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日徐風,水波不興,正是一個釣魚的好日子。
小舟木幾上的茶具已換成了一盤晶瑩剔透的櫻桃,果盤旁散著一些精致玲瓏的糕點,舟尾的紅泥小爐也已熄了火,上頭置著一小壇女兒紅。
程曦趴在舟沿上,摘了粒櫻桃送進嘴里,閉著眼嚼了幾下后,便撅起小嘴輕輕地將果核吐進湖水中。
果核落入水中,發出“咕咚”一聲輕響。平靜的湖面便泛起一陣漣漪,日光被打散了,折出一圈圈的凌波。
“小九兒,你是成心來搗蛋的罷。”
程曦回過頭,見程欽手持魚竿、閉目散坐。
她把手臂擱在小幾上,又將腦袋枕在手臂上,就這么笑瞇瞇地打量著程欽。
祖父如今的頭發和胡子大多還是黑色的,只偶爾夾雜幾縷銀絲,同祖母差不多,瞧著十分精神,比實際年歲要小上好幾。
她知道祖父一直都有閉眼釣魚的習慣。
前世她十歲那年第一次隨王氏出門做客時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回家后便哭得昏天暗地。
現在想來,一個疏忽、幾句小姊妹的取笑,那算個什么事兒啊,都不夠她過心的。
但當年的程曦可不這么認為,她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要完了似的。
她躲開所有人跑去金汐灣,在那兒遇到了祖父。
程曦陪著程欽釣了一天的魚,發現了他這個奇怪的習慣。
祖父告訴她,人們總將眼死盯著一處,耗費心神卻沒有收獲時不免就會覺得上天不公,繼而心生怨懟;不妨多閉閉眼,能在得失間更心平氣和些。
當時的程曦肯定是聽不懂的。
之后她再也沒有陪著祖父釣過魚,不多久后祖父與祖母回到南方祖家去,一住便是幾年,直到她十六歲那年才回京來——彼時七皇子寧王上書求娶她為妃。
祖父單獨將她喊去書房,面容凝肅地同她說了一番話。
可當年程曦聽了那番話后,便跪在書房的青石地磚上,梗著脖子不服氣地問:
為何她就不能嫁給一位皇子?
自己從小苦練琴棋書畫,攻讀詩書禮經,一言一行莫不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哪怕王氏從來不要求她做到這些,她也不敢有一絲懈怠。
這一切不都是為了能給自己博一個好前程嗎?
家里為她挑的夫婿是好,可再好,能比得上皇子嗎?
程曦記得當時祖父聽了,坐在書案后良久沉默。直到她跪的雙腿發酸,祖父才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幾年,她就明白了祖父那一聲嘆息是多么沉重無奈。
寧王登上太子位后半年,迎娶了自己的表妹為良娣。祖父為此氣得咳血病倒,家里人皆瞞著她,可最后還是有人將消息遞到了她跟前。
她求王氏想了辦法讓自己出宮歸家一趟。
踏入威遠侯府大門后,卻看到了黑壓壓跪了一地的親人。
她的祖母、父親、母親、叔父、嬸母,還有她的哥哥嫂嫂、侄兒侄女…皆低頭跪迎,口中說道,恭迎太子妃鸞駕。
那景象,刺得她眼角脹痛,心口像是有刀子在絞一般,悔恨、懊惱、自責、羞愧…
程曦猛得直起身子,小舟便搖晃了一下。
程欽張開眼,見程曦一張雪團似的小臉此刻漲得通紅,小身子跪的筆直,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自己。
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么了?
程欽思索著,猜是小丫頭無聊嫌煩悶了,便放了魚竿在一旁,朝程曦招手:“小九兒,過來。”
程曦怔怔地看著程欽好一會,雙眼漸漸清明起來。
這是她的祖父,如今還不曾封侯的祖父!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來得及…自己這總是魔怔的毛病,得改一改。
她一把撲到程欽懷中,引起小舟又一陣晃動。
“祖父,我要讀書!”
程欽雙手按住船沿,待穩下后才伸手拍了拍程曦的小腦袋:“就為了這?怎么,家中竟有人不讓你讀書?”
說到后來聲調漸揚,大有“我替你撐腰”的意思。
程曦忙搖搖頭:“母親說,待我再大一些就給我找個女先生,可我不要女先生…我就跟著您,好不好?”
程欽聽罷一笑,松開了程曦。他重新拾起魚竿,悠然道:
“咱們家中學問最好的是你爹,唔,你母親也是不差的。小九兒莫擔心,你母親定然會給你找一個頂好的女先生,不比幾個哥哥的差。”
程曦自然不依。
前世母親確實為自己聘了位德才兼備的女先生,先生教授的東西她用心學得透透的,如今哪里還需要學那些。
她還要想辦法讓祖父知道幾年后將會發生的事,提早為家族做個謀劃呢,哪里有工夫去練沒用的花架子!
