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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羊皮玄機

  眼看柳昂天送了何大人出去,楊肅觀又拉著伍定遠悄聲說話,似有什么大事商量。秦仲海見無人過來理會,便也起身告辭,忽見一名家丁匆匆奔來,道:“秦將軍,柳大人請你到書房說話。”秦仲海哦了一聲,對盧云一笑,道:“看來柳大人想與你我深談,咱們一塊兒去。”便要拉著盧云一齊入內。

  那家丁忙道:“老爺只吩咐請你一人。”盧云一怔,正待說話,那秦仲海已雙眼望天,冷冷地對家丁道:“若是這樣,你回去轉告侯爺,就說秦仲海走得急,沒能找到。”說罷竟轉身就走。

  那家丁怕秦仲海說走便走,到時被責怪下來,怕是吃罪不起,忙伸手攔住,陪笑道:“將軍莫生氣,您怎么高興怎么成,您要帶這位爺臺進去,都隨您吧!只您得在老爺面前打點幾句,可別說是小人疏了職守。”秦仲海取了一小錠銀子出來,塞在那家丁手里,笑道:“他奶奶的,這么多廢話。”逕自拉著盧云的手,走入屋內。

  兩人剛轉進內堂,忽見一名美婦站在內院,面帶愁容,似在沈思,秦仲海見了那婦人,臉上神色微微一變,腳步便自停下,盧云知道那婦人必是柳家親眷,若非柳昂天子媳,便是他的女兒晚輩,深夜相見,大是無禮,便也停步。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幽幽地轉過頭來,一見秦仲海,嬌軀登時一顫。

  秦仲海彎腰拱手,沈聲道:“秦仲海見過七夫人,只因侯爺深夜相邀,是已冒昧入內,得罪莫怪。”那美婦婀婀挪挪,往前走上幾步,盧云見這女子明眸皓齒,膚色雪白,雖然有些年紀,但更襯得風情萬鍾,卻是絕代佳人的風范。

  那美婦正待說話,柳昂天已然走出書房,道:“仲海還不快快進來,還在這做什么?”那婦人見柳昂天出來,逕自轉過頭去,俯身賞玩花草。

  柳昂天見到盧云也在一旁,不由得眉頭一皺,秦仲海察言觀色,笑道:“末將知道侯爺求才若渴,搜羅天下名士,是已帶同盧云兄弟前來,不過是一片舉才之心,絕無其他。侯爺出將入相,肚里能撐船,想來我這點小小罪惡,侯爺也不會放在心上。”他這番話說出,登時擠住了柳昂天,讓他難以發作,果然柳昂天嘿地一聲,伸出手指,往秦仲海額頭一點,道:“仲海啊仲海!你就是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這百來個朝中大臣,也真只有老夫容得下你!”秦仲海哈哈大笑,卻也不以為意。盧云看兩人舉止親匿,應是極為相熟。當下柳昂天也不再多說什么,便自行走向書房。

  秦仲海見盧云神色不寧,便自一笑,道:“盧兄弟別發呆了,快快過來吧。”他不容盧云胡思亂想,一把便將他拉了過來。

  眾人走進書房,柳昂天示意二人坐下,盧云正自遲疑,柳昂天沈聲道:“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自來是這個脾氣,既然仲海三番兩次的舉薦你,我便當你是自己人了!我要你坐便坐,不必虛偽客套!”盧云一怔,稱謝坐下。

  秦仲海聽了柳昂天這番話,心下甚喜,笑道:“侯爺賣我這個面子,仲海日後必定報答。”柳昂天嘿嘿一笑,說道:“憑你這小鬼也和我買賣面子,過往你要用什么人,老夫何時干涉過?”他擺擺手,算是把盧云的事一筆揭過。

  秦仲海跟隨柳昂天已久,知道他已不再計較,心下甚喜。

  盧云見秦仲海多番推舉,就怕柳昂天不用自己,心念於此,不由得極是感激。

  過了半晌,柳昂天喝了口茶,道:“今夜我找你來,為的是一樁大事。”秦仲海哦了一聲,道:“可是為了何大人出使和番這檔子事么?”柳昂天搖頭道:“那是朝廷公務,咱們不過是受命護衛,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我所說的大事,日後必然牽連天下氣運,茲事體大,不可不慎。”秦仲海聽他說得嚴重,不禁一怔。盧云也是留上了神。

  柳昂天道:“前些日子,老夫座駕正要回府,忽然見到有大批人馬團團圍住王府胡同,老夫見是錦衣衛的安道京在捉拿人犯,本不想干預,但不知為何,那人犯卻往人堆里沖來,楊賢侄奉命護衛,他怕那人沖擾了老夫,便將他擒下。”

  秦仲海點頭道:“這事我有聽說過,那逃犯便是伍定遠伍制使吧!”

  柳昂天道:“仲海所料不錯,那逃犯正是伍定遠。為了肅觀賢侄拿下伍定遠,雙方因此而起了爭執,後來少林寺的高僧來到,這才止息干戈。”盧云聽他們說起當日情況,回思那時的驚險,至今仍是不寒而栗。

  柳昂天頓了一頓,又道:“待得錦衣衛人眾退去,肅觀賢侄急急向我呈上一些東西,說是伍定遠轉交給我的。我接過東西一看,見是羊皮一張,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好些外國文字。我一見之下,登時心頭大震,知道這東西終於給人掘了出來,江充這批人橫行無阻,終有覆亡無日的一刻!”

  柳昂天聲音微微顫抖,可見當時當地,他是何等激動。秦仲海跟隨柳昂天已久,甚少見他這般激亢,心知柳昂天要交代的事情實非小可,他雙眉一軒,問道:“侯爺這話可怪了,不過是區區一張羊皮而已,怎能除去江充這一幫人?這實在叫人難以信服。”

  柳昂天嘿嘿一笑,說道:“朝廷中稀奇古怪的事,那還少得了嗎?倘若這張羊皮平平無奇,江充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追查?一路從西涼趕到京師來?”

