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佛道相爭,佛道兩家互相攻訐,佛罵道是守尸鬼,道笑佛是萬劫陰靈難入圣。
這話罵著爽,但各家聽了各自心酸。
為什么說道家是守尸鬼?
說的就是謝亞理前生這種情況,一輩子守著自己的臭皮囊修行,想要煉金丹,想要成仙,但一輩子到頭來卻落得一場空,什么都沒有。
道家追求“不死”,不死就容易讓人執著于“有”,在佛家看來,萬法皆空,你連個注定要被丟棄的無用臭皮囊都舍不下,你能修出個什么玩意兒?
就比如謝亞理,用身體煉金丹,但人生百年如一日過去,不但仙不成,人也白做了,可不就是守尸鬼嗎?
所以佛家講人生如苦海,肉身是筏,筏只是渡苦海的工具,到了彼岸就沒用了,因此唯有神魂才是永恒的。
佛家把渡過彼岸的神魂,稱之為佛、菩薩或者阿羅漢。
因此佛家追求的其實是“不生”,這和道家剛好相反。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切皆幻,一切皆空。相比起道家執著于“有”,佛家就又太執著于“空”,修來修去,一輩子青燈古佛,做減求空,修到最后命也不要了,到頭來非但成不了佛,反倒把自己也修成個陰靈。
所以道家笑佛家是萬劫陰靈難入圣。
無論是守尸鬼還是萬劫陰靈難入圣,這都是戳對方的心窩子。
不過這世界總是向前不斷發展的,矛盾又彼此融合的,因此道家有“尸解仙”,佛家也有“苦行僧”。
道家吸取了佛家理論,承認可以尸解拋棄肉身成就鬼仙,但卻認為這是最下等的仙。
佛家也吸取了道家理論,認為可以通過鍛煉肉身而成就阿羅漢。但他們依然認為身體是臭皮囊,是罪孽的載體,所以鍛煉肉身的最終目的還是要獲得精神的自由和靈魂的解脫。讓自己達到圓覺的境界。
事實到了現在,金丹難成,成佛也遙遙無期,最有希望超脫的法,反倒成了彼此最看不上的“下等法”。
謝亞理姐妹前世修了一輩子金丹法,最終臨死前改換法門,修了被正統道門視為“旁門左道”,甚至是邪法的五獄仙法。
這既是無奈的妥協,也是絕望后的掙扎。
如果正法真的是鏡花水月,反倒是“邪法”能修成仙呢?
那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也許千百年后,時間才會給出答桉。
蘇乙現在就感覺這五獄仙法真特么邪性!
邪門到反人類。
大病、痛苦,求死,這三大要素都是正常人絕不會追求的東西,偏偏要修五獄仙,這三大要素成了要件。
所以修仙真的不應該成為主流,如果人人都這么修仙,人類早完蛋了。
其實古早的小乘佛教也是如此“反人類”,要人必須出家修行,必須持戒、灰身滅智,修到最后求的是涅槃。
如果人人都這么修佛,人類也早完蛋了。
所以早期佛道都認為成佛、成仙這是極少數有天賦、有仙緣或者佛緣又有大毅力、大智慧者才能做成的事情,普通人想都別想,這事兒跟你們沒關系。
但任何理念牽扯到利益,就會變得似是而非,甚至成為天方夜譚了。
后來道家說可以結婚生子,在家修行,照樣可以成仙;后來佛家也說人人都可成佛,你就是佛,不需要出家,平常沒事兒念念阿彌陀就行…
老百姓一聽還有這好事兒?
真是肥腸銀杏啊,那還等什么?
于是佛道大昌,佛爺道爺們吃的肚大肥圓,賺得盆滿缽滿。
他們編出更多理論和道理來證明人人可成仙,人人都是佛,這些理論和道理都特么非常嚴謹和非常特么有道理。
說得久了,不但老百姓信了,他們自己也信了。
這些道理和理論反倒成了真理,成了文化,成了哲學,成了教人如何好好做人的指導準則。
沒人還記得道和佛最早都是教人們不做人的…
成仙成佛?
