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謝盡,寒風籠罩下的朝歌已經褪盡了往日的繁華。曾經名動天下的鹿臺、摘星樓早已化成了歷史的灰燼,正在城外勞作的老農中,說不定就有曾經的殷商貴族。也就是朝歌南面的黃河水還在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時不時有架著舟船的漁人從河中撈上幾尾活蹦亂跳的黃河大鯉魚來,為這個蕭敗冷落的秋日增添一絲生命的色彩。
站在朝歌城頭,望著黃河水在這里分開岔道,一路向巨鹿方向而去,直入燕境;一路卻是途經衛郡、頓丘,進入了齊境,龐蔥不覺有些失落,他感覺自己就像這長河水一般,已經走到了人生的交叉路口,可惜卻無法由自己來選擇人生方向,而是掌握在那位秦國白子的手中。
如今的朝歌只是魏國治下的一個地區名稱而已,規模連個郡縣都算不上;看著殘破斷裂的昔日雄城,龐蔥既為自己感到悲哀,更為魏國流淚。這里已經是大梁的北方,魏國都城之旁,兵家重看之地,卻被白棟當成自家的后花園一般想來就來、想留就留?叔叔龐涓已經得到自己兵敗的消息了吧?不知他會如何看待自己這個降將?王子申現在一定很后悔,可是后悔有用麼,等他的大軍趕到這里,最少都要半個月的時間,鞭長莫及啊!
從文侯武侯變法強國,魏國幾時被人如此欺辱過?現在連義渠人也敢揮軍南下攻打魏國了。菌改那個老家伙更是上躥下跳!白棟揮軍縱橫,從鴻溝殺到朝歌,居然沒有一絲阻礙。魏國北境沒兵了!公子昂親率的北境大軍還要與菌改對抗。也是無力后顧!
黃河又名長河,周天子分封天下諸侯,所有土地山川河流都被分封給了兒子侄子孫子們,卻偏偏不封長河,就是因為此河上接昆侖、下抵東海,哺育萬千生靈,實為華夏之母!自春秋以降到如今。長河水域便是天下共有,強如魏國也不敢封河阻路。哪怕與秦國、趙國大戰,長河上仍是商旅如云,貴胄往來,不過這些各國旅人在經過朝歌時都會看到飄揚在城頭的秦國黑旗。看到居然是秦國士兵在碼頭維持秩序,這讓身為魏將的龐蔥情何以堪?若非他是個知進退、善隱忍的聰明人,現在就該大吼一聲與秦人同歸于盡。
龐蔥是聰明人,所以不會做這種傻事,他要睜大眼睛看著白棟是如何將他和三萬武卒送去老秦、送去西域的。來到長河旁,是要靠水運麼?那要多少艘船才是?可惜啊!魏國空稱強國,卻向來不在意水師建設,否則白棟怎能如意?
念頭未畢,就見到水平線上冒出了無數帆影聳立如峰。若是無顓這樣的天才少年見到這一幕,肯定會去想辦法測量水面、光照、帆與水平面的落差來判斷帆高進而推斷船體大小;若是公子順這個水匪出身的家伙,只要看一眼來船掛得是什么帆。就能決定是上去打劫還是灰溜溜跑路。龐蔥卻是對這些一竅不通,忽然見到這如云帆影,頓時目瞪口呆,魏國也是有水師的,不過多半巡戈在楚魏相交的水域,插上翅膀也飛不到長河來。不過就算魏國水師到了,與人家的船隊相比也是萬萬不夠看的......
整個長河都沸騰了。無數的各國商旅、路經的士子貴胄們都被這只龐大的船隊驚呆,竟然是足足四五十條大船,每條都接近了各國諸侯才有資格乘座的君舟艨煌!有高兩層的,也有高三層的,船身有厚厚的銅皮護甲、有女墻,簡直就是一座座移動的城池!而且這些船上掛的可不是各國水師的旗幟,而是一面面黑底白火焰流邊的‘白’字大旗!旗上繪有秦國圓錢的圖案,證明這是商社的船只,并非戰船!
長河是天下共有,魏國如此強橫也不敢鎖河閉國,否則吃虧最大的就是自己,不過也只有商船和各國互通的‘儀船’才可通行,否則沿路各國都可起而攻之;這些船掛得是白字旗,除了秦國的白家商社還有那個?
而且除了白家商社的旗幟外,每條船上還掛有齊國的旗幟,證明這支船隊是自齊國出發,已經得到了齊國的認證,有了這一節,就算符合了周天子當日厘定的規矩,至于船隊究竟是來做什么的,是通商還是路經魏國甚至是順手捎帶幾萬名魏國俘虜回去,那就沒人會去追究了。魏國水師就算要追究,也要看拳頭夠不夠硬,否則吃虧的還是自家。
“好大的手筆......”