  秦仲海點頭道:“此事屬下正要請教。”柳昂天聽了這話,忽地嘆了口氣,搖頭道:“唉…說來話長…要談這羊皮的來歷,卻該要從四十年前開始說起了。”秦仲海一愣,道:“四十年前?”

  柳昂天卻不接口,燭光掩映,照在他老邁的臉上,只見他低下頭去,似有說不盡的回憶追思。

  過了良久,柳昂天怔怔地道:“四十年前,我那時不過二十歲年紀,正是英雄少年,比你們還年輕個幾歲,不過老夫蒙先帝寵愛,早已是朝廷的車騎將軍,官拜都指揮使,駐防北疆。”柳昂天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似是想起當年的春風得意。秦仲海見了他的神色,自知他在回想少年時的風流事跡,當下也是微微一笑,不加打擾,任憑他呆呆出神。

  柳昂天道:“說起昔年往事,當時局面可與現下大大不同。那時北疆太平寧靜,不似這些年來征戰不斷,朝廷所憂者,反倒是西域一帶。”秦仲海嗯了一聲,他這幾年戍守北疆,打了個血流成河,尸積如山,想不到過去朝廷居然與瓦剌相安無事,頗出他意料之外。

  柳昂天續道:“其中最令朝廷煩惱的,乃是一個不世出的梟雄,名喚也先。此人野心勃勃,屢次侵擾邊疆,殺傷軍民無數,弄得西疆百里之內全無人煙。朝廷被這人長年滋擾,甚是煩憂,先後派人前去安撫,但使臣都被割去雙耳,痛哭而返。”

  秦仲海哦地一聲,道:“這么狂妄?那可真該死了!”

  柳昂天點了點頭,又道:“先帝看這也先狂妄傲慢,自是震怒無比,接連調兵遣將,開關出征,扎扎實實地打了幾場大仗,只是這也先雄才大略,朝廷派遣出征的幾名大將,竟是或降或死,無一得歸。先帝見也先如此厲害,若要惡斗下去,只怕情勢更加不利,但要言和,咱們先帝乃是性高之人,實在忍不下這口氣。過不多時,終於下了圣旨,命當朝第一武勇的侯允文大都督出征。侯大都督率軍二十余萬,與也先可汗激戰百余合,這場大戰打得天地變色,史稱玉門關之役。”

  秦仲海奇道:“玉門關之役?我怎么沒聽說過?”

  柳昂天輕輕嘆了一聲,續道:“侯大都督率軍血戰,雙方打了半年,最後在玉門關外展開一場生死斯殺,這場野戰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之久,也是天奪其魄,也先可汗居然以寡擊眾,擊破了侯大都督的陣勢,侯大都督力戰不敵,兵敗自殺,二十萬大軍盡遭屠戮。”

  秦仲海心下嘻笑,暗罵道:“難怪我沒聽過這場大戰,原來敗得如此之慘,無怪朝廷要遮掩了。嘿嘿,都說本朝今日這許多廢物是從何而來?原來早在三十年前就云集朝廷,先皇要一次找齊這么一大群無用廢人,也真難為了他。”

  盧云轉頭一看,見秦仲海臉帶笑意,一時猜不透他何事莞爾。

  柳昂天沒注意他二人神情,道:“侯大都督死後,先帝見情勢大壞,不敢再開關出戰,便改攻勢為守勢,每年增援西疆,建造碉堡防御。只是也先用兵如神,雖有大軍鎮守,依舊侵擾不斷,幾年來不斷攻破關卡,殺人斬首,可憐了千萬將士葬生異鄉,死於蠻族之手。到得後來,只要是朝中大將,任你勇猛無敵,英雄蓋世,一聽要調至西疆前線,莫不震恐,那時的玉門關,真可比鬼門關還可怕哪!”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可惜我生錯時辰了,要是在那時候,我定然第一個請調西疆。”

  柳昂天呸地一聲,罵道:“無知小兒,言語間這等狂妄!”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英雄豪杰,本該戰死邊疆,那才是痛快之事,我豈是那些貪生怕死之輩可比?”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顧自地道:“眼看也先日益坐大,幾番侵略騷擾,我朝君臣卻無法抵御外侮,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強敵肆虐。先帝心中難過,自覺對不起列祖列宗,每日里不斷自責,他原本甚是開朗豪邁,幾年煩憂苦惱下來,竟然變得郁郁寡歡,時時悲聲嘆息。一次西域鄰國來使,提到也先二字,先帝手上的酒杯居然無故掉落下來,打得粉碎,滿朝文武無不震動。眾臣見皇帝憂懼悲痛,卻不能絲毫分憂,莫不痛心疾首,從此朝廷上下,都以西境安寧為第一要務。”

  說到這里,柳昂天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光輝,微笑道:“就在群臣束手無策之時,京城里來了一個年輕人,傳聞此人以前是個道士,學有武藝法術,後來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忽地決定還俗。這人丟下閑云野鶴般的歲月,獨自闖蕩到京城來,立志轟轟烈烈地干下一番大事業。”

  秦仲海哦地一聲,道:“聽了這許久氣悶的話,可終於來了個好樣的。”

  柳昂天續道:“此人萬里迢迢,赴京趕考,也是因緣際會,英雄當起,是年此人大魁天下,高中了一甲進士狀元。那年甫一放榜,滿朝文武無不震驚,人人都稱荒唐,誰知我朝的狀元竟叫一個道士出身,名不見經傳的人取了去。更奇的是,那人在金鑾殿面見圣上之時,先帝見他骨格清奇,又知他練過武藝,便叫他露個兩手,原本以為是玩笑話,誰知那人談笑自若,只手便舉起殿前石獅子,縱躍飛奔如常。

  “這下驚動了百官,一眾文臣都當他怪物一樣,避之唯恐不及,武將也因他是科考中舉,不愿與他太過親近,到得後來,連那年閱卷的主考官也不愿保薦此人。俗話說得好,朝中無人莫為官,眼看滿朝文武涼薄至此,那人在朝中無親無故,就這樣給送去翰林院編修史籍,可憐他一身武藝,便要給終身埋沒了。”秦仲海情知世情如此,只得嘆息一聲。

