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夫人仔細打量了程曦一番,忽而皺眉:
“這才兩日不見,怎的像是瘦了些,瞧著也沒什么精神。昨兒夜里可曾睡好了?這幾日胃口可好?小孩子最是經不得病,好了之后可得細心養著才是道理。”最后那句是同王氏說的。
王氏笑著點頭應是,并不當真計較——老夫人總念著程曦三個月大時白胖滾圓的模樣,每次見到程曦都覺得她瘦了。
果然就聽葉老夫人接著道:“她小時候長得多好呀,一團福氣喜慶的模樣。如今只一張小臉還有些肉,這小身板也太瘦弱了!”
習慣了幾個孫子的皮實樣,葉老夫人總覺得程曦太纖弱。
王氏忙轉移話題。
“…洺秋館離幾個哥兒的院子太近,怕吵著他們,媳婦想著,還是將戲班子安置在隴疏苑吧,外頭再砌一道圍墻便是了。至于戲臺子,原本是金汐灣那一塊最合適,四周圍攏正好做了觀賞臺,可這時間上怕是要來不及。只得取巧搭在流音閣里,把東西望星樓的格局改一改,打通后在中間架座橋,倒也是有番趣味的。”
葉老夫人頻頻點頭,讓王氏自個兒拿主意就是。
琉璃給王氏上了小峴春,葉老夫人笑道:
“老大讓人捎來的這茶,原先喝不大慣,總覺得不如毛尖濃郁。如今喝多了倒也覺得鮮醇甘爽。老大說的有道理,上了年紀的人還是飲得淡些好。送去你那里的定然還未拆封吧,你嘗嘗,當真是不錯的。”
像個獻寶的孩子。
程曦靠在葉老夫人懷中,見不喝小峴春的王氏一本正經的品茶,到底忍不住笑起來。
母親從來都是把祖母當孩子哄的。
“是不錯,大爺為您挑茶自然是極上心的。”王氏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神色很是誠懇。
葉老夫人聽了便呵呵的笑。
“這茶我也差人送了些去你二弟妹那兒,可惜她這幾日身子不適,也不知她中不中意這類…梁大夫不是說她微感春寒,靜養幾日便是了嗎?怎的過了這么些天還不見起色?”
程曦才知道,二叔那件事母親是瞞著祖母的,二嬸真正的病因祖母并不知情。
“病去如絲抽,哪怕是小恙也要反復上那么幾日,還是養仔細了放心。”
“也是這個理兒。”葉老夫人頗為贊同,繼而對王氏感慨,“只是這壽宴的事全靠你一人張羅,太過辛苦了!”
王氏忙道應該的。
葉老夫人就忍不住埋怨起老爺子程欽來。
“…原想熱熱鬧鬧辦一場,他卻發了通脾氣要一切從簡。依著他從簡了,如今忽然又要大辦,還極是鋪張高調…弄得一家子手忙腳亂的!”
王氏只能裝作沒聽到,端了茶盅喝茶。忽然想起上的是小峴春,用蓋子撥了撥又不著痕跡地放了回去。
丈夫在幾個月前的來信中,曾特意提了老爺子腿寒的舊疾,讓王氏用心照料,還道若無法斷根,就四處打聽打聽可有什么秘方,只要能解父親的疾苦,不惜重金。
這話透著滿滿的古怪!
老爺子的腿疾已有十幾年,太醫都診過,說是寒氣太深無法根治,若是悉心調養,許能有所減緩。怎的突然就冒出要斷根的念頭來?何況即便要治,哪有讓她做兒媳婦的高調張羅的道理?
王氏捏著信想了一夜。
新帝親政,為不做傀儡鞏固皇權,已然隱隱透露出要與內閣六部斗的姿態。盛世重文,亂世重武,如今雖然說不上亂世,但昭和帝作為一個十八歲就藩的王爺突然坐上龍椅,那必然要借助武將的勢力。局勢不明,成敗未定,老爺子肯定不愿意趟這渾水。
大越朝有律,在京武官必須年滿六十方能致仕。
老爺子今年正好六十歲。
沒多久,老爺子“舊疾復發”,在府里調養了好一陣子,有幾日甚至連朝都沒有上。
王氏便開始在太太們當中,有意無意的打聽起治療老寒腿的偏方秘方來。
之前老爺子大發脾氣要從簡慶生時,王氏一連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誰知道老爺子這番舉動會不會惹怒了皇帝?