久久縈繞在心中的迷團終于解開,龐蔥卻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站在他身后不遠處、被數十名衛士貼身保護的白棟,只覺這人簡直就是個魔鬼。
白家商社生意做得夠大,這個全天下人都知道,可也沒聽說有如此龐大的船隊,顯然這只船隊是這人早就準備好的......看那越來越近的船身,連木色都還是新的,可見是下水不久,這人難道早就算定了自己會戰敗,便提前建造了這只龐大的船隊?而且還要算準時日、地點,讓這只船隊趕來朝歌?
這需要多麼精深的算計、多大的財力和魄力?秦國白子究竟是仙神還是魔鬼?
長長呼出一口氣,龐蔥的心情忽然變得無比平靜,戰敗的屈辱、不甘、懊惱、怨恨就像烈日下的冰雪般不見了......輸在這樣一個人的手中,似乎也不算什么難堪的事情吧?就算是叔叔親來,要贏這個人似乎也很困難,我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叔叔是魏國不敗戰神,這小子怎么可能是對手!
當敵人比自己強上半籌時,是需要競爭的對手;當敵人強上一籌兩籌時,是需要追趕的對手;可當敵人比自己強上無數籌、令自己難望項背時,這就已經不是對手了,是需要仰望的存在。以前只有面對叔叔龐涓時,龐蔥才會生出這種感覺,如今卻在不知不覺間對白棟生出了敬畏仰望之心,仇恨卻因此淡了,甚至生出許多好奇......
這個人口中說得西域是什么樣子?真像他說得那樣,現在是華夏融合外族的最好機會?當此大事再沒有魏秦之分,國家之別,都是為華夏千秋盛業?他或許沒有騙我罷,鴻溝一戰是輸了,西域卻會讓我名揚后世,成為后代子孫仰視的大人物?還有那更西面的波斯人,他說那是一個強大的帝國,在波斯人的西方,還有更璀璨的文明,華夏人在打生打死,諸侯爭雄,其實眼光是太狹窄了,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遼闊,如何的美麗多姿?這些都是真的麼,就連叔叔也不曾對我說過這些,我是不是該相信他呢?
“兒子,你父親在書信中說,他會給我們母子最安穩、幸福的生活,我們也遲早都會一家團聚的。你說娘親該不該相信他這個大壞蛋?”
在一艘三層高的樓船上,贏姝躲在窗戶后面,用手撥開一條窗縫,指著朝歌城頭對正在牙牙學語的白家大少爺說話;又是大半年不見,贏姝略微胖了些,望著兒子的時候,這位驕橫任性動不動就打悶棍的秦國劣公主就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臉上堆滿了母愛,全身閃耀著圣潔的光輝,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很低,似乎生怕驚嚇到了兒子一樣。
岳寶寶已經一歲多了,眉眼開始長開,五官也變得更為清晰,隱隱已經有了幾分白棟的影子,可畢竟是太小了,除了嘴巴里偶爾會蹦出個‘娘’字、逗得贏姝開心不已外,還沒本事跟母親交流。不過順著母親的手指望向朝歌后,明明這個年齡的小孩子還看不得這么遠,他卻興奮地‘呀呀’亂叫,仿佛是見到了最親近的人一般。或許這就是父子之間的天性感應吧,岳寶寶現在是越看朝歌越順眼......
“娘親的娘親說過,找男人就要找英雄,哪怕英雄總是很忙碌,甚至顧不上自己身邊的女人;你看你父親是不是個大英雄啊?魏國這么厲害,還是被他打敗了,現在他還要送魏國的俘虜去咱們老秦,娘親是越來越愛你的父親了,寶寶愛不愛呢?”
贏姝越說越開心,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中秋節回不得娘家,本來還在幽怨呢,不想很快就接到了白棟的書信,同來的還有越國船廠新建的三十六艘巨船,這次有一個船隊護送她回娘家!
贏姝很好奇白棟為啥用弄這許多船來,咱家有錢歸有錢,可不能瞎造啊?白棟卻在書信上寫明了原委,魏國的俘虜會有很多,必須要帶去秦國,走長河最好,速度快又安全,你先回家等著,為夫的不久就回來看你和寶寶。
秦魏交兵的事情贏姝是知道的,卻不敢相信白棟能夠提前這麼多天就算準必勝,而且還是在朝歌接俘虜?這時的秦國大軍還在魏國南境到處亂跑呢。不過管他呢,夫君偶爾吹個牛也是好的,娘親說過,一個男人肯對一個女人吹牛,說明這個男人心里是有這個女人的。
“是我的男人......”
贏姝心中忽然變得無比柔軟,輕輕在兒子額頭上親了下,抬頭往向朝歌城頭,只見那個男人站在落日余輝之下,仿佛全身都閃爍著金光,正對她微笑著。
這一刻落日緩緩隱入長河,正是一天中最美麗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