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沒想到李落這般敏銳。
她腳下微滯,輕聲道:
“興許罷,并非人人如陳沚那般鮮恥無狀。”
李落聞言點點頭。
她因著從前的事,向來對這類官家權貴子弟無好感,覺得他們都是不學無術、仗勢欺人、不講人倫五常之輩。
后來此念因程時兄妹略有改觀,又加之今日之事,倒覺得從前是自己偏頗了。
人心何其復雜,之美之丑之善惡又豈是身份環境能簡單判定的?
李落忽然有些明白為何李寐自云南回來后,會同她說出“世上千人萬事,鮮有純粹對錯”這種話。
就連那個自小固執清傲的兄長在經受一番磨礪后都變了,可見世間道理本非一紙書卷幾行字能道明的。
李落轉頭打量程曦神色,見她有些神思不屬,心忖程曦今日之行的雅興定然已被敗得一干二凈,倒不如早些打道回去。
她正這般想著,便聽身后響起程時老大不高興的聲音:
“你倆亂跑什么?”
李落與程曦停下腳步回頭,見程時自梅林間踏著積雪大步朝她們走來。
他黑著臉幾步走到跟前,看著程曦皺眉道:
“不是說去亭子等么,怎得又來了這里?”
他先前耐著性子陪李寐與人周旋,聽那幫人扯著酸文恭維客套了半日,本就滿腹煩躁,誰知待他好不容易脫身去了賞花亭找李落時卻未見人蹤影。
程時頓時就炸了。
程曦見程時臉色不好,怕他脾氣來了會兇李落,就解釋道:
“我們去時見亭子里有人了,故而…”
話沒說完便見程時轉頭對李落道:
“她自小野慣了愛到處亂跑,你莫跟著胡來!可知我與李夢林到處找你們?”
雖仍是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火氣。
程曦才知道程時對著李落是沒有脾氣的。
她訕訕閉嘴。
李落沖程時莞爾一笑,柔聲道:
“是我疏忽了,還道你與哥哥要同那些人周旋許久…本該先來同你說一聲才是。”
程時讓她這番連哄帶認錯搞得哪還有一點脾氣,睨了程曦一眼,道:
“與你何干?”
在他心里,李落便是有什么錯,那也是叫程曦給帶偏的。
程曦靜靜聽著他們倆說話,忽然開口道:
“此地太冷,我先回了。”
說著轉身就走。
念心忙跟上程曦,臨走前忍不住責怪瞪了程時一眼。
四爺眼中如今只看得見自己媳婦兒,哪還會管妹妹是否有何不妥——若是從前容少爺在,又怎么會讓小姐受這樣的委屈!
念心看著程曦煢煢孑行的背影,想起方才容潛一副陌路人的神情,不由心疼地眼圈都紅了。
程時被這主仆倆忽然而至的情緒鬧得莫名其妙,轉頭問李落:
“怎么回事?”
李落略帶怨怪地睨了他一眼,道:
“…回去再說罷。”
他們與在另一處尋人的李寐匯合后便匆匆打道回府。
李寐對這個突然決定沒說什么,程時卻有些惱火——他難得委屈自己陪著李寐風雅一回,誰知敗興而歸。
李落回去后將遇上陳沚之事悉數告訴了程時:
“…好在遇上那幾人解圍,若不然我們都不知要如何擺脫那人。”
程時聽得怒火中燒,面上冷如冬月寒霜。
“為何在梅山時不與我說?”
李落太了解程時的脾氣,倒是一點也不怕,嘆了口氣溫和安撫道:
“你若當場發作了那人,痛快是痛快,只是人多口雜,若傳出一絲風聲小九難免讓人非議。”
人言可畏,李落太明白這個道理。
程時何嘗不知李落的顧忌,但他仍被陳沚膽大妄為的舉動氣得怒極。
…不過一個破落長公主府出來的東西,是誰給了他陳沚這份膽量?
竟也敢打程曦的主意!
程時便將所有的怒氣全遷到了陳沚頭上,尋思著找個機會將陳沚狠狠治一治。
然而不待程時有所行動,陳沚便先倒了霉。
他在青樓喝花酒時與人起爭執,叫對方人多勢眾拖進巷子便是一頓狠揍,最后是讓人給抬回大長公主府的。
太醫連夜上門,卻說他有一條腿的筋給傷毀了,怕日后行走上會有些落殘。
大長公主第二日親自尋上了順天府衙門,逼著順天府尹沈崇定要將行兇之人找出來繩之以法。
沈崇打了一套太極,稱行兇之處乃京城內圍地界屬兵馬司管轄,順天府衙無權越界,若要抓人訟審還需兵馬司協辦。
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去了五城兵馬司衙門。
五城兵馬指揮聽聞后拍著桌案怒斥此事惡劣,同大長公主連連保證定當全力緝拿行兇者。
然而待人一走,五城兵馬指揮便轉身回了內堂,同坐在那里喝茶的容潛道:
“…已打發走了,待拖上幾日再報個非京中人士對付過去便是。”
容潛微微頷首,謝道:
“讓大人費心了。”
指揮使聞言哈哈一笑,為容潛添了茶,道:
“不過舉手之勞,只是世子最好同您那些朋友說一聲,日后行事還是莫要這般張揚氣盛。京中達顯云集,萬一下回惹了不好惹的,便是咱們也壓不下來啊!”
容潛但笑不語,領了他的情。
回到靜安胡同后容潛招來撒木,淡淡道:
“此回便罷了,若再發生這種事,你自己知道該怎么辦。”
寒冬臘月的,撒木腦門上卻沁出一頭汗。
“屬下保證,絕不會再有下一次!”
容潛便不再言語。
撒木退下后,裴霖走進屋來,將剛收到的火漆信交給容潛。
“…是二爺的。”
容潛拆開信大致看了一遍,隨即微微皺眉,目光在信上某一處停了片刻。
裴霖不由問道:
“爺,怎么了?”
容潛將信遞給他,裴霖接過來一看,見何琨在信上說北地將秘密派人去福建見平王。
然而他看到信的最后,臉上忽然露出驚訝的表情。
“爺,二爺信上提到的這個安之和尚,可是妙空大師收的那個俗家弟子,表字安之的馮家少爺?”
容潛默了默,道:
“應該便是他。”
裴霖臉上神情終于變成了錯愕。
那個酒色財氣樣樣沾的大少爺…他怎么出家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