  “也是老天有眼,一日機緣巧合,先帝駕臨翰林院聽講,無意間竟與這人閑聊起來,先帝自從侯大都督慘敗之後,每日里讀的都是兵書,無論是太公韜略還是孫子兵法,都能朗朗上口,那日先帝與此人聊得興起,便向他垂詢幾處兵法難題,那人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竟使先帝嘆服不已,對他是推崇備致。不到一年,這人便被調到兵部,官拜左侍郎。同年西域再度大亂,金鑾殿中先皇征召名將迎擊,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竟無一人敢答,皇上大失所望之時,座下兩人躍眾而出,大呼某愿往!一人便是那名英雄了,另一人嘛…”

  盧云猜到柳昂天的心意,微微一笑道:“另一名英雄,想來便是老爺子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

  秦仲海笑道:“侯爺英雄蓋世,當朝除你之外,還有誰敢這般玩命,拿富貴榮華開玩笑?”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你當我是亡命之徒嗎?”

  秦仲海問道:“聽侯爺一路說來,我卻是滿頭霧水,究竟那人姓啥名誰,怎么朝中從來不見這號人物?”

  柳昂天臉上閃過一絲陰影,苦笑道:“這說來話長了…唉…有些事還是不說也罷,此人後來官拜武德侯,咱們便這般稱呼他吧…”

  柳昂天說到這里,忽往秦仲海凝視而去,臉上閃過一陣奇異的神情,但只一瞬間,便又寧定如常。只聽他他續道:“那時先皇見我們兩人膽氣豪勇,應允西征,心里很是高興,便拜他為征西指揮使,我為總兵大將,兩人各率五萬大軍,急急往西疆而去。”

  秦仲海摩拳擦掌,道:“侯爺親征西疆,想來定是精彩絕倫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二人命中該發,自到西域之後,我與武德侯并肩作戰,與也先部將交戰五十余合,莫不大獲全勝,奪回不少失土。我朝聲威之盛,直比漢唐之時。先帝大喜過望,對我二人大加封賞,勒封武德侯為征西大都督,再封我為征北大都督,兩人自此一守西境,一防北疆,那時朝中朋友捧我們的場,都說,西霸先、北昂天!。咱們兩人就這樣過了五年好時光。”

  秦盧二人遙想當年的英雄事跡,都是神往不已。只恨生不逢時,沒能趕上那天地震湯的時代。柳昂天見他們面帶欽羨,自也知道他們心中所思,他點頭微笑,道:“有為者亦若是,你們年輕人好生奮發,將來也有這么風光的一天。”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那也要有這般強勁的對手才成啊!那瓦剌雖然兇狠,卻與也先差得遠了。”說著竟是唉聲嘆氣,好似惋惜不已。

  柳昂天續道:“自我與武德侯主事以來,也先可汗的氣焰已然大打折扣,版圖更是縮小不少,一年關外大雪,氣候變得酷寒異常,也先軍民死傷慘重,牲口流離失所,泯王爺見天賜良機,便極力勸諫,要先帝御駕親征,一眾文臣都是大加附和。”

  秦仲海驚道:“御駕親征!那可不是小事啊!”

  柳昂天揮了揮手,要他別打岔,又道:“咱們先帝一心雪恥復仇,聽了他弟弟的說話,自是興奮異常。可這御駕親征豈同等閑,只怕耗費國力至鉅,我與武德侯自是反對,都勸先帝打消念頭。誰知卻有人告了我們一狀,說我與武德侯兩人想要獨占功勛,就怕先帝奪了我們的風采。這道奏章上來後,先帝對我倆雖未加以責備,但也不甚高興,對我等大為猜忌。”

  柳昂天又道:“我與武德侯明白人言可畏,只好噤若寒蟬,不敢多言。是年二月春,先帝終於決定御駕親征,他自率六十萬大軍,朝中猛將百余員,點將臺前賜下御酒,誓言踏平西疆,生擒敵酋。

  “武德侯見先帝執意親征,便毛遂自薦,自請為前軍先鋒,為六十萬大軍開道,只是朝中小人對他頗為忌憚,深怕他輕易擊破敵寇主力,一人獨占功勞,都不愿他同行。武德侯深怕皇帝有失,自是不依,眾臣為此爭執不休,都是好生不快。最後先帝圣裁,命武德侯隨軍同去,但不得擔任先鋒,改為後部防守,鎮守玉門關,未得圣上指示,不可擅自出關接戰。眾臣還覺不足,都怕武德侯另逞奇兵,別有計謀,便派了一個叫江充的軍官監軍,就怕武德侯自行離關建功。”秦盧二人聽到江充的名字,都是“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柳昂天面色凝重,道:“這道誥命很是詭異,想那江充不過是個校級小官,怎可去監督朝廷大臣?有人為此請問皇上,他卻說這是泯王爺的意思,要我輩多加忍讓。”

  秦仲海皺眉道:“泯王爺?到底這人是誰?”

  柳昂天拱手道:“泯王便是先帝的親兄弟,當今的圣上。”

  秦盧二人啊地一聲,都是吃驚不已。

  秦仲海問道:“這次御駕親征,侯爺沒跟著一起去嗎?”

  柳昂天搖頭道:“那時有人向先帝建言,說怕北方瓦剌趁機偷襲我朝腹地,先帝便命我駐留北方,嚴加防范。我雖想抗命,但有武德侯的前例在先,先帝如何能容我放肆?當場便把我送去放馬牧羊了。”

  秦仲海嘆道:“這些人心胸狹隘,真個成不了大事。”柳昂天面露苦笑,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們。那時我年少氣盛,平日里從不讓人,遇上這些妒賢忌能之輩,若不給送去充軍,還能如何?”他說到這里,轉頭便往盧云看去,說道:“咱們盧賢侄的脾氣也是不小,幾與老夫年輕時一個樣,日後若還不知收斂,只怕將來有得苦頭吃了。”

  盧云心下一凜,道:“盧云必會反省,請侯爺放心。”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侯爺你脾氣雖烈,還不是干得這么大的官?怎么職位一做得高,便今是昨非起來了?”

