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莊內湖的湖面冰封未解,族中的小孩子最愛在這種天氣里腳上纏了木板在湖面滑行,一面滑著,一面彎腰抓起潔凈的積雪,團成團砸向同伴。雪仗可不是白打的,勝利者可以得到失敗者的糖餅,那是用上好麥面和飴糖烙成,哪怕在白家莊內,也算是一等一的好食物。
涼亭四面扯起來三層紗帳,略略可以擋住風,公輸家雕刻的‘老子出關’石桌上擺放著紅果墩兒、炒黃豆、糖糕餅和幾樣下酒的小菜,最引人饞涎的是一盤野鹿肉,被切成薄薄的透明肉片,放在小桌正中的銅鼎中涮了吃,配合白棟特別調配的醬料,入口鮮嫩多汁,十分可口。
不過嬴渠梁還是喜歡紅果墩兒,不是說男人火氣大些最好麼?他這一會兒就吃了二十多個,配合白家私釀的好酒,給個神仙都不換。只可惜他并不想做神仙,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老秦富強,爭霸天下。
“公父在彌留之時,平安郎曾經說過,老秦當在五十年內橫絕天下,公父聽你這樣說,才肯放心離去。三哥本以為平安郎只是寬慰公父之心,如今看來,平安郎當是有此手段,可你為什么不肯教我,卻要推出一個衛鞅來,讓三哥想不通啊!”
嬴渠梁是真的不甘心。與白棟分手后,想來想去還是要做最后的努力,白棟的心性他也明白,這小子不逼是不會出手的,若是自己用兄弟之情相逼。或許他會回心轉意?老秦必須要變法,衛鞅卻未必能夠擔當啊。最滿意的結果是白棟主持變法,衛鞅做個助手,不過要實現似乎有很大的困難。
“君上說過,衛鞅是個人才。”
“是人才不錯,可惜他的威望還遠遠不夠,否則三哥早就任命他為變法大臣了,怎會至今還在猶豫?如今有了天子賜肉,三哥不日就要舉行天地大典。大哥那邊一力支持我,隴東精騎將成,雍郿老貴族集團絕不敢異動,如果有平安郎主持變法,則天下定矣!可若是換了衛鞅,恐怕我還要準備半年才好放手去做!平安郎,衛鞅很著急。三哥更著急......”
“心急了,就難免會被熱豆腐燙到嘴巴,三哥不會犯這種錯誤吧?我曾與先君有約,秦國不會逼迫我做不愿做的事情,難道三哥要違反約定麼?三哥,你看這紅果墩兒多好吃?這是苦酒和草兒連夜做出來的。就為了我走時說過一句,千萬不可誤了好雪。她們知道娘親需要吃這東西化食,更知道我愛吃,為了弄這東西,可以連覺都不睡......”
白棟吃了口涮鹿肉。笑著指向湖面上嬉戲的孩子:“三哥你看,秦宮中可有這樣的溫暖和快樂麼?朝堂上可有這樣的溫馨場景麼?我是個非常非常自私的人。就想著擁有這種快樂,保護我的家而已;我不是不為老秦做事,只是不愿站立在風口浪尖之上!動祖宗之法,非死即亡啊!三哥你忍心讓兄弟處身險境?”
“你是上了嬴家家訓的人,更有三哥賜你的免死玉牌!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自然不怕,可是我的家人會怕、會擔心,我的后代子孫更會怕被人報復。三哥看過衛鞅獻上的變法之策,難道會不知道變法將觸動多少人的利益?這些人或許不敢招惹我,可我的家人和后人呢?三哥,你要為駟兒考慮,要留給他一個強大的秦國,讓他不會再有你今日的煩惱,難道兄弟我就不該為兒子、孫子、孫子的孫子考慮?你是我的三哥,難道也要坑我?”
白棟重重放下酒杯。
“三哥豈會是這樣的人?可是秦國變法,魏國最憂,難保魏嬰不會趁亂出兵;龐涓曾經說過,天下為他敬者乃鬼谷先生,為他忌者正是四弟你,隴東一戰所用的添兵減灶之計,就算他遇到了也多半難以逃脫。如果老秦變法,魏國難免覬覦起意,能夠震懾魏國的,唯你一人耳,三哥怕衛鞅無力承擔......”
