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冷寂,冬風凜凜。
“老夫人,老夫人!”
門外,桂氏火急火燎地喊人。
江老夫人披了衣服起身:“大晚上的,吵鬧什么?”
“老夫人,小少爺他咯血。”
屋外,花白的雪花飄了起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千呼萬喚了幾天,終于下了。
“外頭怎么了?”
門外的下人回話:“說是小公子痼疾犯了,咳了不少血。”
隨后,駱常芳在喚扶離。
江扶離起身,披了件外套,去開門。
駱常芳命了下人守在門口,進屋,坐下,倒了杯茶:“我讓人查過織哥兒的病例了,臟腑都有些問題。”
年年如此,一到冬天,三房那根獨苗就要死不活,這五臟六腑沒一處好的,偏偏還在茍延殘喘。
“前陣子聽醫院的洪博士說,有些藥物,若是長期服用,會有心肺衰竭之癥。”
墻上的燈有些年歲,光線昏暗,落在江扶離臉上,她樣貌像了駱常芳三四分,唇形飽滿,眼窩深,輪廓單看都很硬朗,組合在一起卻也幾分雌雄難辨的風情。
在江家,最有經商頭腦的,是長房的江孝林,可若論縝密與精明,江扶離比之他,不遑多讓。
“你懷疑織哥兒的病?”
她是懷疑:“他那只狐貍早成精了,我不得不防。”
要不是成精了,早該成鬼了。
“找人試過了?”
她嗯了聲,沒細說,轉頭吩咐門外的下人:“去瞧瞧,探探真假。”
“是。”
凌晨三點,江織被送去了醫院,秦世瑜三點半走了,薛冰雪后腳就來了。
他看了一眼垃圾桶里沾了血的紙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吃了幾顆藥?”
“三顆。”
薛冰雪立馬板起了他那張看上去剛滿十八歲的娃娃臉:“不要命了你?”
這藥還在研發期,副作用很大,一顆就夠他一周都提不起勁來,他倒不怕死,一次吃三顆。
他還輕描淡寫地說:“我哪個冬天不咳幾次血,死不了。”
死不了那也得傷肝傷肺!
還得不育!
薛冰雪想罵他來著,可他不太會罵人,也罵過他,氣得瞪他:“是不是江家有人起疑了?”
他‘嗯’了聲,先前吐了幾口血,現在臉白得跟紙似的:“沒有江家人幫襯,靳松哪有那個膽子在我頭上動土。”
劫色不過是個幌子,那晚來了兩伙人,前邊兒是來掩人耳目的,后邊兒那伙才是來探他虛實的。
所以,他就吐幾口血,讓那些人‘放心’。
“織哥兒,”薛冰雪神色嚴肅得像個小老頭,“你很喜歡那個貼膜的姑娘嗎?”
江織噎住。
干嘛突然問這個?!
“如果你真喜歡她,想跟她過一輩子,以后,你就別亂吃藥了,”薛冰雪說,“織哥兒,你得惜命了。”
薛冰雪是這群人里頭,年齡最大的,盡管他長了一張十八歲的臉,盡管他在暗戀了十幾年的姑娘面前慫唧唧,可他的想法永遠是最周全成熟的,三觀正得連這個處處陰暗的世道他也能找出一大片凈土。
江織就不同了,他沒有什么三觀,也沒有什么底線,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不惜命,不怕死,來了興趣就陪著玩玩,沒了興趣,就吃吃藥,不拿自己當個人,不拿別人當個事兒,這樣的人,亦正亦邪、隨心所欲。
他說過一句話,薛冰雪一直記得。
“死了就死了,弄死了就弄死了。”
前者,江織說的是自己,后者,說的是所有他不當一回事兒的人。
可這次,他被薛冰雪說得愣住了。
得惜命了…
他得惜命了,不能拿命游戲人間,不能拿命玩弄鼓掌。
他開始怕死了,因為周徐紡。
許久許久,他對薛冰雪說:“以后別給我開藥了。”
雪下了一整夜,一早,銀裝素裹,滿世界都鋪了一層干凈的白,帝都的雪總是下得急,下得猛,伴著風,下出了世界末日的架勢。
中午,阿晚吃了個飯就過來了,抖抖身上的雪,在門口等身上沾染的寒氣散了才進病房。
江織躺著,在看窗外。
阿晚覺得他可能在思考人生吧:“老板,十全大補湯來一碗不?”他把帶來的湯放柜子上,極力推薦,“我媽熬了一上午了。”
真不是他夸張,他媽熬湯的本事堪比五星級大廚,這也都托了江織的福,自打換腎了之后,他媽就把江織當兒子,江織一進醫院,她比誰都急,想方設法地給他補身體,這才練就了一身熬湯的技能。
他媽宋女士可能忘了,肚子里那顆腎雖然是江織付的錢,可她親兒子簽了三十年的賣身契啊。
阿晚已經習慣了,沒那么悲傷了,給江織盛了好大一碗湯,給端過去。
江織還是那個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去給我辦出院。”
“那怎么成,您這個身體可不能亂來了,外頭在下大雪,天兒冷,您還是住醫院里頭吧。”別出去給凍得英年早逝了。
“讓你去就去。”
目光薄涼,跟外頭初冬的雪似的。
阿晚被他凍得一個激靈,縮縮脖子,往后挪:“我不敢,上午老太太走的時候說了,讓我看住您。”
瞧瞧,雇主那個臉白里摻著一點點兒紅,多像回光返照,他哪敢讓他出去。
阿晚尋思了會兒:“您要出院是不是因為周小姐啊?”雇主也是夠卑鄙無恥的,用吊燈做借口,非要貧困潦倒得四處討生活的周小姐請他吃飯。
江織不說話,就用他那雙能顛倒眾生的桃花眼,那樣漫不經心發射冷氣。
阿晚再往后挪:“要不這樣,您告訴周小姐,說您病了去不了。”
“不行。”
語氣不由分說,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阿晚搜腸刮肚:“老板,周小姐人那么好,她要是知道您住院了,肯定會來看您的,現在的女孩子啊,最受不住美人計和苦肉計了。”
嗯,林晚晚同志是泡菜劇收割機,人雖然不機靈,但男男女女的事,他懂可多了。
江織一時不說話。
阿晚就繼續游說:“今兒個天氣也不好,反正餐廳還沒訂,您正好可以跟周小姐約個別的時間,如果周小姐來醫院看您的話,你們就可以多見一面了。”
果然——
江織略做思考后,拿出了手機,給周徐紡發了一條微信。
“我病了。”
然后,三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她居然還沒回!