  柳昂天略有不悅,鎮道:“我自教訓年輕人,你插什么嘴?你這小子也是不學好的東西!平日里滿口粗話,衣衫不整,一股腦兒的粗魯骯臟!你不去給我好好反省反省,還敢來頂嘴胡說!這像什么樣子!”

  秦仲海嘿嘿乾笑,跟著向盧云做了個鬼臉。他跟隨柳昂天已久,兩人情感深厚,說話間絕少顧忌,無論是出言頂撞,還是疾言痛斥,都不曾傷了真感情。

  柳昂天喝了口茶,降了火氣,又道:“此次御駕親征,兵多將勇,足足六十萬大軍壓境,光是載運糧食的車馬,綿延便達百里。眼見皇帝親臨前線,三軍將士個個精神抖擻,莫不希望能在御前耀武揚威,日後名震天下,絕非昔年愁眉苦臉的模樣。消息傳出,也先大吃一驚,知道亡國滅種的大禍便在眼前,他降尊屈就,星夜遣人求和,著實向先帝討饒。先帝意氣風發之余,如何愿意饒過這多年宿敵?當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命人割下使臣的兩只耳朵,將他亂棒打了出去,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秦仲海哈哈大笑,說道:“痛快!痛快!”

  柳昂天道:“先帝有意一舉蕩平也先,將之滅國,眾將私下衡量局勢,都覺此次親征必勝,就算不能一舉消滅也先,也能使其元氣大傷,幾年內不能興風作浪。那時兩國的形勢高下如何,便三歲小兒也知道。也先見大勢已去,亡國便在眼前,索性盡起舉國之兵,合計二十萬大軍,準備轟轟烈烈地決戰一場,絕不輕言投降。

  “兩軍交戰,我朝勢如破竹,接連打了好幾個大勝仗,大軍兵臨城下,直殺到也先都城之外十里處。也先見亡國無日,只有冒險出城野戰,要與先帝來個困獸之斗。只是雙方強弱實在太過懸殊,也先雖然驍勇善戰,但僅憑一己之力,如何抵擋六十萬大軍攻勢?激戰三日三夜之後,也先終於不敵,親衛部隊慘遭我朝大軍沖破,眼看性命危急,也先可汗竟爾棄國而去,獨自帶著兩萬殘部敗逃。”秦盧二人拍手叫好,都覺痛快至極。

  柳昂天又道:“那時先鋒大將見也先可汗落單,心中登時大喜,立即帶隊追殺過去,只要能將也先可汗生擒回來,那可是名標青史的大功勞。誰知便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來了個混帳之極的跳梁小丑,在其中興風作浪起來。”

  秦仲海笑道:“興風作浪的小丑?侯爺說得是江充么?”

  柳昂天搖頭道:“那倒不是,江充那時只是玉門關的一個監軍,那時的他無權無勢,不過是泯王的一個客卿,想要玩上這等把戲,那還差得太遠了。”

  秦仲海奇道:“不是江充,卻又是什么人?莫非是劉敬么?”

  柳昂天搖了搖頭,道:“那人說起輩分,可比這些人高多了。他是先帝平素最為寵信的宦官,名叫王英。”

  秦盧二人搖了搖頭,都未曾聽過此人的名頭。

  柳昂天續道:“這王英仗著先帝平日里的寵愛,竟在緊要關頭里亂傳圣旨,要那先鋒大將立時回營,就怕他搶了頭功。那先鋒大將如何不知王英那點心眼,還不就想便宜自己人?那大將是個烈性之人,性子甚是執拗,王英越是怕他搶了功勞,他偏偏追趕得越急。王英見情勢不妙,趕忙派出他的義子率軍追出,想先一步追上可汗。”

  秦仲海久任軍職,深知這等搶功之事,臉上神情甚是不屑。

  柳昂天道:“這兩路人馬在戰陣上你推我擠,互不相讓,都怕對方搶了功勞,但王英的義子甚是庸懦,豈能與能爭慣戰的老將爭先?雙方趕了幾里路,王英義子便已墜後,眼看那大將已然追上也先可汗,他一馬當先,沈肩彎腰,便要將可汗生擒上馬,立下不世奇功。

  “就在這當口,王英的義子心下不忿,居然命人放箭,卻是朝那先鋒大將射去,他心狠手辣,下手毫不容情,登時將那大將連人帶馬射成刺猬。可汗見機不可失,慌忙間便沖入小徑,逃個無影無蹤。”秦仲海與盧云同時啊地一聲,只覺那王英義子狠毒卑鄙至極。

  柳昂天嘆了口氣,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先鋒大將無辜慘死,他手下將士自是憎恨憤怒,立時反戈相向,猛朝王英義子殺去,兩路人馬形同拼命,便在敵陣前斯殺起來,一時間只打了個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也先可汗死里逃生,見我軍行為荒唐透頂,啞然失笑之余,立即整兵回殺。那兩方人馬正自相互殘殺,如何能應付可汗的攻勢?登時被殺得尸積成山,大敗虧輸。”

  秦盧二人連連搖頭,秦仲海更是大怒不已,罵道:“操他奶奶!宦官誤國,莫此為甚!”

  柳昂天輕嘆一聲,道:“王英義子武藝雖低,但逃命功夫卻十分了得,他丟盔棄甲,獨自逃了回去,加油添醋的在先帝面前胡說一番,竟把事情黑白顛倒了講,先帝不暗軍務,聞言大怒,待得那先鋒大將手下殘部歸來,竟將他們盡數處死,這一來離心離德,眾將齒冷,士氣更是低落。也先可汗探查情報,知道我朝將帥不和,便趁機大撈好處,他查知幾名大將向來是王英的死對頭,便分兵包圍,全力猛攻。王英雖然近在咫尺,但他心機深沈,意圖借刀殺人,居然視若無睹,幾名大將向皇帝告急,都被他隱瞞軍情,將告急文書焚毀。一時間敵寇接連得勝,幾名大將慘遭圍剿,莫名其妙的戰死沙場。”秦仲海低頭咒罵,眼中似欲噴出火來。

