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圓月高懸,仲秋夜的風吹來已帶著一絲涼意。
程欽靠在鋪了錦墊的竹躺椅上,看著天上明月,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扶手。
程原恩自紅泥小爐上取下溫好的太雕,為程欽面前空盞緩緩蓄上酒水:
“…本擔心他未必適合舉仕,如此看來,倒是個致學以用、識變從宜之人。”他將酒壺放回泥爐上,“您看,若是熙元的話,可還合適?”
程欽默了默,笑道:
“兒女姻緣嘛,講求的是父母之命。”
程原恩微愣,立時察覺到程欽對此事保留了態度。
他摸不準程欽是對王騫有所保留,還是對王家有所保留,想了想,道:
“小九可說是您一手教養大的,自然是要問過您的意思才行。”
程欽聞言一笑,道:
“和初可知此事?”
這已是程欽第二次問這話了。
程原恩略一沉吟:
“還不曾與她談及,想待熙元此科取士后再與她說。”他話語一頓,試探道,“…況且也還沒敲定。”
橫豎就算定親也是科考之后的事,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什么變數都有可能出現,又何必讓程曦早早地就牽掛起來?
私心里,程原恩仍希望程曦能在家中多留幾年,晚一些再嫁人。
誰知程欽竟順著他話道:
“既如此,那便待下科取士后再說罷。”
程原恩沒想到程欽果然不大贊同。
——卻不知是為何?
若說是對王騫不滿,卻又不像;若說是顧慮王騫與北地往來,也有些牽強——分明他老人家自己,就有些不可言喻的想法。
程原恩心中疑惑,面上不顯,只轉移話題與程原恩說起朝中之事來:
“…嚴伯齡也上疏奏請開放馬市。自西北開了先例,皇上對此的抵觸已不像之前那般深,今日內廷將折子交給了閣部,讓擬個批答出來。”
程欽毫不意外。
昭和帝如今莫說是不抵觸,只怕還頗有些嘗到甜頭。
首輔岑憲已臥病在家修養多時,次輔夏之棟又提了致仕,內閣議政儼然以陳考為尊。
“陳考如何擬批?”
程原恩道:
“參設廣寧、開原、義州等共八處馬市,同寧夏、甘肅一樣,也打算將軍餉免去,以馬市收益抵充。”
程欽沉沉道:
“…遼東可有二十萬駐兵吶。”
程原恩默然。
待遼東官軍糧餉完全自馬市抵充后,遼東的督軍便也將成為擺設。那二十萬駐兵,將來究竟能為誰所用,當真不好說。
想到此程欽到底沒忍住,重重一哼:
“…礦稅!”
“父親,”程原恩忽然道,“兒子與承乾商議過,打算上疏奏陳礦稅之弊。”
承乾是都察院都御史羅汝坤的字。
程欽聞言一愣,就聽程原恩繼續道:
“給事中黃振是承乾學生,就先由他上言,稍后承乾會另排了監察御史彈劾監稅內臣…鄭寶不是列了兩項名目么,兒子打算屆時拿他的名目作些文章。”
程欽聽著,忽然看了程原恩一眼,笑問道:
“不怕得罪鄭寶?”
話語中有不加掩飾的欣慰。
程原恩不由汗顏——只怕自己這些年的顧慮和作為確實是讓父親失望了。
他搖搖頭:
“…既已參議閣會,有些話當將還是要講。雖說不知皇上會有什么反應,鄭寶那邊是必然得不了好。”
他自那日與王騫一番談話后,便自省了許久——身居其位,當謀其事。
程欽沉吟一陣:
“鄭寶與陳考向來親近…如此倒也好。”
自程原恩參與內閣議事后,陳考那邊便頻頻攬枝。
這樣一來,就算陳考尤未死心,日后行事至少也要顧慮下鄭寶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自上回程原培落水之事后,萬蔚那邊已然與程原恩劃清界限——如今在昭和帝眼里,程原恩已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立者。
程原恩這道陳疏只要把握好分寸,不踩到昭和帝痛腳,非但不會有事,還能讓多疑的皇帝安心。
程欽閉目沉思許久,忽然悠悠問道:
“皇上對梁王是何態度?”
程原恩聞言一怔。
這已然是父親第二次問起五皇子梁王了…難道父親竟打算站到皇后那邊去?
他將昭和帝對梁王不咸不淡的態度提了提,末了又斟酌著婉轉道:
“…父親,節懋那性子,只怕…只怕不適合尚公主。”
程欽一愣,隨即便知程原恩誤會了。
他一笑將此話揭過:
“節懋今晚帶著和初去燈會了?”
程原恩點頭,將王氏看中張止芳的侄孫女之事說與程時聽。
然而他心中卻有些懷疑,程時會不會老老實實地遵照安排。
程曦一臉無語地望著天上明月,怎么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她身邊坐著一位二八芳華的姝麗佳人,溫婉娟雅,此時也同程曦一樣望著天上明月,手中的帕子微微絞成一團,瞧著有些拘束。
正是張止芳那位侄孫女,閨名子芫。
兩人尷尬地靜默了一陣,還是程曦先咳了咳,干笑道:
“…今晚的月亮很圓啊。”
張子芫一愣,輕聲笑道:
“是、是啊。”
隨即二人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臨街窗格大開,坐在望月樓中便能看到街上攢動的人群以及掛了滿街的明亮花燈。
內城河上時而有掛滿花燈、笙歌漫漫的畫舫游過,河邊各色攤子小鋪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物件與花燈,小販們的婉轉叫賣與人群熙攘混在一處,熱鬧非凡。
隔壁的雅間時而傳來陣陣笑聲與喧嘩,水墨紗屏風外的廳堂中也是人聲鼎沸,吟詩作詞彈唱皆有。
相比而言,程曦所在的雅間就異常安靜。
她看著偌大桌旁只坐著自己與張子芫兩人,不由又咳了咳,看著張子芫道:
“我與子蓁是時常玩的,日后若有機會得聚,你也同子蓁一道來罷?”
張子芫聞言輕聲道:
“好,我也常聽子蓁說起程小姐…”
程曦覺得她有些靦腆,說話輕輕柔柔的,這副樣子只怕程時嗓子重一些便能將她給嚇壞了。
程曦只得也軟下聲輕輕柔柔道:
“我比子蓁還小五個月,你喚我程曦便好,子蓁跟阿窈都這樣叫我。”
張子芫點點頭,笑著剛要開口,就聽屏風外的嘈雜喧聲中響起程時懶洋洋的聲音。
“哦?王兄還去過長白山?”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