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前一段     暫停     繼續    停止    下一段

第十四章 誰是牛羊

第十四章誰是牛羊  二月廿四,午時。

  關洛道上。

  司馬超群鞭馬、放韁、飛馳。

  馳向長安。

  他的馬仍在飛奔,仍然沖勁十足,因為他已經在途中換過了四次馬。

  他換的都是好馬,快馬,因為他識馬,也肯出高價買馬。

  他急著要趕回長安。

  換四次馬,被換下的馬都已倒下。

  司馬超群的人也一佯,一樣精疲力竭,一樣將要倒下。

  因為他一定要急著趕回長安。

  他心里忽然有了種兇惡不祥的預兆,好像已經感覺到有一個和他極親近的人將要像牛羊般被殺。

  同日,同時。長安。

  依舊是長安,長安依舊,人也依舊。

  提著箱子等著殺人的人,沒有提箱子等著被殺的人都依舊。

  無雪,也無陽光。

  慘慘淡淡的天色就像是一雙已經哭得太久的少女的眼睛一樣,已經失去了他的嫵媚明艷和光亮,在這么樣一雙眼睛下看來,這口箱子也依舊是那么平凡,那么陳舊,那么笨拙,那么丑陋。

  可是箱子已經開了。

  箱子里那些平凡陳舊笨拙丑陋的鐵件,已將在瞬息間變為一種不可招架閃避抗拒抵御的武器,將卓東來格殺于同一剎那間。

  卓東來少年時是用刀的,直到壯年時仍用刀。

  他用過很多種刀,從他十三歲時用一柄從屠夫肉案上竊來的屠刀,把當地的魚肉市井的惡霸“殺豬老大”刺殺于肉案上之后,他已不知換過多少柄刀。

  十四歲時他用折鐵單刀,十五歲時他用純鋼樸刀,十六歲時他用鬼頭刀,十八歲時他則換單刀變為雙刀,用一對極靈便輕巧的鴛鴦蝴蝶刀,二十歲時他又換雙刀為單刀,換了柄份量極重、極有氣派的金背砍山刀。

  廿三歲時,他用的就是武林中最有氣派的魚鱗紫金刀了。

  可是廿六歲以后,他用的刀又從華麗變為平凡了。

  他又用過折鐵刀、雁翎刀,甚至還用過方外人用的戒刀。

  從一個人用刀的轉變和過程間,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他刀法和心情的轉變?

  不管怎么樣,對于“刀”與“刀法”的了解和認識,武林中大概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他了。

  所以他壯年后就已不再用刀。

  因為他已經能把有形的刀換為無形的刀,已經能以“無刀”勝“有刀”。可是他仍用刀。

  他的靴筒里還是藏著把鋒利沉重削鐵如泥的短刀,一把能輕易將人雙腿刺斷如切豆腐一樣的短刀。

  ——蝶舞的腿,多么輕盈,多么靈巧,多么美。

  鮮血鮮花般濺出,蝶舞不舞,也不能再舞了。

  于是朱猛奔,小高走。

  于是短刀又被卓東來拾起,帶著血淋淋的舞者之魂,被藏于冷冰冰的人之靴筒。

  這柄刀無疑是刀中之刀,是卓東來經過無數次慘痛教訓,經過無數次挫折和無數次勝利之后,才蛻變出的一把刀。

  這一刀如果出刀,無疑也是他無數次蛻變中的精萃。

  蕭淚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拼成一種武器來克制住這把刀?

  他當然有法子的。

  他殺人從未失手過。

  同日,午后。

  長安城外的官道。

  長安已近了,司馬超群的心情卻更煩躁,那種不祥的頂感也更強烈。

  他仿佛已經可以看到他有一個最親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掙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一次必將死在長安的人,是高漸飛和朱猛,他算準了他們必死無疑。

  但是他對這兩個人的死活并不關心,他們既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吳婉呢?會不會是吳婉?