  柳昂天又道:“我朝兵馬雖有六十萬之眾,但麾下各將獨自應戰,便不過區區三五萬之數,反倒變成以寡擊眾之勢。王英借刀殺人,借著也先可汗之手,連除好幾個心腹之患,自己一邊胡亂上報軍情,將先帝蒙在鼓里。到得後來,我朝大軍已然三去其二,原本六十萬大軍,經此死傷折損,僅余下二十萬人不到,已無絲毫優勢可言。王英雖是狂悖無恥之徒,但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他見勢頭不妙,便想與殘余眾將修好。只是到了這個田地,眾將對他早已深惡痛絕,無人愿聽指派。王英氣得跳腳,但也無計可施。

  “也先見機不可失,趁著我朝將士相互仇恨之際,連忙集中大軍,朝王英主力攻去,眾將有意袖手旁觀,竟無一人發兵去救,眼睜睜地看著王英慘遭包圍,眾人心下暗叫痛快,都恨不得王英被殺。這王英囂張一世,卻沒想到有這般下稍,真可說是報應循環,屢試不爽了。

  “待得也先得勝,處死王英之後,此時先帝身邊才無人隱匿軍情,眾將夜奔帥營,跪地痛陳王英之非,先皇方知真相如何。他眼見情勢惡化至此,想不到原本必勝之局,竟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悔痛之余,君臣抱頭痛哭。”秦盧二人嘆息一聲,都是挽惜不已。

  “眼看情勢危急至此,也先可汗不斷挑釁,先帝自也豁了出去,他親自上馬督軍,決意與之一決死戰。葫蘆谷外一場大戰,兩國君主各率二十萬大軍火并。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先帝雖想彌補大錯,但軍心已亂,敗象早成,實在無力回天。數日之間,就傳出我方大軍慘敗的消息。”

  秦仲海顫聲道:“終究還是輸了嗎?”

  柳昂天嘆了一聲,道:“武英十五年秋,先帝御駕親征慘敗,流言傳出,玉門關首當其沖,一時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當時玉門關大將便是武德侯,守軍雖只三萬余人,但武德侯自恃兵法高明,武藝淵深,卻是絲毫不懼,他聞訊之後,便要開關出征,前去營救先帝。誰知此時江充卻表反對之意,他以未得先帝圣旨為由,竟爾抗拒出兵。武德侯狂怒不已,但先帝命這人前來監軍,他若是公然反抗,那便是叛國反亂的大罪,眼見江充如此迂腐曲解,武德侯卻是毫無辦法。余下幾名將領也是貪生怕死之輩,一見兩方強弱懸殊,自是希望躲在關內,不要前去犯險。”

  秦仲海怒道:“這群狗雜碎只會耍權弄勢,全無真本領,要是我在那兒,一刀便把他們全砍了!”

  柳昂天面色大變,喝道:“匹夫之勇!此事休得再提!”他喘息片刻,轉頭面向盧云,溫言道:“倘若你是武德侯,這江充死命不肯開關,你會如何應對?”

  盧云沈吟片刻,道:“我若是武德侯,必會假造訊息,好令眾將以為先帝安然無恙,只躲在平安處所等待臣子救援。這些人見到情勢還有可為,誰不想撿那救駕的大功?定會答應出兵,隨武德侯前去救人。小人想江充雖然狂悖,但各人好處在前,諒他也不敢觸犯眾怒。”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無怪仲海直夸你,當年武德侯所用的計策正是這條!”他頓了頓,道:“那時武德侯捏造消息,說也先可汗與我朝大軍正自激戰,兩邊打得難分難解,不分勝負。只有圣上一人躲在葫蘆谷旁的一處小客棧,卻不知如何回關,眾將聞言大喜,眼看天大的功勞就在眼前,自己不必冒一絲一毫的危險,便能將先帝迎接回來,立時主張開關出兵。三萬兵馬飛奔而去,就怕稍遲片刻。”

  秦仲海笑道:“這幫人真是混帳無聊,實在是本朝之恥。”他見盧云初露鋒芒,柳昂天贊嘆不已,心下也甚得意。絲毫不以柳昂天方才的責備為意。

  柳昂天又道:“眾將自以為有便宜可撿,其實不過是中了武德侯的計策。此刻三萬兵馬孤軍深入,幾如飛蛾撲火,若想平安救出皇帝,可說難上加難。也先可汗那時正自圍剿先帝大軍,待見這個多年宿敵殺來,心下直是狂喜,他自恃手握二十萬大軍,加之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備,當時便對臣下言道,若不能將武德侯生擒,使之歸順我朝,我便算是敗了。武德侯如何不知情勢兇險?但他乃是一方梟雄,絕非易與之輩,當下布定奇陣,與也先可汗一決生死,以圖救駕。”

  秦仲海聽得興起,忙問道:“後來呢?卻是誰輸誰贏?”微弱的燭光映下,卻見柳昂天面露悲傷之色,良久不言不語,秦盧二人對望一眼,心下都甚奇怪。

  秦仲海問道:“之後到底怎么了?先帝平安回來了么?”

  柳昂天搖了搖頭,凄然道:“沒有,他沒有回來。”

  秦盧二人都是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回來?先帝戰死了嗎?”只見柳昂天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盧云驚道:“先帝駕崩了?可是死在也先手里?”

  柳昂天凄然搖頭,秦仲海沈吟片刻,道:“他是不堪屈辱,自殺殉國?”

  柳昂天長嘆一聲,道:“他是被自己人殺死的。”

  秦盧二人張大了口,都是不敢置信,駭然道:“是誰這等狂妄大膽,膽敢下手弒君?”

