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人心

　　程曦做了個夢。

　　她夢見那一年夏天與敏笑一起坐在梔若水榭剝蓮蓬。

　　夢中的敏笑已然與兵部侍郎郭舉之子定親，滿是嬌憨幸福的模樣。她扯著自己嘰嘰喳喳地打聽皇家娶媳婦是什么排場——彼時昭和帝已賜婚程曦嫁與寧王為妃。

　　程曦看見自己一臉嬌羞矜持，打著扇子與敏笑兜圈子。

　　兩人嬉鬧一陣后，敏笑忽然感慨道：

　　“可見這君恩圣眷何其緊要！同是皇子，你瞧寧王殿下由皇上賜婚，風風光光的娶你為妃在寧王府大婚。而梁王殿下卻因受了承恩侯府牽累，愈發不招皇上待見了…”她搖著扇子道，“我聽大哥說，皇上已下旨命梁王不日便離京赴封地去！”

　　程曦不由一怔，卻見夢中的自己搖著扇子漫不經心道：

　　“可是因承恩侯世子失殺了人那事？”

　　“可不就是那事！聽說承恩侯府為護聲譽，已決定開宗祠將那承恩侯世子逐出家門，自宗譜上除去。”

　　程曦不由震住，耳邊嗡嗡，隱約聽見自己感慨道：

　　“人都已流放了，還要被逐出家門，這也太慘了…”

　　“還不是那世子之位鬧得…”

　　程曦猛然驚醒。

　　她怔怔瞪著緗色三多九如紋緞面帳頂出神，睜大的雙眼過了許久才慢慢聚神。

　　“錦心。”

　　程曦輕喚，來的卻是流云。

　　“小姐，錦心姐姐在后頭為您調制藥油，奴婢這就讓人去找她來。”

　　流云服侍著程曦起身洗漱，命小丫鬟去找錦心。

　　程曦披了件罩衣坐在羅漢床上推開窗，看著外頭暮色沉沉，月涼如水。

　　昭和十三年，她十七歲。

　　那一年，她滿心歡喜等著做寧王妃；那一年，王騫金鑾殿高中探花郎；那一年，程原恩入京赴任戶部侍郎。

　　也是那一年，容潛因殺官家子弟流放三千里，榮福宮解了禁忌成為冷宮。

　　昭和帝因承恩侯府失德為由遷怒皇后與梁王，梁王被逐去封地，皇后徹底沒了憑仗。

　　再后來，近十年不曾添過子嗣的昭和帝大肆納妃選秀。寧王入主東宮，淑妃成了萬貴妃，與蘇皇后共同執掌后宮。

　　昭和十四年錦心投湖那一晚，宮中正在辦十六皇子的滿月宴。

　　錦心投湖，只因皇后將她推上了昭和帝的龍榻——皇后無所依仗已然走投無路。

　　程曦想起榮福宮中陳設，想起昭和帝的小意殷好，只覺通身寒意。

　　“小姐。”錦心一進屋，見狀不由皺眉，“如今夜涼了，您仔細這般易受寒。”

　　她將窗子微微拉攏，回頭卻嚇了一跳。

　　程曦面容發白，眸色又深又暗，一副失了魂的模樣。

　　“小姐！”

　　錦心一把抓住程曦的手，驚覺她手心冰涼全是冷汗。

　　程曦轉過目光看著焦急如焚的錦心，一恍惚又想起前世站在蘇皇后身邊的持香。

　　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冷靜自如，最后卻投了湖。

　　堅強如錦心，該是經歷怎樣的絕望痛苦才會做出這種選擇啊。

　　那些人從不在意他人的名節、尊嚴與性命，他們心中只有自己的。哪怕你安分守己從不招惹，他們也可以為了自己的圖謀而讓你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們的心，這般惡！

　　“…沒事。”程曦輕輕握住錦心的手。

　　錦心驚疑不定看著程曦，卻什么也沒問。

　　她早些年就隱約察覺程曦有許多說不通的秘密，卻從不會去探究。好比今日程曦說那些內侍是德妃的人，錦心便會為她一口咬定就是德妃的人。

　　錦心安靜地取了膏藥出來為程曦涂抹掌心，一面道：

　　“梁大夫說這幾日莫要沾水，破的皮馬上就能好，紅腫也會消下去。”

　　程曦看著自己掌心，忽然道：

　　“明日請母親為我找位太醫來。”

　　錦心一愣，隨即應下。

　　程曦的想法與王氏不謀而合，第二日不待錦心去說，王氏已然讓人請了太醫來府上為程曦請脈。

　　太醫順著王氏的心意說程曦往來寒熱、心腎不交，需得精心修養才是。臨走前開了張潤補調理的方子。

　　王氏讓人客客氣氣送了太醫，又命人日日按著方子去抓藥。

　　程曦順理成章地閉門謝客，連皇后派了人來探問送藥時也不曾出來謝恩，只由王氏出面應付。

　　因離十月十六立戶酒之日越來越近，程曦依舊關起門來整日打理著家中事務。

　　墻垣院落已按時砌成，寶瓶胡同街上的府門也開好了，大大的“程府”匾額高懸其上。

　　程曦按著王氏擬的賓客名單，將酒水食材采辦、器皿茶具、開祠祭品、當日儀程一一安排妥當，做到事事有條不紊，行秩有序。

　　然而身邊的人卻都覺得程曦越來越沉默。

　　王氏問過幾回，她總是笑笑說沒事，寬慰王氏不要擔心。

　　王氏并不信，她認為女兒定是受了那回入宮的驚嚇，仍在害怕那樣的事會再發生，便與程原恩商定待程曦及笄禮后就與王家過禮下定。

　　早日為程曦定下人家，也好早日將她從是非中摘出去。

　　然而程原恩夫婦的打算程曦絲毫不曾察覺。

　　她整日與內院管事、外院管家以及賬房打交道，忙得腳不沾地。

　　直到念心帶著打聽到的消息回來。

　　“小姐，當初那位承恩侯世子是經年積疾去的，那時皇后娘娘日日派了宮中御醫去診治，卻依舊沒熬過昭和元年初春。承恩侯世子去了后，承恩侯便也病了好一陣。聽說世子之位由容少爺承襲，還是皇上親自下得旨！”

　　程曦緊緊握住手中杯子，輕聲問道：

　　“那，世子夫人呢？”

　　“世子去后半年，世子夫人便病倒了。容少爺在昭和元年六月讓世子夫人娘家的人接去了南方養著，而世子夫人一年后也…因哀傷過度去了。”

　　一年，正好是夫死后妻子持服的時間。

　　昭和元年初，昭和帝與太后已然坐穩了皇位，開始與林涪爭權清算。

　　為容潛父親問診的是御醫，不是太醫。

　　容潛的父親在金陵安穩活了幾十年，卻在昭和帝登基后，在他入京成了承恩侯世子后忽然舊疾復發。

　　程曦的心越來越涼。

　　她自桌上拿起一封信，這是容潛在她出宮第三日便送來的。

　　容潛自程時處得知程曦病了，在信中叮囑她安養休息遵醫囑，莫要貪玩淘氣。

　　程曦的心被揪得發疼。

　　榮福宮的事…他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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