被啪啪打臉的阿晚:“…”
江織把手機往桌上一扔,眼里似融了外頭的鵝毛大雪:“你不是說她會來醫院看我?”
阿晚撓頭,讓他看起來盡量真誠無辜:“可能在忙沒看微信,要不您給她打個電話?”
江織一腳把壓在腳下的毯子踹下去,翻了個身躺著,跟人賭氣似的。
阿晚:“…”
單相思中的毛頭小子,果然好善變好幼稚哦,看你能作到什么時候!
三十秒都沒到——
“咳咳咳咳咳…”
他又是咳又是喘,撐著病弱的身子坐起來,喝了幾口湯,然后懨懨無力摸到柜子上的水杯,抿了一口,順手拿了手機。
阿晚:“…”
呵,男人啊。
阿晚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偷偷瞄了一眼老板的手機。
他給周小姐存的名字是a周徐紡,排在通訊錄的第一個。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
電話里,風聲比她的聲音都大,應該是在外頭。
江織咳了聲,清了清嗓子:“是我。”
“我知道是你啊。”
嗯,還算乖。
江織墊著枕頭靠著,骨頭都是軟的,像個嬌貴需要人仔細疼著的病秧子,他有點脾氣地問她:“你怎么不看微信?”
周徐紡說:“我在發傳單。”
她到底打了多少份工!這么大的雪都不歇著。
他又咳幾聲:“我住院了。”
聲音挺無力,語氣挺嬌縱,仿若在說:我都病了!你敢不對我言聽計從嗎?
周徐紡聽完立馬問了:“你病了嗎?很嚴重嗎?”
“咳咳咳咳咳…”他有氣無力地說,“嗯,嚴重。”
周徐紡當下就決定:“那我發完傳單去看你。”
為什么要等發完傳單?!
江織等不了:“你——”
現!在!就!來!看!我!
可她都沒等他說完話,急匆匆地打斷了:“領班來了,我要先掛了。”
然后,就是一串嘟嘟嘟嘟。
昨晚剛吐了血現在感覺又要吐血的江織:“…”
這種感覺,就像被草泥馬一腳踢在了心窩窩里,疼是其次,最主要是——傷自尊。
手機被江織重重扔在柜子上。
“林晚晚。”
阿晚頭皮都哆嗦了,幸好,他手機適時地響了:“我媽來視頻了。”他背過身去,接通了他家宋女士的視頻邀請,“媽!”您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
手機屏幕里,全是宋女士圓得像個圓規的大臉,燙了一頭洋氣的泡面小卷,快六十的人,戴了個特少女的發卡。
“湯給江織喝了嗎?”
宋女士開口就問江織。
阿晚搖頭晃腦,眼里是來自親生兒子的幽怨:“給了。”
宋女士雖然有少女心,但著實是個彪悍的暴脾氣:“你晃什么晃,快起開,別擋我鏡頭。”
這是親媽,親媽!
阿晚默默地把腦袋從鏡頭里挪出去,讓后面的江織入鏡。
宋女士上一秒還河東獅的臉,這一秒,變作了一朵燦爛的小花:“江織啊。”
哦,宋女士是顏控,三天換了一個男神歐巴,只有江織,得寵了兩年。
江織叫了聲伯母。
“身體好些了嗎?”宋女士眼神慈愛得能掐出水。
江織態度雖不親近,但禮貌耐心:“好多了。”
“我給你燉的湯里面放了溫補的藥材,你要多喝點。”
“嗯。”
就是這時,視頻里,傳來一聲雞叫。
隨后,屏幕上宋女士的大圓臉挪出去了,一只雞頭露出來了。
宋女士拎著雞:“雙喜,快來給你爸爸作個揖。”
突然榮升為爸爸的江織:“…”
那只雞江織都快不認識了,比周徐紡送給他的時候圓潤了不止一個碼,這會兒穿著粉裙子、戴著紅色蝴蝶結、綠色頭花,像個喜慶又滑稽的吉祥物。
阿晚在一旁解釋:“我媽給老板您的寵物雞取了名字,叫雙喜,還給它做了很多小裙子。”盡管他說了很多遍,那是只公雞,但依舊阻擋不了宋女士泛濫的母愛和打扮癖。
視頻里的雙喜很興奮,撲騰著翅膀咯咯咯。
宋女士說,雙喜是在跟爸爸作揖。
極有可能不育然后當了一只公雞的爸爸的江織:“…”
爸爸?
他這心里頭,就跟被雞爪子撓了似的,又疼又燥,還有點莫名其妙的癢。
掛了視頻后,病房里氣壓一直很低,阿晚也感覺到了,快要呼吸不上來了,還是去上廁所吧。
就在阿晚跑第四趟廁所的時候,雙喜的‘媽媽’周徐紡終于來了。
------題外話------
江織:我什么時候當爸?
顧總裁:你不育。
江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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