  柳昂天嘆道:“是武德侯,是他一刀把皇上殺死的。”

  秦仲海喃喃地道:“這怎么可能…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難不成他失心瘋了…”

  柳昂天嘆了口氣,道:“武英十五年臘月,京城里傳來一個令人震動的消息,說此次御駕親征已然慘敗,武德侯更不知為了什么緣由,竟然將先帝一刀殺害了。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滿朝大臣莫不震驚,一時哭聲震天,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亂成一片。”秦仲海與盧云對望一眼,兩人眼神都甚驚懼。

  柳昂天又道:“消息傳來不久,又有謠言過來,言道也先可汗不日間便要包圍京畿,兵臨城下。眾大臣深自震駭,眼見先帝已然駕崩,國家如同危卵,實在不可一日無君,由於先帝不曾育有子嗣,便議定由御弟泯王接替皇位,便是今日的皇上了。”

  秦仲海驚道:“想不到有這段史事,我怎地從未聽聞?”

  柳昂天嘆道:“這等丑事,天下有誰想要張揚?”

  秦仲海點了點頭,已然會意。這場御駕親征的歷史雖然牽連甚廣,但文武百官不愿丑事聲張,幾年來一直極力遮掩,是已秦盧二人竟是第一次聽聞此事,直到此時才得以一窺全貌。

  秦仲海又問道:“後來查出先帝怎么死的嗎?真是武德侯殺的?”

  柳昂天仰天長嘆,眼角濕潤,搖頭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秦仲海奇道:“侯爺這話太也奇怪了吧!這武德侯既是殺害皇帝的疑兇,你怎能不查個清楚?”

  柳昂天嘆道:“還查什么?消息傳來的第二日,武德侯滿門四十二口人,已然全數被誅。三親等內,一率凌遲處死,三親等外,梟首示眾。連武德侯最小的孩子也不放過。”秦盧兩人啊地一聲,甚感同情。

  秦仲海嘆道:“想他好好一個大都督,本當忠貞愛國,怎能忽然反叛?這傳言恐怕不盡不實,這話到底是誰說的?”

  柳昂天喟然一聲,低聲吐出了兩個字:“江充。”

  秦仲海冷笑道:“又是這王八蛋!難道大夥兒任憑他兩張嘴皮胡攪,卻沒人出來與他對質么?”

  柳昂天搖了搖頭,道:“當年御駕親征壯烈無比,前後調動的百余員將領都已殉國,天下間除江充一人以外,無人得以脫身。”

  秦仲海驚道:“怎么?當年只有江充一人走脫么?”

  柳昂天面色凝重,點頭道:“正是如此。百余員猛將都已戰死,只有江充一人走脫。”

  秦仲海沈吟道:“這話不對,江充說那武德侯只為求一己的身家安危,已然反叛弒君,照此推想,武德侯斷無戰死之理,江充此言定然有詐。”

  柳昂天嘿嘿苦笑,道:“你說得沒錯,這武德侯并未死在西疆,只是他雖生猶死,只怕比戰死沙場還要難堪。”

  秦仲海雙眉一軒,奇道:“這是什么意思?”

  柳昂天搖頭道:“關於武德侯的所有記載文獻,朝廷已然全數查封,反正他現下也不在人間了,你就當他早已戰死西域了吧!也許這樣,還能令他高興些…”

  秦仲海皺起眉頭,一時搞不清他言下之意。

  柳昂天眼望燭火,似在追憶往事,只聽他哽咽道:“唉…可憐天妒英才,那武德侯二十八歲入朝為官,前後不過十三年,便遇上了這種事…如果他至今還在,也該有六十來歲年紀了…”說著搖了搖頭,凄然嘆息,看來他與這人的交情定是不淺。

  秦仲海等人見他神情如此,都覺不好再加追問,一時靜默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柳昂天嘆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所謂汗青,便是留芳萬古了。至今武德侯是奸是忠,那是無人知道了。只是好人不長命,奸臣卻能長命百歲,福祿壽無一不全,那江充自從逃得性命之後,一路扶搖直上。他本就是泯王的愛臣,待得泯王繼位後,更是受寵,幾年內便已手握兵政大權。朝中再也無人能擋。”

  秦仲海罵道:“這狗日的,總有一天將他碎尸萬段。”

  柳昂天嘆道:“先帝駕崩後,轉瞬間幾十年便過去了,朝中無人再提起此事,當今皇上不喜我們這些武人,便聽從江充的計策,把我等一率調到邊疆去,也好圖個耳根清靜。”

  秦仲海輕嘆一聲,道:“若非侯爺這幾年連敗瓦剌,立下好大的功績,只怕現下還在北方牧羊放馬哪!”

  柳昂天微微苦笑,續道:“後來也先內亂,幾個兒子自己打成一片,不待我朝加諸一兵一卒,便已自行滅亡,待到此時,昔年御駕親征的慘禍更被忘得一乾二凈,好似從來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一般。滿朝文武雖然薄幸,但天地間仍有正氣,終於出來了一個有膽有為的名臣,暗里與江充對上了。此人姓王名寧,官拜左御史大夫,風骨凜然,傲絕當世。”

  柳昂天見盧云口角微動,問道:“怎么?你識得王大人?”

  盧云搖頭道:“我曾聽定遠提過此人的名字,那時定遠離鄉逃亡,便是要赴京尋找王大人。”

  柳昂天點了點頭,道:“盧賢侄所言不錯,定遠東來京城,便是要尋訪此人。

  他頓了頓,道:“這王大人一向是個硬脾氣,當年御駕親征過後,他見無數猛將中只有江充一人回來,這王大人姜桂之性,登時懷疑其中有詐,便暗中盯上了江充。他面上與奸黨敷衍,其實私底下四處尋訪,一心一意地尋訪當年事情的前因後果。”

  秦仲海贊道:“王大人孤臣丹心,真是叫人好生敬佩。”

  柳昂天道:“十余年下來,王大人不斷派人到西疆查訪,可說費盡心血,只是當年慘禍隔得也太久了,一時間很難查出端倪。待到後來,王大人只有請出他的同窗好友梁知義,將他薦舉到西涼當知府,好來就近查訪。那梁大人也真夠意思,放著清貴的翰林不當,真個兒遠赴邊疆去了。這招棋果然大是高明,過不多時,王大人他們便有所獲,已然查出若干可疑之處,卻是關於當年御駕親征的內情。”

  秦盧二人忙道:“愿聞其詳。”柳昂天道:“據王大人他們查訪所知,當年武德侯離關之後,直接率軍前去天山,那江充也曾一同前去。”

  秦仲海奇道:“天山?這天山離玉門關有數百里之遙,武德侯他們去哪兒干什么?去采他媽的天山雪蓮么?”