  絕不會。

  她是個女人,從未傷害過別人,而且一向深居簡出,怎么會遇到這種可怕的災禍?

  難道是卓東來?

  那更是絕無可能的,以卓東來的謹慎智謀和武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護自己的。

  就算大鏢局這一次不幸慘敗,他也一定會安然脫走,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他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已經沒有親人了。

  他心里這種兇惡不祥的預感,究竟要應在誰身上?

  司馬超群想不通。

  他當然更想不到卓東來此刻的處境就像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魚肉。

  同日,同時。

  長安。

  卓東來確定應該已經死定了,他也知道蕭淚血殺人從未失手過。

  可是他沒有死。

  “崩”的一聲,箱子開了,蕭淚血纖長靈巧而有力的手指已開始動作。

  只要他的動作一開始,箱子里就會有某幾種鐵器在一瞬間拼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絕對能克制卓東來的武器。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指卻突然僵硬。

  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

  過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抬起頭,面對卓東來,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眼睛里卻充滿一種垂死野獸面對獵人的憤怒和悲傷。

  卓東來也在看著他。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園外的小徑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卓青居然也來了。

  他后面還跟著四個人,一個人捧酒器,一個人捧衣帽,兩個人抬著張上面鋪著紫貂皮的紫檀木椅。

  卓東來在貂裘里加上一套衣褲,穿上襪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地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樣子就舒服多了。”

  蕭淚血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所有的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沒有看見。如果有別的人看見,一定也會以為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是種幻境。

  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會發生的。

  面對著天下最可怕的敵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只不過是呼吸間的事,他居然還這么從容悠閑,居然還叫人替他搬椅子換衣服,居然還要喝酒。

  只要是一個神智清醒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卓東來卻做出來了。

  箱子已經開了,蕭淚血也不再有任何動作。

  這個神秘而可怕的人本來就像是來自地獄上空的幽靈,現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主宰將他的精魂召回去,將他變作了一個上古時就已化石的尸體。

  卓東來又倒了杯酒淺淺地啜了一口,才回過頭去問卓青:“你知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位蕭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卓東來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這二三十年來,死在他手下的江湖大豪武林高手最少也有四五十位。”

  卓青聽著。

  “他手里提著的這口箱子,據說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卓東來說,“我一向不太謙虛,可是我相信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是個死人。”

  他看著蕭淚血手里的箱子。

  “現在他已經把箱子打開了,因為他本來是想殺了我的,卻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卓東來淡淡他說,“他居然寧可變得像個呆子一樣站在那里看我喝酒,也不出手。”

  蕭淚血沒有聽見。

  無論卓東來說什么,他都好像完全聽不見。

  卓東來忽然笑了。

  “他當然不是不敢殺我,像我這樣的人,在蕭先生眼里也許連一條狗都比不上。”他又問卓青,“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還不殺我?”

  “不知道。”

  “他不殺我,只因為他已經沒法子殺我了。”卓東來說,“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等我去殺他,像殺狗一樣的殺,也許比殺狗還容易。”

  這種事本來也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沒有人敢在蕭淚血面前這么樣侮辱他,就正如以前也沒有人敢侮辱卓東來一樣。

  “卓青,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天下無雙的蕭先生怎么會忽然變成了一條狗?”

  “不知道。”

  “你應該看得出來的,多少總該看出來一點。”卓東來冷冷他說,“如果你連這種事都看不出來,要活到二十歲恐怕都不太容易。”

  “是的。”卓青說,“這種事我多少都應該看得出一點的。”

  “你看出了什么?”

  “蕭先生恐怕是被人用一種很特別的方法制住了,全身的功力恐怕連一分都使不出來。”

  “對!”

  “蕭先生本來是人中之龍,并不是狗。”卓青說,“只不過蕭先生也知道,如果龍死了,就算是一條神龍也比不上一條狗了。”

  他說得還是那么平靜,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可是狗也會死的。”

  “當然會死,遲早總會死。可是至少現在還活著。”卓青說,“不管是龍是人是狗,能多活片刻也比馬上就死了的好。”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該放棄。

  “可惜現在我已經看不出他還有什么希望了。”卓東來說,“無論誰中了‘君子香’的毒,恐怕都不會再有什么希望了。”

  “君子香?”

