午夜。寒風吹來,空氣極盡清新,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只覺心曠神怡,此刻不管江充也好、卓凌昭也罷,再也沒人奈何得了他。

  他看著遠處雄奇的山巒,一時心力松弛,倒在地下,癡癡看著天上的銀白月輪。

  一片寧靜祥和中,伍定遠靜靜思索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閉上了眼,想道:“怎么辦,這羊皮根本不是江充賣國的證物,真只是張寶藏圖而已。憑這張東西,要如何推倒江充?我此番大大得罪這幫奸賊,以后該怎么辦?柳侯爺保得住我么?”

  眼前情勢明白,那羊皮不過是塊莫名其妙的神符,絕非王寧、梁知義他們猜想的賣國證物,自也不能藉此推倒奸臣江充。想起自己一年多來奔波勞苦,千里亡命,到底為的是什么呢?眼下身處謎團之中,除了見到一幅空棺,一個空洞,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曉得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不禁搖頭苦笑。

  他嘆息一陣,心道:“既然那羊皮不是什么物證,想來王御史、柳大人都白忙一場了。羊皮既然無用,也無人奈何得了江充這奸臣。我若要繼續與他作對,只怕會死得慘不堪言。唉…人生不過百年,眼下我自由自在,何必再回什么京城,不如回西涼去開個店鋪,了此殘生算了。”一時心灰意冷,只覺氣餒無比。此來天山,算是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盡成轉眼云煙,實不足自己掛懷,此刻便有隱退的打算。

  他閉上了眼,正想沉沉睡去,忽地又想到了艷婷,他猛地一驚,坐起身來,尋思道:“不行!這小姑娘還在卓凌昭手中,若要受了玷污,我如何對得起她死去的師叔?”想起艷婷楚楚可憐的神色,更感心驚不已,好似她現在正給人撕裂了衣衫,受那幫無恥淫賊的侮辱。

  伍定遠咬牙切齒,仰望天際繁星,心中浮起齊家滿門慘死的景象,更感悲憤,他暗自責備自己,想道:“伍定遠啊伍定遠,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當年齊伯川死前,你說了什么?你現下斗不過江充,便只想顧著自己逃命么?當年多少人為你出生入死,你只想平安度日,你怎么對得起他們?”他猛地跳了起來,凜然看著群山,大聲道:“我不能!我不能!”

  伍定遠熱血沸騰,心道:“無論如何,這場仗還有得打。便是沒了羊皮,咱們還有柳侯爺撐腰,未必便輸那奸臣了。”他望著腳下的神機洞,心道:“當今最重要的大事,便是把艷婷那小姑娘救出來,我現下得了‘披羅紫氣’,若要回到洞里,偷偷摸摸的抱她逃走,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輕輕吐納,更覺體內真氣充沛至極,想來只要不正面遇上卓凌昭,便是遇見安道京、錢凌異這些好手,料來自己也還能應付,他心中懼意漸漸淡去,大叫一聲,便往破孔跳下。

  伍定遠走回洞中,慢慢尋著出路,只聽遠處有著浪濤聲,他心下一喜,知道冥海就在眼前,便急急走出。果見遠處赤紅的湖水拍打岸邊,對岸一片黑暗,看來艷婷、卓凌昭他們便在那兒。

  伍定遠望著冥海,正自盤算如何渡湖,便在此時,忽聽對岸傳來轟然巨響,跟著湖面水花四濺,卻不知發生了何事,伍定遠行到高處,極目往對岸看去,霎時驚得呆了。

  只見對岸有一人神色陰沉,正自指揮大炮轟擊,那人唇上留著短須,面色陰沉,正是江充,只聽他大叫道:“給我轟!把對岸的一切都給我轟爛了!”跟著炮聲一響,炸到了湖里,煞那間湖水飛濺,激起了偌大水柱。

  伍定遠一驚,心道:“這江充真是瘋了,他自己過不來,便要把這一股腦兒的炸爛。”

  卻聽得一人道:“江大人,你真把對岸炸爛了,卻要我如何去拿武林秘笈?”

  那人功力深厚至極,雖在炮聲隆隆之中,說話仍是清晰可聞,世間有此功力的屈指可數,伍定遠不必去看他的面貌,也知他是“劍神”卓凌昭。

  江充止住了炮手,道:“卓掌門啊!照眼前的情勢看,這神機洞太過難搞了,與其讓別人進到此間,還不如幾炮轟得稀爛,省得便宜了旁人。你說怎么樣?”

  卓凌昭嘆息一聲,道:“這樣也好,咱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伍定遠站在岸邊,霎時聽到江充狂笑不止,跟著炮聲隆隆,不住地往岸上轟來,轟隆一聲大響,炮彈正炸在伍定遠身邊不遠處,巖洞耐不住炮轟,頓時開始崩塌。

  伍定遠心下大驚,急忙沿著甬道沖出,只見一路都是崩塌的石塊碎屑,滿天塵埃中,伍定遠飛身竄到那破損處旁,提氣一縱,便往上頭躍去。

  逃出神機洞,只覺腳下還在震動,他略一停留,便覺地面正在塌陷,只要腳下稍停,便會掉入地下。他驚慌之余,急運輕功飛馳,一路逃難而去。

  奔出數里后,他回頭看去,只見整片山頭已然陷落,想不到江充的炮火如此猛烈厲害,經此一炸,看來這神機洞已成遺跡,從此不能復現江湖了。

  伍定遠嘆息一聲,仰頭看去,此時已明月高照,凄清的月光照下,映在冷冷的天山上。伍定遠想起日后的無數硬戰,心下忽地一餒,只覺疲憊不堪。他猛地搖了搖頭,心道:“不行!我絕不能氣餒!我已然獲傳天山里的絕世武功,豈能再有遲疑之心?”

  他運轉真氣,只覺全身精力彌漫,想到自己武功遠勝昔日,不復是當年四處流亡的小小捕頭,心中更是一陣激蕩。

  最早他接到燕陵鏢局的案子,只是拼著一股氣血,最后竟爾落到丟官亡命的下場,之后遇上柳昂天、楊肅觀等人,在僥幸拾回官職性命之余,便有意重作馮婦,再來干一個奉公守法的朝廷命官,至于那燕陵鏢局的案子,自也交給上級辦理,不再逞強。也因如此,才會被郝震湘等人譏諷,讓他倍感困窘。

  只是天意難測,再加機緣巧合,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練成神功,仗著這身“披羅紫氣”的威力,或能再扛起這個大案,為苦主申冤也不一定。

  無論是福是禍,總之這條命是撿回來了,他想到自己武功大進,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影一閃,便往山崖躍下,伍定遠仗著精湛無比的內力,一路從懸崖攀緣而下,竟是快若神鷹,勢如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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