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蒼蒼看著戰場,看著自家老祖,表情有些陰晴不定。
水蒼蒼是個典型的溫潤公子形象,平時都是溫文爾雅的形象,脾氣在世家公子中也屬于相當溫和的那種。
看表現也看得出來,水蒼蒼哪怕是在外城被熏到,還是被王隆吐了衣衫,他都沒有真正動怒發火。
盡管那時候他肯定很不爽,但也沒有因此而遷怒傷害他人。
所以,其實是很少才能看見水蒼蒼這個表情的。
但現在,水蒼蒼就是露出了某種怒容,盡管他在不斷的掩飾,但兩種表情交織,反而顯得他的表情猙獰了起來。
“你心亂了,為什么?”水家老祖頭也不回,只是淡淡的問道。
從這里看,水家老祖甚至比水蒼蒼還要年輕,他看著只有十六七歲,完全是少年模樣,唇紅齒白,黑發柔順,明明是個男身,看著卻比女子還要嬌嫩三分,身上生機盎然,身周一尺之內四季如春,在這寒冬之中,溫度都比別的地方要高。
水家老祖微微搖頭:“必要?左家遲疑了這么久,這時候才下手,已經算是因為內斗松懈了好多,要是左浪沒閉關,高見在鎮魔司的時候就已經萬神陣下去了。”
“啊?”水蒼蒼愕然。
而水家老祖則指了指那幫高見的‘理’,也就是那些被欠錢的人。
“你以為這些東西,這些人,是左家的破綻?”
“錯了,這是誘餌,誘高見上來的。”
聞言,水蒼蒼悚然一驚。
等等,原來是這樣。
被老祖宗提點,他一下就想明白了為什么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左家…從太學選拔之后,估計就已經定下方針,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擊殺高見,不考慮其他的事情,全力誅殺!
但不能就這么動手。
因為就這么動身,容易出事,高見并非毫無底牌,突然的圍殺只會導致高見跑掉。
所以…要給高見一個誘餌。
就和水蒼蒼剛剛推測的一樣,正常來說,對世家而言,遇到這種事情,惹到了有人撐腰的,對方帶人上門討說法,占了‘理’。
那么,應該是備上茶葉和酒席,消弭一下矛盾,大家坐下來好好談談,扯皮皮,然后笑笑呵呵的就把事情解決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世家們也不會整天到處樹敵。
因為不管怎么說,有人占了理,找上門來,處理就是了,沒必要為此撕破臉皮。
可如果說…
這件‘不占理’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左家的打算呢?
借著這種思維慣性,覺得左家會和談,會坐下來好好說話,于是高見便帶著人走進了內城…
如此一來,高見就能步入陷阱之中。
這座萬神陣的陷阱。
“這座萬神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布置起來的,左家應該在一開始就想到了吧?”水家老祖笑笑。
水蒼蒼嘆了口氣。
高見就是在和這種人斗智斗勇嗎?
“那他呢?看起來,高見好像意識到了吧?”水蒼蒼抬頭看著天穹之上,正在和萬神陣激烈搏斗的真龍。
水家老祖則說道:“不然呢?隨便請動一條九境真龍?讓別人十二個時辰什么都不做,就跟著你?誰那么大面子?尚書親自出手也不可能啊,他一定是料想到這里是陷阱,所以提前做好準備,打算在這個地方,逼出左家真正的后手。”
“這還不是真正的后手?”水蒼蒼的語氣有些不對勁。
“萬神陣這種東西,連你都知道,你怎么會覺得左家的后手是這個的?”水家老祖搖頭。
“那高見那邊…”水蒼蒼又看向天上。
水家老祖仍舊那般不溫不火的語氣:“五境了,速度真快啊,哪怕是在神都,他也是可以拿出手來吹噓的后輩吧,正好讓你開開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在滄州沒吃過虧,去了神都可不能這個心態呀。”
“對了,我剛剛問你,你心亂了,為什么?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可不會被你隨便一句話就岔過去。”水家老祖扭頭,盯著水蒼蒼看。
水蒼蒼沉默不言,抬起頭看著高見。
數里之外,高見正在和左岸交戰。
而且…不落下風。
明明左岸是六境。
而且左岸還有地利,有提前準備的鬼木,還有左家的底蘊幫忙。
但高見卻毫無落后的意思,精巧的在鬼木和鬼潮之中穿行,朝著左岸靠近。
水蒼蒼捫心自問…
自己做不到。
他才三境。
而高見已經五境了。
明明大家之前的差距還沒有那么大的。
高見和尚書有關系,應該是在神朝內部來的吧?就算不是神都陽京,應該也是越州那種繁華地帶,畢竟他和鎮魔司勾家關系也不錯。
滄州…真就那么差嗎?
雖然,大家都說什么‘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之類的話,但誰又真希望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雞窩呢?
而且…高見的修行,水蒼蒼是見過的,他和高見在一起修行過,在那個時候,他看出來了,高見小時候其實沒有打過任何底子,他就連天材地寶都是最近才吃的,所以現在吃的效果格外的好。
但就算如此…
他還是沒能贏過高見。
而且,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找,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辭。
“家里窮”“沒有好老師”“沒好功法”“基礎沒打好”“打熬的藥材沒用好”這些理由,放在普通人身上可以成立。
普通人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和阻礙,讓他們可以心安理得承認自己的普通,反正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嘛。
可,對水蒼蒼來說,不行。
他應有盡有。
所以他——退無可退。
如果做不到,那就一定是他‘不行’。
除了自己‘不行’之外,沒有任何的原因!