成嘛成,樂呵樂呵得了。
反正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大好事,也不算錯。
因此在這里可以反向得出結論,凡是不“反人類”的修行,都是成不了仙,成不了佛的。
另外,人貴自知,要明白成仙成佛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如果你是正常人,那就好好做個人吧,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蘇乙已經做不成人了,而且他現在看起來就很“反人類”,所以他修仙是沒毛病的。
但饒是這樣他也受不了。
有人把痛苦分為十級,其中最高級別的痛苦就是女性分娩和癌癥晚期患者所承受的痛苦。
蘇乙現在差不多就是在承受這兩種痛苦。
每時每刻!
他清晰地感受到謝亞理所承受的痛苦。
腹部腐爛的地方還在煉丹,蘇乙能清晰感受到那里的血肉在融合所謂“蟲生真菌”,變成粉末狀的丹藥。
這個過程的痛苦絕不亞于分娩之痛!
腦子里的瘤子也在瘋狂作痛,蘇乙感覺自己的腦子里有個瘋狂的裝修隊,在四處亂鑿亂砸,這種痛苦更是讓他死去活來!
這樣的痛苦普通人只是痛一會兒都受不了,但謝亞理卻痛了十八年!
每分每秒她都處于這種極度痛苦的狀態。
她把自己關在一個封閉、陰暗的狹窄空間里,這叫做閉關修煉。
她任由自己的身體腐爛,任由自己的病痛肆虐。
餓了,每天有信徒送上一碗加鹽的糙米飯。
渴了,自己爬起來,這狹窄斗室中有水龍頭。
想要上廁所,旁邊有尿盆,就拉在里面,尿在里面,每天定時有人收走。
身體臟了,不能洗澡,只能簡單擦拭擦拭身體。
這樣的日子你要過好多年!
這就是修仙!
這就是修仙?
這樣真能修成仙嗎?
在極度的痛苦、孤獨和絕望中,人會懷疑一切。
蘇乙現在就滿心質疑。
他才承受了這樣的痛苦不到半個小時。
但這半個小時,蘇乙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度秒如年!
他從第二秒就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一切,他越想越懷疑,越懷疑越絕望。
如果這么做是徒勞,如果這種法根本沒有用,那他覺得自己就是個自找苦吃的煞筆,瘋子,神經病!
所以修仙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自信,你得確定自己一定能成,不能有絲毫懷疑。
一旦有了懷疑,這懷疑就會無限放大,然后你會承受更大的痛苦,承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這樣的話,你還怎么堅持?
這時蘇乙再次想到了放棄。
修仙不該是這樣子的。
仙應該是瀟灑飄逸,是吸風飲露,不食五谷。
不應該是吃喝拉撒都躲在這棺材大小的密室里,不應該是在這里一躺就是好多年,活得連條狗都不如!
這算什么修仙?
這修的是哪門子仙?
尤其是蘇乙想到自己和謝亞理還不同。
他根本就沒可能修成仙,他只是為了學煉丹。
那他有必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和絕望嗎?
好像根本沒必要…
蘇乙有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放棄。
但最終他遲疑著,沒有說出“放棄”兩個字。
他承受著著劇痛,承受著巨大的折磨,承受著分分秒秒極度的自我懷疑。
“咦?你還能堅持哎…”謝亞理再次笑嘻嘻開口,“你這人還是蠻堅強呢。”
“沒理由你能堅持那么久,我這么點時間都堅持不下去。”蘇乙忍著痛苦咬牙道。
“你我是不一樣的。”謝亞理道,“我堅持,是因為我可以成仙。但你的堅持有什么意義?”
“你要成仙,為什么一定要堅持這些?”蘇乙沒有回答,反而反問,“你可以換一個舒服的環境,你可以住在高級理療院里讓你的富豪徒弟給你最頂級的醫療服務,你可以享受很多東西,只要你煉成丹藥就好了,雖然你的身體依然會很痛苦,但你會過得舒服很多,你為什么不這么做?”
謝亞理沉默片刻,道:“你問的問題,都很有意思哦。你說的東西我其實一直都有想,但我不敢。”
“不敢?”蘇乙明白了幾分。
“是呀,我不敢。”謝亞理嘆了口氣道,“我要承受病痛,我要煉丹,我要禁絕所有欲望,這是仙法上要我做的。仙法上沒說過我可以去住療養院,用現代醫療緩解痛苦,仙法上也沒說要我想辦法享受生活,那我怎么敢亂來?”
