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六。
朱雀大道三坊四市上京畿衛護道,車馬不息。皇城外華蓋云集、駟馬林立。
巳時初,京中三品上文武官員、公侯伯子爵家女眷陸續到了宮外。命婦按品大妝,攜家中嬌女下車棄輿,自西華門外有序入宮。
程曦低眉垂目跟在王氏身后,無視身旁而過的衣香鬢影裙擺紛飛。
孟氏與甄氏走在一處,低聲笑道:
“…萬家女兒竟也來了。”
甄氏看了眼前頭帶路的內侍,悄悄同她打了個眼色。
孟氏輕笑一聲,不甚在意。
萬蔚幼子一年喪期不滿,萬家便帶著家中未出閣的女兒入宮——他們既做得出來,就別怕讓人在背后戳脊梁。
王氏自然也聽見了。
她瞥了眼萬家女眷的方向,果然見萬夫人身后跟著兩位窈窕少女,不由微微皺眉。
今日之宴是為了給淳明公主選婿而設,主要目的是讓各家雋才子弟來相看,至于未出閣的嬌女們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萬家這樣未免有失體統。
她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兒。
程曦今日穿了件珊瑚色寬袖交領襖,外頭罩著杏白月草紋薄紗衫,十二幅煙云暗紗細絲裙隨步履擺動,一身裝束嬌嫩妍麗又至喧賓奪主。
唯獨發上僅簪了支白玉簪,顯得有些清冷——出門前大家都建議程曦再添些飾物,可她卻道自己才惹了一場是非,風聲還沒過,倒不如低調些。
王氏眼中神色微冷。
只要安穩度過今日,待女兒回到鄂州后,這京中紛紛亂亂之事便不會再煩擾到她了。
眾人隨宮女內侍自月華門過,入交泰殿等候。長公主、一品公夫人及二品閣老夫人們入殿賜座,其余人等立于殿外。
王氏與甄氏在交泰殿中,程曦跟著孟氏侯在殿外。
巳時正,蘇皇后至保和殿受百官朝賀。
午時初,女官至交泰殿宣宴。
內侍魚貫而來,在殿外廣場中擺好桌案。宮女們端上菜肴,五葷三素兩湯一羹及四色點心,均裝在小巧精致的描金龍鳳碟碗中。
待眾人就席用膳已是午正時分。
露天席地而食讓眾女眷有些不適,大家象征性地淺嘗幾口便擱下快箸。
孟氏拿帕子按了按嘴角,見程曦仍在進食,到有種要將桌案上菜肴掃光的架勢。
她輕輕咳了咳。
附近傳來極輕的笑聲,孟氏面色一沉,立時回過頭冷冷望去。
是個伯府家的少女,她家中長輩正要訓斥,卻瞧見孟氏望過來的眼神,不由露出些微尷尬。
孟氏收回目光極輕的哼了聲。
程曦恍若未聞。
她依舊斯文秀氣地將菜肴夾到碟中,再送到嘴里細細嚼著。
待桌上食物清了八分,程曦終于放下快箸,自一旁跪了許久的宮女手中接過茶水漱口,很是泰然自若。
席案撤下后,孟氏拉過程曦低聲道:
“…平日餓著你了么!”
程曦輕聲嘀咕:
“不多吃點,怎么撐到晚上?”
孟氏輕輕擰了下她的手,很是嫌棄。
然而不出一個時辰孟氏便感到后悔了。
她坐在御花園一處角亭里,肚中饑餓,睨著精神抖擻的程曦沒好氣道:
“晚上正宴擺在保和殿,屆時諸皇子與各家子弟們也會同殿設宴…你可莫要再那般用膳了!”
程曦扯著花枝的手微微一頓。
撒木說容潛今日會離京辦事——最終還是沒能在離開前見他一面。
…也好。
她松開花枝,回頭望著孟氏一笑:
“有什么緊要?今日相看的又不是我。”
孟氏簡直被她說得沒脾氣,剛要罵幾句,卻見一名內侍穿過園中各色人群,朝她們走來。
“程三夫人、程小姐,過會兒就要輪到威遠侯府同程閣老府獻禮啦。”
這是讓她們去朝陽宮外候著。
孟氏笑著謝過,拉了程曦一道往朝陽宮走去。
路過一叢矮木時,程曦余光瞥過,忽然一愣。
卻見綠枝后兩位少女并肩賞花,說說笑笑的很是親熱。
其中一個粉面桃腮,正是萬蔚的孫女,萬家三小姐萬舜卿。
而她身旁那個眉目平平的少女,卻是大理寺卿劉敞之女,劉瓊英。
白青涯點了點馬車上的行李,見均已準備齊全,回身問道:
“世子爺呢?”
護衛將容潛的馬匹牽來,為它套上轡頭,道:
“沒見爺出來啊。”
白青涯有些意外。
容潛昨日收到消息,朝廷征稅內侍到遼東后與當地將官起了沖突。矛盾越鬧越大,嚴伯齡一怒之下將人給殺了。
此事如今還被瞞著,容潛決定親自去一趟同嚴伯齡當面商議如何處置,并打算回程時往山東走一遭。
分明說好申時出發,如今過了時辰卻還不見容潛出現,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返身折回府中去了書房,卻見裴霖雙手抱胸翹著腳靠在廊下曬太陽。
“爺在里頭?”
裴霖朝書房半開的門努了努嘴,白青涯便走了進去。
容潛一身墨金束腰長袍,背手立在窗前,似是看著遠處天邊出神。
白青涯上前道:
“爺,時辰到了,咱們可是現在出發?”
容潛沒有反應。
白青涯目光掃過,見桌案上放著一張宮帖。
他心下疑問一閃而過。
千秋宴的帖子早就送來了,容潛當時便回了內侍道明他不會出席,蘇皇后也沒有說什么。
卻不知容潛今日為何又將這帖子尋了出來?
白青涯又靜候了片刻,見容潛始終沒反應,忍不住道:
“再晚些怕是城門要關,屆時再出城未免得費些周折…”
而容潛離京數日,若讓有心人發現難免不好解釋。
容潛終于回過身。
“走罷。”
他看了眼案上宮帖,不發一言取來大氅披上,繼而大步走出書房。
白青涯忙急急跟上。
裴霖見容潛出來不由一愣,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容潛已轉身出了院子。
府外護衛早已將車馬備好,容潛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白青涯也跟著上了馬車。
護衛牽著剩下一匹坐騎,等了片刻才見裴霖匆匆自府里出來。
容潛韁繩微收便要出發,卻聽裴霖在身后忽然喚住他。
“爺…”
他自懷中取出一物,猶豫著遞過去。
是宮帖。
容潛一怔,看著裴霖不語。
裴霖不由抓了抓腦袋,不知道該怎么說——書房的燈昨晚徹夜未熄,他是知道的。
裴霖僵硬舉著宮帖半晌,又覺得自己大概是腦袋讓馬踢了,竟然膽大到干涉世子爺的私事。
他尷尬地將手縮回來。
宮帖忽然被抽走。
“你等先行。”
容潛勒馬掉頭,猛地一聲叱便縱馬朝皇城方向急馳而去。
白青涯聽見動靜從車里鉆出來。
“怎回事?”他一頭霧水看著裴霖。
卻見裴霖呆呆看著容潛消失的方向,隨機齜牙一笑,將白青涯推中。
“走罷,爺自會趕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