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八章 裂縫
二月廿三。
馮寶自小太監手中接過一盅人參枸杞茶，踩著棉厚無聲的地衣走入御書房內。
雕金龍頭花梨木案臺上龍涎香爐騰著細細煙絲，昭和帝靠在龍椅上，面目被西落斜照的檐影遮住。
案前站著一人，身穿緋色小團花公服，身形清瘦，微躬頸背低聲向昭和帝細細匯報著。
“…供詞上倒不曾指明，只是牽扯出來山東那幾位，都是當年萬大人點的門生。陳大人斷定此風必定盛行已久，所謂錢家不過太倉一粟，還不知山東這些年虛瞞隱報了多少，欲擬批徹查此事。”
馮寶無聲越過莫良佐走上前，輕輕將參茶放在桌案上，余光瞥見昭和帝磨著手上玉扳指。
他低眉垂目退到皇帝身后，就聽莫良佐繼續道。
“萬大人沒有意見，臣等也以為，此事還是查證查實方妥。”
屋內針落可聞。
片刻后，昭和帝懶懶開口道：
“程正明呢？”
莫良佐立時打點起精神——果然昭和帝會問起程原恩的態度。
“程大人附議徹查。”他垂著眼，頓了頓后繼續道，“只是…臣觀程大人神情，卻似乎不大贊同。”
此話說的有趣。
馮寶極微微抬眼看向莫良佐。
這“觀神情”猜出來的事，最最莫須有。程原恩可以說莫良佐看岔了，莫良佐可以說程原恩抵賴。
反正都是沒有依據的事。
但皇帝不需要依據，他只要聽了此話便會留下一個印象——程原恩曾是不同意徹查的。
馮寶極快地向龍椅方向瞥了一眼，卻只看見半個背身。
就聽昭和帝道：
“依你看，此事萬蔚可牽扯其中？”
莫良佐的頭又低了幾分，道：
“臣以為，萬大人堂堂大學士、當朝重臣，不必貪圖此等小利。地方官員本就容易勾結瞞上，更何況還師出同門。”他頓了頓，“萬大人門生眾多，當中有一二莠草也是正常的。”
這是給萬蔚找了說辭。
馮寶心中微微閃過疑惑——這莫良佐向來唯唯諾諾，怎得這回竟有些偏幫萬蔚？
然而不待他多想，就聽昭和帝忽然笑了聲。
“陳考可不這么想。”
語帶玩笑，聽在馮寶耳中卻如驚雷一般。
昭和帝不高興了。
馮寶這才仔細琢磨起莫良佐說的話，細細咀嚼片刻，猛然驚覺。
皇上并不希望萬蔚被牽扯上！
只因前陣子陳考接二連三遇事，卻總是因著皇帝的偏幫、程原恩等人的說項維護而安然度過，故而大家心中皆存了個念頭：皇上要起用陳考，圣心偏著陳考。
但卻容易忽略一點——那是因為萬蔚沒遇事罷了！
倘若萬蔚遇事，只怕昭和帝也是會睜只眼閉只眼幫他抹平過去。
而莫良佐正是看穿了昭和帝的心思，故方才那般為萬蔚先行說好脫詞。
最可怕的是莫良佐描述程原恩之話——當朝首輔，分明為了內閣平衡而不愿意徹查，卻仍然同意擬批。
這是有多顧忌陳考！
試問昭和帝怎么會高興？
馮寶暗暗心驚，琢磨著是否該給陳考提個醒，莫要因最近之事得意忘形了。
然還沒等他想好怎么做，便聽莫良佐唯唯諾諾道：
“皇上，那這折批…臣可要同程閣老再商議商議？”
今日折批還在內閣，明日才會由內閣遞交到昭和帝處。莫良佐只需回去后同程原恩暗示一二，必然來得及改批。
昭和帝沒有立時回答，片刻后才哼了一聲，懶懶道：
“他既要查，便讓他去查罷。”
馮寶心下一沉。
昭和帝說出此話，自己就萬萬不能再去提醒陳考，否則會將他也拖下水招惹皇帝不滿…只盼屆時昭和帝偏幫萬蔚后，能讓陳考清醒點。
馮寶拿定了主意，便老神在在端起雙手入袖，決意不過問此事。
然而第二日，山東糧案的折子送到昭和帝手上后，批文卻成了定案。
內閣擬批，此案為地方官商勾結，中飽私囊。罷免山東相關官員十六人，收押主責官員七人，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會審。
錢渤翁涉欺君、行賄、殺人諸項大罪，抄家問斬，株連三族。
昭和帝看著折子半晌沒說話，末了瞥了馮寶一眼，道：
“陳考的態度變得倒挺快。”
馮寶只覺得腦袋嗡嗡，口中發苦，背上冷汗涔涔。
皇上在懷疑自己通風報信。
若不然，又要如何解釋這折批一夜間從徹查變成了結案？
畢竟在昭和帝心中，程原恩如今是不愿意出頭招惹陳考的。
馮寶有口難言。
他連夜派心腹出宮去了陳府詢問，心腹回來后告知他，陳考會臨時轉念，皆因收到陳妃提醒。
——陳妃昨日午時末忽然招了陳考之妻入宮。
“…陳妃娘娘得了消息，立時便將陳夫人請入宮中托她傳話。”
馮寶瞠目。
昨日御書房里只有昭和帝、莫良佐與自己，陳妃卻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暗中給自己下套，卻聽那小太監忽然道：
“小的觀陳大人神色，似乎對您沒有將此事通知他而頗有不滿…”
馮寶氣得臉都變了。
陳考父女簡直害苦了自己！
就算他將大寶壓在楚王身上又如何，那也得等到昭和帝歸天楚王登基才算…若自己先就惹了昭和帝不滿，只怕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你找個機會告訴德妃，昨日御書房里可沒有第四個人！”
馮寶不指望陳妃懂，但陳考必然能明白其中道理。
誰知陳妃聽到這話后，只不咸不淡地回了小太監一句“知道了”。
待人一走，她便同身邊女官涼諷道：
“馮寶還當只他一人懂皇上不成？本宮算是看出來了，他呀，一心只想著保自己。若非童安提醒，父親差點就要惹了圣心不悅！”
女官笑著附和：
“好在娘娘英明！那童安倒也有能耐，果真便猜到了皇上的心思！”
陳妃笑了笑。
馮寶再得寵，那也是仗著皇帝的勢，終歸與自己不是一心。童安則不一樣——童安壓了楚王的寶，卻沒有馮寶的命，只能一心跟著自己。
她想起童安提點之言，心下拿定了主意。
第二日朝陽宮請安時，陳妃同蘇皇后說自己近日忙不應暇，當眾提出將宮內采買之事交由萬妃打理。
萬妃聽聞此言神色不變，大大方方稱全憑皇后做主，看上去絲毫沒有受萬蔚那樁糧案的影響。
蘇皇后端坐鳳椅上，掛著端莊笑容，緩緩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