直到后來老夫人把她叫去,告訴她老爺子又改了主意,滿是過意不去的拉著她念叨,王氏那顆懸著多時的心才歸位。
此時讓大肆操辦壽宴,十有八九是皇帝的意思。
看著什么都不知道的葉老夫人,王氏心中很是感慨。
老爺子當年跟著隆慶帝出生入死,打了十二年的仗,在多少死人堆里摸爬滾打才混了個出身。葉老夫人是出自徐州葉氏一族偏支一系的庶女,她嫁給老爺子程欽時,老爺子用盡積蓄購置的二進小院甚至放不下她的所有嫁妝。
葉老夫人當年還跟著老爺子在隴關待過幾年,很是吃了一番苦。
后來程家漸漸發達起來,老爺子的后院卻始終干干凈凈的。葉老夫人往日里愁兒子們娶妻生子,如今愁孫子們娶妻生子…
她這位婆母被丈夫保護的好好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離她遠著呢。
王氏看向偎在老太太懷里的程曦。
不知女兒日后是否也有這樣的福分…
袁媽媽撩了簾子進屋來,畢恭畢敬的朝葉老夫人屈膝一福,而后默默站到王氏身側。
程曦立時警覺起來,睜圓了眼睛像只炸毛的小貓。
葉老夫人覺得有趣極了,自果盤里拈了粒鹽津梅子遞到程曦嘴邊:
“小九兒嘗嘗,這可比上回你二哥哥帶回來的好吃。”她又轉頭,溫和地向袁媽媽笑道,“有事你就說,不必在我這兒耗著。”
王氏笑著點頭,示意袁媽媽開口。
“回老夫人、太太,今日要用的車馬已然備妥了,孟管事讓奴婢來問一聲兒,可要定一桌席面屆時送去?說是如若有事耽擱了,中午怕是趕不上回府用飯。”
王氏明白了袁媽媽的來意。
程曦卻沒聽出來,她探出小腦袋去瞧隔壁間的蓮花臺指日針。指針的影子斜斜的停在辰時一刻處。她算了算,若要趕上回府吃飯,巳正就必須出門了。母親一會還要回憑瀾居換身衣服梳妝一番,那么此刻差不多就該起身告辭了。
這才恍然袁媽媽是來催促的。
“怎么,今日是要出門?”葉老夫人傾過身子問道。
王氏便忙將儷人館的事說了,程曦聽得心花怒放,兩眼亮晶晶地望著葉老夫人,待王氏一說完,她便要開口。
“母…”
“可是為了你父親上回說的那事?”葉老夫人聽罷竟也很關切的樣子。
“祖…”
“是,父親既有那打算,我想著便早些準備起來吧,也免得到時手忙腳亂的。”王氏習慣將一切都早早安排妥當。
“祖…”
“你可仔細挑了。這人品定然要好,敦厚老實是第一緊要的。那些個耍奸油滑的憑他再機敏能干,咱也免了!若是看著合適,你不必顧忌價錢,公中撥的銀子若是不夠,你來我這里支。”
王氏忍不住笑道:“哪里就需要花您的貼己?這事兒您就安心交給我吧!”
長輩交談時,程曦不能插嘴。她急得團團轉,小腦袋轉來轉去的,偏偏二人自顧自說著,誰也沒有去看她那可憐兮兮的神色。
“…如此,曦姐兒便叨擾母親了。”王氏起身告辭 葉老夫人連連點頭,道:“你自忙去,你自忙去。我樂得同她整日在一處!”
眼見王氏便要離去,程曦心中大急,忙撲出去抓她衣袖:
“母親!”
程曦自羅漢床上掉了下去,摔在了紅木腳踏上,發出結結實實一聲響。
“曦姐兒!”
“小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