“修仙本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又怎么敢不認真?不嚴謹?如果因為這樣的原因最后失敗了,那我到底在做什么?”
蘇乙緩緩道:“這大概就是我堅持的意義。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成仙,但在我有生之年能夠親身體驗到成仙的艱辛和痛苦,這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痛不痛?”謝亞理問道。
“都特么痛死了!槽特么的!”蘇乙罵了句臟話。
謝亞理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說這話了。
蘇乙開始學煉丹了。
雖然不是親自上手,但其實和自己操作沒什么兩樣。
謝亞理每天最多的時間就是在煉丹,煉五獄仙丹。
這東西成效很緩慢,也沒有確切的“效率”。
有時候煉出的“蟲生真菌”會很多,質量也很好,有時候煉出的只有一點,質量也不高。
謝亞理告訴蘇乙,這其中原因就是煉丹時的心夠不夠誠,是不是純凈無雜念。
如果煉丹時心不誠,不純,不堅定,那成丹的品階就會差。
通常煉好的丹都被存在謝亞理的神魂中。
這也是身心爐鼎最大的特點,不像是別的內丹法,丹成后是儲存在肉身丹田里。
這五獄仙丹每天煉,每天也在消耗著。
煉出來的丹,在改造和升華神魂,褪去凡俗之氣,向仙轉化。
神魂升華到一定的程度后,才有資格開始誅人魈,經五獄,替罪成仙。
如果神魂不達標,你干什么都成不了仙,這就是煉丹的意義所在。
但通常謝亞理煉出的丹也不全是自用,一些品質不好的丹她就會拿出去,讓弟子們以特殊方法儲存起來,另作他用。
而這丹具現成物質狀態,就是“蟲生真菌”。
之所以用科技儀器檢驗出“蟲生真菌”這個結果,是因為這五獄仙丹具有活性,那么微小又有活性的生物,在科學看來就是“蟲”。
因為丹藥中又蘊含謝亞理腐爛血肉的成分,所以它呈現出“霉菌”的形態。
于是就成了所謂的“蟲生真菌”了。
這丹是謝亞理精氣神精華凝聚而成,但凡是吸了這丹入體內,精神就會被謝亞理操控。
蘇乙現在已經是精神力很強的存在了,但他被謝亞理拉入虛界,感受痛苦,他很難分辨這是真是假,這其中緣由就在這丹上。
蘇乙雖然不算被謝亞理操控,但若是換了普通人,一定會被謝亞理玩得團團轉。
這是高等生物對低等生物的碾壓,根本無解。
普通人甚至根本不可能理解這其中的道理。
煉丹的心法、口訣、步驟,所有細節謝亞理都沒有藏私。
這其實也算是五獄成仙法的核心機密之一了。
但蘇乙學這樣的法有什么意義?
他修不成五獄仙,也沒必要煉這樣的丹。
甚至謝亞理都認為蘇乙在做一件根本沒有意義的事情。
“這其實是人和仙最大的區別。”蘇乙對謝亞理這樣道,“人通常會做很多沒有意義的事情,有些事情甚至看起來很蠢,結果也很糟糕,但人就是會去做。但仙不會。所以我是人,而你卻可以成仙。”
“有道理哦。”謝亞理很喜歡聽蘇乙說這些話。
或者說,她很喜歡和蘇乙說話。
“我兩輩子加起來說過的話,都沒有跟你在一起說得多。”謝亞理對蘇乙道,“我跟你說話很放松,很愉快,但這是不該有的。這是人欲,是要禁絕的。”
“那怎么辦?”蘇乙問道。
這個問題謝亞理想了整整兩天,這兩天她都沒跟蘇乙說過一個字。
不過每天她還是按時在未時準時接蘇乙“共享”她的身體感受,一個小時的時間,每天不多也不少。
第三天的時候,謝亞理對蘇乙道:“我喜歡跟你說話,是因為你能幫我成仙。反正半個月后我就要歷五獄、滅人性了,現在咱們說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
“你說得對。”蘇乙笑道。
真的沒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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