  “君子之交淡如水,惇惇君子,溫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樣。”

  “一樣?”

  “水一樣清澈流動,無色無味,玉一樣溫潤柔美。”卓東來的聲音也一樣溫柔,“唯一不同的是,君子香這位君子,其實是個偽君子,是有毒的。”

  他微笑:“如君子之交,如沐春風,這位偽君子的毒也好像春風一樣,不知不覺間就讓人醉了,一醉就銷魂蝕骨,萬劫不復。”

  “蕭先生怎么會中這種毒?”

  “因為我在蕭先生眼中只不過是條狗而已,比狗還聽話。在蕭先生面前,有些事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為心里一想,神色就難免會有些不對了,就難免會被蕭先生看出來。”

  卓東來又斟了一杯酒。

  “蕭先生當然也想不到我早已把君子香擺在一個死人的衣襟里,只要蕭先生走近這位死人,動了動這位死人的衣著,君子香就會像春風般拂過他的臉。”卓東來嘆了口氣,“蕭先生當然想不到一條狗會做出這種事。”

  “是的。”卓青說,“以后我永遠都不會把一個人當作一條狗的。”

  老人已死了,蕭淚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隨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時,當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么死的?

  要查看一個人的死因,當然難免要去動他的衣裳。

  卓東來早已算準蕭淚血只要活著就一定會來,所以早就準備好君子香。

  這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非常簡單。

  簡單得可怕。

  卓東來又在嘆息:“這位老人活著時并不是君子,又有誰能想到他死后反而有了君子之香?”他嘆息著道,“有時候君子也是很可怕的。”

  他說的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更不是什么能夠發人深省的哲理。

  他說的只不過是句實話而已。

  黃昏時司馬超群已經回到了長安城。

  這里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城里大多數街道他都很熟悉,可是現在看來卻好像變了樣子。

  古老的長安是不會變的,變的是他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說不出自己有些什么地方改變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改變的。

  ——是在他踏上那條石板縫里仍有血跡的長街時?還是在他聽牛皮說到釘鞋的浴血奮戰時?

  一個人如果一定要踩著別人的尸體才能往上爬,就算爬到巔峰,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人和馬都已同樣疲倦。

  他打馬經過城墻邊一條荒僻的街道,忽然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人的背影。

  這個人已經轉入城墻下的陰影中,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直都沒有回過頭來。

  可是司馬超群卻有把握可以確定,這個人就是高漸飛。

  在他還沒有喝醉時,他的記憶力和眼力都遠比別人好得多。

  ——高漸飛怎么還沒有死?卓東來怎么會放過他?

  ——大鏢局和雄獅堂的人是不是已經有過正面沖突?

  司馬超群很想追過去問問高漸飛,可是他更急著要趕回家去,看看他那種兇惡不祥的預感是否已靈驗?

  這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他的心情又很急躁,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難免會看錯人的。

  他看見的也許并不是高漸飛。

  蕭淚血既然還沒有死在“淚痕”下,高漸飛就已必死無疑。

  只要接到殺人的契約,蕭淚血從未因任何緣故放過任何人。

  他當然也不會為小高破例。

  小高只不過是個不足輕重的江湖浪子而已,和他根本沒有任何關系。

  小高自己也想不通蕭淚血為什么沒有殺他,他甚至替蕭淚血找了很多種理由,可是連他自己都不滿意。

  他實在找不出任何一種理由能解釋蕭淚血為什么會放過他的。

  直到現在他還活著,實在是奇跡。

  司馬超群并沒有看錯,剛才他看見的那個人確實是高漸飛。

  小高也看見了快馬飛馳而過的司馬超群。

  可是他故意避開了,因為除了朱猛外,暫時他不想見到任何人。

  他在找朱猛,找遍了長安城里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現在正是朱猛最需要朋友的時候,不管朱猛是不是還把他當作朋友,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就這么樣棄朱猛而去。

  ——如果現在朱猛還在陪著蝶舞,看到他的時候會對他怎么樣?