  柳昂天搖頭道:“這正是奇怪之處,想那江充後來百般陷害武德侯,怎會隨他一同前去天山?莫非其中有什么隱情?王大人料知這是關鍵所在,便全力走訪,只是辛苦多年,卻也找不到內情。想來方今天下之間,只有江充自個兒明白了。”

  盧云道:“莫非他們去到天山,莫非與皇上有關?”

  柳昂天道:“那倒不是。先帝那時在葫蘆谷決戰,這葫蘆谷與天山相隔數百里,他們若要救駕,那可是全然搞錯方向了。”

  柳昂天見眾人不再言語,又道:“這還只是王大人查出的第一件奇事,第二件事更是怪異,據傳言所稱,江充當年逃出西疆前線,并非直接從戰場回來的,而是由也先可汗護送回來的。”

  眾人大吃一驚,問道:“怎會如此?”

  柳昂天道:“這便是懸疑之處。我本以為王大人他們痛恨江充已極,是以出言作假。後來我打聽之下,知道這訊息是從也先可汗身邊的侍衛透露出來的,這才明白王大人所言不虛,那江充確曾與也先可汗在一塊兒,足足有三日之久。”

  秦仲海重重一拍大腿,道:“好一個奸臣,果然是賣國的東西!這小子早與也先可汗勾結在一起,定是他下手害死先帝的!”

  柳昂天搖頭道:“那倒不盡然。據王大人他們查出的史料來看,那時江充不知怎地,居然與武德侯分開,孤身一人在西域戰場游走,身邊軍馬全無。一個不巧,撞上了也先的部將,便給抓了回去。原本也先可汗打算將他一刀斬死,便如當年王英一樣。照理江充斷無活路可言。臨刑之前,可汗按照往例習俗,要江充說出個心愿,不管他要喝酒也好,吃肉也好,都一率照辦。哪曉得江充卻什么也不要,他只求大汗恩準,與他私下一談,他便死而無憾了。也先可汗是個重然諾的人,既然答應過他,也就應允了。”

  秦仲海冷笑道:“這個小小奸臣,死前還有這許多陰謀詭計。”

  柳昂天道:“兩人進帳談話後,眾大臣都在外面等著,原以為一時半刻便要出來,連刀斧手都給預備好了,誰知這一談卻沒完沒了,直拖到第二日清晨才出帳。兩人密談之中,有大臣要進去探視,卻給可汗轟了出來。”

  秦仲海笑道:“江充這龜兒子口才定是厲害得緊,馬屁功夫做得到家,可汗聽得好生舒暢,這才不容旁人打擾。”

  柳昂天道:“據那侍衛所言,那夜江充與可汗深談之時,他也是在場。依他的轉述,那夜兩人密談時,江充當場獻出一塊羊皮,也先可汗原本不屑一顧,但江充卻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大一篇。可汗聽完之後,居然臉上變色,當場跳了起來,便與江充細細地談了起來。後來他不僅免去江充的死罪,還對此人禮遇有加,一切全是為了這張羊皮的緣故。”

  秦仲海奇道:“真是奇哉怪也,想不到小小一塊羊皮竟有這等功用,居然還能當作救命符,他奶奶的,這到底是什么寶貝?”盧云悄然沈思,那日伍定遠曾將那塊羊皮托付給他,此時回想起來,那時只是往身上隨手一放,倒也沒有注意有無特異之處。

  柳昂天道:“江充日後勢力越大,我朝大臣知曉內情的,莫不傾全力尋找那塊羊皮,據王大人所稱,那羊皮便是江充賣國的證物。依他的見解,這羊皮上應當繪著一面地圖,乃是我朝與也先之間的國界,當年江充為了保住自己性命,便在也先面前應允,答應回京後買通邊政司的人,重新篡改我朝兵部所藏的地圖,好將國界往後挪移數百里。也先知道他與泯王交好,日後必為重用,便答允所求,將他開釋回去。”

  秦仲海道:“這么說來,這羊皮便是江充與也先可汗訂下的契約羅?”柳昂天點頭道:“大家都這么說,應該便是。”

  秦仲海滿心疑惑,道:“說實在話,我朝與也先之間的土地又不是什么良田寶地,根本是鳥不生蛋的萬里荒漠,不知也先可汗要這些地做什么?此說大是奇怪。再說兩國之間的地界不過是些石碑,趁著夜黑風高的夜晚,就算往東往西地挪動數百里,也是無人知曉,也先若想占地,找幾個小兵搬搬石頭就好,何必如此費事?”

  柳昂天道:“仲海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搬動石碑這等下流伎倆,你能做,旁人自然也能做,相較之下,若由江充買動邊政司的人,也先可汗不費一兵一卒,便得以拓地千里,只要我國地圖所載如此,兩國日後也無爭議。這般便宜生意,他如何不做?”

  秦仲海嘿嘿一笑,搔了搔頭,卻是不置可否。

  柳昂天續道:“正因如此,朝廷大臣始終堅信不移,認定這塊羊皮就是江充賣國的佐證。其中以御史王寧、知府梁知義兩人最是相信。也先滅亡後,這羊皮便流入坊間,不知所蹤,但梁大人絲毫不加氣餒,他費盡心血,花了無數金銀財物,終於將羊皮發掘出來。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江充囂張一世,終有禍亡無日的一天。”秦盧二人紛紛點頭,心中都感到快意。

  柳昂天嘆道:“誰知梁大人一掘出羊皮來,立即慘遭橫禍,莫名其妙地暴斃任內,梁大人的公子極有血性,認定其父是被江充所害,他逃亡到國外後,一心為父報仇,便托燕陵鏢局,將這羊皮護送到京,想交到王大人手上。想不到東西還沒出得西涼,卻又害死鏢局滿門老小,更連累咱們定遠賢侄丟官亡命。最後定遠一人帶著羊皮亡命天涯,逃赴京城。這證物前後輾轉十余年,終於落到老夫手中。”眾人談到此處,都覺這羊皮不祥至極,看來只要與之有所牽連,必會有奇禍異災,不止西疆變色、也先亡國,甚至知府大臣、江湖豪士,莫不因此而喪命。