“四哥小時候不是也只跟著您嗎?”
程欽提了提魚竿,隨口道:
“他是男子,跟著祖父自然沒問題。你是女孩子,姑娘家都是跟著女子學繡花的。”
這是把她當小孩子哄呢!
程曦差點翻白眼,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伸手去揪程欽的胡子。
“…胡鬧!”
程欽抬起手來,最后卻只不輕不重地拍掉了程曦的小手。
“祖父,祖父,您瞧!”她伸手指指遠處岸上那一堆抱著物什的仆婦,“日日都有這么多人跟著,我哪兒都去不了,什么都玩不了…就讓我跟著您學字認字,好不好?”程曦眨著眼睛軟聲求道。
程欽只笑著敷衍她。
“那就讓我白日去您書房里待著吧,好不好?”
“四哥去您那兒時我也去,好不好?”
“您出門把我也帶上吧,好不好?”
程曦軟磨硬泡地纏著程欽,中午那頓飯也是在湖上用的。
荀崖劃著另一只小舟,將大廚房準備好的下酒菜送來。
程欽便將女兒紅取來喂程曦。
他一邊剝著炒得香噴噴的花生米,一邊教程曦如何品酒。不曾熱過的女兒紅入口醇潤甘甜,程曦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喝到這種酒。
她就著花生米和幾碟小菜,小口小口地啜著酒,只覺得從胃里泛起一股暖洋洋的氣來。
樟鶴園中,王氏等妯娌幾個陪著葉老夫人用了午飯,又說了一陣話,老夫人便打發孟氏回去休息。
因不斷有管事來請示事情,王氏遂也告了辭,只留甄氏伺候老夫人躺下,陪在一旁念了陣經文,待老夫人睡著后方才離去。
卻說王氏回到憑瀾居,問了袁媽媽程曦可曾回來。袁媽媽稟道程曦仍是同老爺子在一處釣魚,午飯也是與老爺子一道用的,不曾回來。
王氏聽罷點點頭,想著程曦與老爺子在一處應當無甚大礙,若能陪老爺子逗個趣兒解個悶便更好了。她遂將此事撂開,一心同管事們商議起事來。
可直至過了申正時分,仍不見程曦歸來。
王氏讓白煙打發人去金汐灣瞧瞧,看是怎么個光景。心中暗道老爺子今日好興致,難得的是程曦竟也耐得住性子,一直陪著他老人家。
白煙猜測王氏這是要讓程曦回來的意思,便也不另指派人,打算親自走一趟。
誰料還不及出院門,便見青岫領著一眾仆婦,橫抬著一頂露頂肩輿回來了。
青岫的臉色不大好看。
白煙忙迎上去,道:“可算回來了,太太問了好幾回,我正打算去找你們…小姐呢?”
青岫指指肩輿,沒做聲。
白煙幾步過去一瞧,不禁一怔。
露頂肩輿上鋪著兩層又厚又軟的褥墊,程曦蓋著一層薄薄的錦被,正躺在里頭睡大覺,一張小臉睡得紅撲撲的。
白煙忙讓人抬了程曦進屋里去。
一伙人將肩輿緩緩在屋門外放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婆子輕手輕腳地用褥墊裹了程曦將她抱起來,便有小丫鬟忙打起簾子。
青岫稍一躊躇,跟在后頭進了屋。
程曦已被抱到內室床上,有丫鬟婆子在里間收拾。王氏自里間走出來,見了她便皺眉道:
“小姐怎得在外頭睡著了?既然困了怎得不早些回來,可曾吹了風?”
青岫忙回道:“小姐隨著老爺在湖上,荀崖拘著船不讓我們過去…老爺回岸時小姐已然睡著了,身上蓋著老爺的褂子。我忙讓人去抬了肩輿來,好在斗篷都是隨身備著的,上了岸便立時裹了,在岸上不曾吹風。”
在湖上就不一定了。
王氏知道程欽的脾氣,定然是不會讓青岫她們這些隨身伺候的近身。便是她去了,只怕也只有在亭子里喝茶干等的份。
她擺擺手讓青岫下去收拾。
青岫猶豫了一下,站著沒動,輕聲道:
“奴婢瞧見老爺的船上有一小壇酒,上岸后荀崖搖了搖,似乎是空了…”
王氏端起茶盅的手一頓,錯愕地看向青岫,繼而霍得起身幾步走到里間填漆床邊。
程曦沉沉地睡在錦被中,肉嘟嘟的臉頰上泛著兩團紅暈。
王氏俯下身靠近她,果然就聞到了一絲甜甜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