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 千秋宴(二)
威遠侯府。
一撮香灰掉落下來，沒入爐中厚厚灰層中。
沉默良久的程原恩緩緩開口：
“兒子，確有此意。”
程欽猛地抬眼盯著程原恩。
“皇上已然起了忌諱之心，”程原恩繼續道，“此心一起便如春日野火，哪怕一絲風頭也能掀起燎原之勢。”
程欽冷冷一哼。
“所以你便自毀自玷？再將陳考推去風口浪尖？”
這話讓程原恩萬分羞愧。
他自幼熟讀圣賢，學得是光明正大之道，如今迫于無奈舍去自身節持，還要行那官場晦暗伎倆——他心中并不好受。
“父親，”程原恩聲音愈發低，“兒子不能看著咱們家…步上林家后塵。”
程欽看著自己最得意的長子，良久之后才重重嘆了口氣。
“正明啊，皇上若能容你如岑憲那般安然隱退，又豈會因節懋去大同之事而不滿？”
程原恩心中一震。
他不是沒想到這點，只是昭和帝最終還是準了內閣擬批，程時離京之事便算是落定了。
“兒子也并非打算就此時身退，只是想先將你們安頓好。”程原恩解釋道。
只有將家中人都安置妥當了，他才能安心同陳考萬蔚、甚至昭和帝周旋。
程原恩相信憑自己這些年浸淫官場磨煉出來的性子，要全身而退不是難事。
程欽見話說至此，便索性敞開來直截了當問道：
“你打算如何安頓老二一家？還有，老三守著大同，孟氏是不能離京的。”
程原恩道：
“二弟一家簡單，若您與母親回鄉頤養，二弟便可托個盡孝的說辭，且景哥兒、昱哥兒同晟哥兒都沒有官身。”
程欽也料到了。
若程原恩當真下了那般決定，自己與葉氏斷不可能留在京中。
“老三家呢？”
“昕哥兒如今在京畿衛，待他成婚后，兒子想法將他調入五軍都督府去。屆時尋個地方上的缺補了，不必經過皇上。”
程原恩與兵部尚書郭舉交好，五軍都督府的人又多與程欽有舊，此事安排起來并不難。
“至于三弟妹…”程原恩略一沉吟，如實道，“暫時還未有妥善法子。”
程原定邊疆大員的身份擺在那兒，孟氏的確不容易離京。
程原恩頓了頓，見程欽沉默不言，便寬慰道：
“您莫擔心，也不過是先留一手后路罷了，倒并非真的到了那般地步。若能風平浪靜度過這些年，待日后…”他頓了頓，“三弟妹便是長留京中也無礙，還有我與阿荃在此照應呢。”
這個日后，指的是梁王登寶。
程欽聽得明白。
他將面前杯中冷卻的茶水倒掉，轉著空空茶杯不語。
父子兩相對而坐，沉默許久后，程欽打破了安靜。
他緩緩開口，問道：
“既已做了這般打算，為何還要扶持梁王？”
程原恩一愣，隨即一震。
“…父親？！”
孟氏夾了一塊梨片拌蒸果子貍入口，細細咀嚼后咽下，放下筷箸輕聲笑道：
“到底是御膳房，不像咱們府上，做這菜時總少了梨片清香。”
程曦笑著點頭，滿腦子想的卻是容潛。
真好…能在離京前再見他一面。
不似自金陵歸來那夜的痛苦決絕，也不似那夜隔墻隱忍的傷心遺憾——這最后一面，讓她看到容潛的情深與堅定，這便是最大的心安了。
而她回以所能給的最溫柔美好的笑容，至少日后容潛回憶起時，想到的不會只有那個淚流滿面的自己。
這樣真好，當真無遺憾了。
程曦無比感恩今日皇后的千秋宴。
她低頭嘗了口文思豆腐羹，笑道：
“嗯，是不錯。”
孟氏不由看了她一眼。
先前分明一副魂不守舍、食不下咽的模樣，這會兒卻整個人都變了。
神色安寧，眼角眉梢都是一份舒然之色，好像忽然定了心一般。
孟氏雖然覺得這個念頭有些荒誕，但還是忍不住朝容潛方向看了眼——曦姐兒自承恩侯世子出現后便有些怪異。
可容潛只靜靜坐在那舉杯獨酌，不與旁人交談也不觀殿中舞樂，一點也不像是來為皇后賀壽的。那股生人莫近的氣勢，孟氏隔著這么遠都能感受到。
這種性子，小九怎么可能與他有交集？
孟氏覺得自己想多了。
她低聲問程曦道：
“一會上殿賀壽，你可想好祝詞了？”
程曦聞言，抬眼往殿上看了眼。
蘇皇后高高在上端坐鳳椅，面前十二皇子與十三皇子正聯袂上前賀壽獻詞。
而方才楚王、寧王及梁王等人均已上前獻過壽詞了。
許是因著殿中歌舞之故，又或是因著皇子們已暢懷談笑，如今大殿里的氣氛已不再那么拘束。
也有那相熟坐在一處的開始交耳低語說笑，雖不至于全然放開，但到底是輕松了許多。
“不過是那套說辭，不出彩倒也不會出錯兒。”程曦道。
孟氏看了對面席位一眼，道：
“待皇子們獻完壽詞，想必皇后娘娘會先招諸家子弟上前。”畢竟今日是為淳明選婿，“你們應是最后獻詞的，會不會與人說重了？”
程曦滿不在乎。
今日除了萬舜卿、劉瓊英等，還有好幾家候伯府與重臣家小姐，讓她們大方光彩便是了，自己這將要離京之人又何必湊這熱鬧。
而且，還有個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昭和帝。
程曦不由朝殿上空著的位子望了眼，心里總對昭和帝的出現有些沒底。
她目光不及收回，卻忽然察覺到一道強烈的注視。
淳明端坐殿上，細長眼眸中閃著看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正直直盯著程曦。
她面前菜肴幾乎不曾動過。
程曦一驚，還來不及有反應便見淳明又移開了目光。
她不由心下突突跳——淳明該不會想在今日給自己難堪罷？
坐在前面的王氏忽然回過頭來，看著程曦低聲安撫道：
“莫怕，你只需恪守恭謹便是。”
王氏也注意到了淳明的眼神。
她相信蘇皇后不會蠢到放任淳明在這種場合羞辱程曦。
“嗯。”
程曦回以一笑，剛想說什么，卻忽聞殿外自遠而近，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高亢喊話。
“皇——上——駕——到——”
大殿中有一瞬陷入寂靜，隨即爆發出一陣低低壓抑的鬧動。
王氏等人也是面上神色微變，同眾人一般匆匆起身而后跪地恭候。
程曦在低下頭的那一瞬，看見一個身著明黃的身影出現在大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