  秦仲海大笑數聲,道:“到底這張羊皮有什么希罕?不妨拿出來看看,好讓咱們也見識一番。”柳昂天嘿嘿一笑,說道:“仲海若是要看,又有什么難了?”說著從書柜中打開一處暗格,旋轉數下,只聽咯咯輕響,一處暗門打了開來,柳昂天小心翼翼、慎而重之的將之取出,拿到秦盧二人面前。

  盧云心中震動,尋思道:“柳大人確實是個豪杰,他一說用我,便不再把我當外人,連如此重大的機密也讓我與聞,此人頗有古風,確實值得我投效。”秦仲海卻想道:“這侯爺恁也托大了,如此機密寶貝,怎能放在這種地方,若是遇上武功高強之人,裂石碎墻如同家常便飯,這區區暗格,如何防得住他們?”兩人各懷心事,一齊上前觀看。

  柳昂天面色凝重,將那羊皮展在桌上,只見羊皮上畫著一幅西疆地圖,圖上花花綠綠,還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外國文字,秦仲海笑道:“說了這許多,我還以為是什么神奇的寶貝,卻原來是天書一張,這文字彎七扭八,卻有誰識得了?”柳昂天搖頭道:“那倒沒什么好怕的,你們看這條紅線。”說著朝地圖上的紅線指去,只見那紅線從天山開始,一路到玉門關為止,頗見迂回曲折。

  柳昂天道:“這紅線便是江充與也先訂下的國界,這國界與朝廷所繪的差距極大,足有數百里之遙,若非也先已然滅亡,只怕咱們會莫名其妙地少了數千里土地,幾處關山險要更會落入敵手。”秦盧兩人點了點頭,已然意會。

  柳昂天又道:“雖說也先已然滅亡,兩國疆界也已廢去,但只要咱們能夠翻譯上頭的文字,再指出江充擅改國界的事證,皇上定會將他定罪。”

  盧云知道朝廷太常寺設有通譯,當即問道:“侯爺如今可曾找人通譯了?”柳昂天面色凝重,道:“這上頭的文字是以也先國的文字所書,當今也先已亡,太常寺中無人可識。”盧云嘆道:“既然上頭的文字無人識得,那這羊皮豈不失了功用?”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必多慮。那也先滅亡至今雖已十載,但他舊日子民還有些許人聚居在西涼一帶,只要能找到他們,必可譯出上頭的文字。”

  秦仲海取過燭火,笑道:“那倒不用麻煩,或許這羊皮有些奇異,需用火烤方知肚名。”

  柳昂天罵道:“這東西得來如此不易,將來鏟除奸臣,重振朝綱,全著落在上頭,仲海如何開得這種玩笑?”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若要鏟奸除惡,講究的是實力,談論的是拳頭,沒聽說一張羊皮便能推倒一株大樹。侯爺,我看咱們別枉費心思,多談談軍務是真!”

  柳昂天哼了一聲,道:“我找你們來,為的本就是軍務。我已吩咐肅觀與定遠二人,近日便帶著這張羊皮,速速前去西涼訪查詳情。定遠是西涼的地頭,自能派上用場。至於仲海你嘛,老夫也有重任給你。”

  秦仲海霍地站起,躬身拱手道:“末將聽命!”柳昂天道:“十日後你領五千兵馬,護衛何大人出使帖木兒汗國,公主千金之體,若有那么一點損傷,我惟你是問。”

  秦仲海單膝跪地,大聲道:“仲海出生入死,誓言保衛公主一路周全平安,必使何大人圓滿竟功,絕不負大人所托!”

  柳昂天微笑撫須,道:“你這次西行,不妨帶著這位盧公子,讓他歷練一番。”

  秦仲海大喜,與盧云一齊叩謝。盧云見柳昂天頗有見重之意,兩人一掃過去的不快,心下對秦仲海的提攜更是感激。

  秦仲海正要告辭,柳昂天又拉住了他,低聲囑咐道:“這回肅觀與你分頭辦事,須得多番照應連絡。他那里只要生出事來,你只管率軍入關,便宜行事。”秦仲海點了點頭,這才明白柳昂天調派自己出使西域的用意,想來他對楊肅觀一行仍是放心不下,這才派自己率軍就近呼應。他哈哈一笑,道:“侯爺你放心吧!我定會全力以赴。”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激勵。

  兩日後,柳昂天大宴一場,給眾將送行,他環顧座下,楊肅觀、秦仲海分坐左右,伍定遠、盧云自坐下首,韋子壯站立身後護衛,其余未能到席的諸大將,各自戍守邊關。柳門一系,真可說英才濟濟,允文允武,柳昂天酒興甚高,不住勸酒助興。

  宴後柳昂天細細吩咐楊肅觀,將羊皮交予他,言道:“這東西牽連甚廣,你可要小心在意。到得西涼,定遠自是地頭,你二人細加查訪,找人翻譯羊皮上頭的文字,瞧那江充是否真的擅改邊界,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至於那涼州知府陸清正,此人既是江充的孽黨,你順道看看有何不法情事,倘若罪證確實,老夫日後自會將他料理。”

  楊肅觀點頭答應,又道:“我等前去西涼調查,江充必會派遣大批高手攔阻,只怕兇殺難免。下官想先返嵩山少林寺一趟,向方丈求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柳昂天曾見過靈定、靈真兩名神僧,素知少林高僧的本領,喜道:“如此甚好。為免道上意外,我請韋護衛隨你一行。”當日楊肅觀帶同伍定遠、韋子壯,便速速出京。

  又過數日,秦仲海率同盧云,點齊五千兵馬,護送銀川公主西去和番,大軍押送數十車金銀寶貝,都是預備送給帖木兒汗的禮物,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京。兩路人馬約定了,待得和番大事一了,便於正月十五在西涼城齊會,然後一同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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