  小高也已想像到這種難堪的情況,但是他已下定決心,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切。

  天色更暗了。

  長安古城的陰影沉重地壓在小高身上,他的心情也同樣沉重。

  ——朱猛是條好漢,胸襟開闊,重情重義的好漢。

  ——朱猛應該了解他的苦衷,應該能原諒他的。

  可是蝶舞呢?

  小高握緊雙拳,大步往前走,忽然間,刀光一閃,一柄雪亮的大刀從黑暗中迎面劈了下來。

  這一刀劈下來時,無疑已下了決心要把他的頭顱劈成兩半。

  但是無論誰要一刀把高漸飛劈成兩半都絕不是件容易事。他的手里還有劍。

  這一刀并不太快,用的也不是什么驚人的刀法。他本來很輕易的就可以拔劍反擊,把這個躲在陰影中暗算他的人刺殺。

  他沒有拔劍。

  因為他已經在這一瞬間,看到了這個人頭纏的白巾,也看到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叫蠻牛,是雄獅堂屬下最有種的好漢之一,也是朱猛這次帶到長安來的八十六位死士之一。

  這些人本來跟他素不相識,現在卻已全都是他的好兄弟,跟他同生死共患難的好兄弟。

  這一刀一定是砍錯人了。

  “我是小高,高漸飛。”

  他的身子一閃,刀就劈空了,刀鋒砍在地上,火星四濺。

  黑暗中有雙血紅的眼睛在瞪著他。

  “你是小高,俺知道你是小高。”蠻牛忽然大吼,“俺操你個娘。”

  吼聲中,又有刀砍下,除了蠻牛的刀,還有另外幾把刀。

  幾把刀都不是好刀,用刀的人也不是好手,可是每一刀都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每個人都是拼了命來的。

  小高不怕死。

  小高不能用他那種每一劍都能在瞬間取人咽喉的劍法,來對付這班兄弟。

  可是他也不能這么樣死在亂刀下。

  寶劍雖然未出鞘,劍鞘揮打點擊間,刀已落地,握刀的手已抬不起來。

  握刀的人卻沒有退下去,每一雙眼睛里都充滿了怨毒仇恨和憤怒。

  “好,姓高的,算你有本事。”蠻牛嘶聲道,“你有種就把老子們全宰了,若剩下一個你就是狗養的。”

  “我不懂你們是什么意思?”小高也生氣了,氣得發抖,“我真的不懂。”

  “你不懂?俺操你祖宗,你不懂誰懂?”蠻牛怒吼,“老子們把你當人,誰知道你是個畜牲,老子們在拼命的時候,你這個畜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別人的老婆?”

  “現在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可是你們不會明白的。”他黯然地說,“有些事你們永遠都不會明白。”

  “你想怎么樣?”

  “我只想要你們帶我去見朱猛。”

  “你真他娘的不要臉,”蠻牛跳了起來,“你還有臉去見他?”

  “我一定要去見他。”小高沉住氣,“你們非帶我去不可。”

  “好,老子帶你去!”

  另外一條大漢也跳起來,一頭往城墻上撞了過去,他的一顆大好頭顱立刻就變得好像是個綻破了的石榴。

  熱血飛濺,小高的心卻冷了,蠻牛又大吼。

  “你還要見他,是不是要氣死他?好,俺也可以帶你去。”

  他也一頭往城墻上撞過去,可是這次小高已經有了痛苦的經驗,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摜在地上,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眨眼間人已不見了。

  他沒有流淚。

  他的淚已經溶入了他的血。

  英雄無淚,化為碧血。

  青鋒過處,是淚是血?

夢想島中文    英雄無淚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