看見水蒼蒼等等表情,水家老祖卻顯得相當輕松,他伸手,輕輕將水蒼蒼拉到自己跟前來,說道:“你從小就被大家所關注,但一直都完美的符合了那些關注,所以你現在才感覺到吧?期待是一種隱形的暴力,因為這是要求別人遵從自己的想法,你從小就直面整個滄州所有世界和海量仙門的“期待”,這些期待自然會化作無形的提線,操縱你的行為。”
“去一趟神都吧,把這些絲線都扯掉,在高見身上看見自己并不是無敵的,其實是一件好事,不用太緊張。”
“老祖宗…”水蒼蒼低頭。
但最后,他還是嘆了口氣:“神都陽京之后,我定當雪恥。”
“何恥之有呢?不過,既然你想做,那便去做,只是現在,且看看左家和尚書之間的斗法吧,左家的族老們還沒出手,高見,應該也不止一條真龍撐腰。”水家老祖說完,不再言語,而是關注著戰場本身。
而這樣的對話,在戰場周圍,圍觀的世家子弟身上不斷的發生。
那些世家子弟,都用看水蒼蒼的眼神,看著高見。
這就是神都陽京或者神朝內部來的天才嗎?這就是被當朝尚書親自欽點過來收拾左家,寄予厚望的年輕人?
那左家要怎么應對呢?
戰斗仍然在繼續,兩邊都沒有留手,但內城依然穩如泰山,用來城防的陣法,還有官府以及世家們自己構筑的陣法,將雙方的戰斗余波控制在了一個比較穩定的狀態,不至于波及太多地方。
畢竟這里可是滄州內城,是各大世家的老巢,這里打壞了,修起來很貴的。
其中,最閃耀的就是左家的陣法。
左家的陣法,主要支撐的是‘香火氣’,而這些香火氣,則主要是用來塑造‘金身’。
此刻,也正是香火金身在維持左家那一塊區域不被余波給波及。
左家祠堂的神龕里,一共有三萬尊神祇,一萬尊在對抗九境真龍,舜靖江。
而剩下兩萬尊,實際上都在鎮守左家的大本營。
諸多族老們也在這里等候。
左青也在這里。
左青在前方踱步:“放任族人們給高見機會,就是為了此刻,諸位族老,我想各位應該能分清楚輕重,高見不只是高見,這是神都陽京那邊的鎖鏈。”
“黎家呢?”一位族老問道。
“讓黎家出手,左家豈不是就真的完全變成了黎家的傀儡嗎?”左青反問道。
“所以,你勾結法家學派,就是為了這個?”那位族老又開口說道。
“我是為了左家。”左青語氣輕柔的說道,可話語之中透露的意思,卻是斬釘截鐵。
但這段話,已經完全表露出了左青的所做作為。
高見猜的沒錯!
左青,就是勾結了百家之中的法家學派!
但這是為了讓左家從黎家的‘走狗’這個身份之中脫離出來!
“左家受黎家的影響太深了!”左青張開雙臂,直接坦誠的對所有族老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黎家是什么人?絕地天通,重黎二氏!那是親自斷絕了天神存在的家族!”
“左家再不尋找擺脫的辦法,就沒救了!”
左青拍手,語氣之中甚至帶上了些許的哭訴。
左家掌握祭祀之中,災厄的力量。
巫覡的力量可以分為簡單的幾個方面。
一為‘祈福’,二為‘降災’,三為‘請神’,四為‘詛咒’。
幾乎所有巫覡都會涉及這四個方面,但各有偏向,會有一些擅長。
而這四類,其實是有高低的,而一二三四,就是他們的高低。
類似于操縱陰鬼,控制各種死者亡靈的鄉下鬼巫,有什么五鬼搬運,咒人短命,得大病之類的,他們所擅長的就是‘詛咒’。
像是能夠操縱神靈的藏神術之類的,自詡為‘有傳承’的巫覡,算是離開了野路子。
而‘降災’,就是左家這個檔次的巫覡所能掌握的力量。
最高一級的‘祈福’,則是獨屬于神都陽京的黎家,那主持天壇大祭的巫覡世家所掌握。
只有黎家才有祈福的能力。
原因也很簡單。
昔日,在天神尚存的時代,那時候皇帝敬天法地,并設置天、地、神、民、物五官,各司其職,不相干擾,百姓忠信,神有明德,因此神靈降福,萬物生長,財用不缺。
后來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導致了當時的神朝大地衰落,神祇和人民產生了分歧,導致民神雜糅、家為巫史的亂象。
因為祭祀沒有法度,百姓沒有敬畏,所以神靈不再福佑,萬物不再生長,而禍亂災害頻發。直到神朝一位皇帝出世,橫空而起。
他命令南正‘重’司天以會群神。
又命令北正‘黎’司地以掌萬民。
如此一來,徹底截斷了下民與天神的相通之道,這樣又恢復到民神不雜的狀態。
這才是“絕地天通”的真實含義。
載曰:“昔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這就是所謂的‘絕地天通’。
之后,神朝在那個時代,大巫‘重’為南正“司天以屬神”。
他負責“司天以屬神”,就是是說只有他,或者說只有他同皇帝才能能管得天上的事情,把群神的命令會集起來,傳達下來,除此此外,無論何巫,全不得妄傳群神的命令。
又使“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就是說使他管理地上的群巫,使他們好好地給萬民治病和祈福。
這個時候…天神是沒有消失的。
這是只有左家這種級別的巫覡世家才知道的隱秘!
最初的絕地天通,天神沒有消失!
只是那時候的神朝,阻絕了凡人,普通巫覡接觸神祇,讓神朝自己,以及‘重家’和‘黎家’才有資格接觸到真正的天神。
可是,在那之后沒過多少時間,天神消失了。
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司天以屬神’的重家。
而遺留在世上的,只有暴斃的皇帝,以及負責管理地上群巫的‘黎家’。
黎家聲稱自己不知道天神為什么要離去。
可左青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