嬴渠梁看了白棟一眼:“再說是你當日夸下的海口,說什么會以天下鹽利挑動魏齊之爭,令魏無暇旁顧老秦。如今魏齊雖有摩擦,卻不見有什么大戰,反倒是魏國國力愈強,你的話不曾實現,難道就不該為老秦彌補麼?三哥可不管......”
不管?堂堂國君還學會撒嬌了......白棟重重咳嗽一聲,酒水險些就嗆進了氣管里,范強更是把腦袋扭過一旁看湖面上打雪仗的孩子們,意思是我可沒聽到。
“三哥放心,我當日曾與先君太夫人有約,而且老秦給我私鹽經營權,白家每年還要上繳經營費,難道我會甘心賠錢?放心吧,魏齊一定會打起來,而且不打則已,一打就是大仗,只是現在還沒到最合適的時機......嗯......”
白棟向亭外偷望一眼,雖然隔著朦朧紗帳,還是被他一眼看到湖邊假山石后躲藏的苦酒。
家里來了個‘惡客’,而且還是老秦身份地位最高的惡客,趕人是不成的,苦酒除了躲在這里咬牙切齒還能做什么?不成,得盡快打這個‘惡客’離開,自己與苦酒的時間一刻千金,都浪費在他身上得多吃虧。
“三哥就不用勸了,變法我會支持,但不會親自去主持變法。放心讓衛鞅去做吧,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最多我答應三哥,討論變法時我會去朝會,在必要時一定支持衛鞅就是。”
“平安郎,這可是你說的,一定要全力支持變法、支持衛鞅?”
“三哥盡可放心,衛鞅既是我推薦之人,我又怎會不支持他呢?今日兄弟還有要事,就不多陪三哥了。三哥您看......”
“你這是要趕我走麼?”
嬴渠梁一愣,君主駕臨臣子家中。那就是臣子天大的榮耀,君主留的時間越長,恩寵越甚,還真沒見過臣子主動逐客的。
范強微微一笑,伸手向遠處指了指,壓低了聲音在嬴渠梁耳邊道:“君上,咱們來得可不是時候,是該早些離開了。”
順著范強手指的方向。嬴渠梁一眼就看了滿面幽怨、躲躲藏藏的苦酒,頓時恍然大悟:“對對對,咱們走......那個,寡人起駕!”
衛鞅現在每天都在挑燈夜讀,從管仲的變法經略、到百里奚的遵禮儀之變,再到李悝圍繞著農耕、地力開拓等一系列的政策法令......他在熟悉每一位歷史上的變法成功者,吸取他們的精華。批評他們的懦弱遲緩。
在衛鞅看來,老秦的一代名臣百里奚不算是變法,他不過是為還處于‘文化荒漠’中的老秦帶來了完備的周室禮儀而已;管仲強在一個‘利’字,為了利益,他甚至不惜先推出女閭制度,不懼后世指責。此為君強而用勢、臣賤而行利,不足為老秦取。真正可以供他大量汲取營養的是李悝,秦國之變,亦當從農民和土地入手,以酷法正之。五年可見生效!
白棟給了他一個機會,嬴渠梁則需要一個強人。這就是他衛鞅實現報負的康莊大道。他已經大致說服了嬴渠梁,現在要做的就是辯服滿朝文武大臣,這件事很是艱難啊.....
今天的衛鞅已經不是當日那個入秦的魏使,老秦為了與魏國達成停戰和約,舉國上下都要想著如何巴結他、說服他,哪怕他在櫟陽殿上侃侃而談,語多無禮,秦國君臣也知能老實聽著;如今的他不過就是一名流浪到秦國的落魄士子、有名無實的‘客卿’,任何人都可以大聲反駁他,指著他的名字罵一聲‘豎子’!一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那些守舊的老貴族集團和甘龍這等滿心想著恢復穆公舊制的‘忠臣’,衛鞅就會一陣陣的頭疼。
頭疼過后,衛鞅緊緊握起拳頭,告訴自己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得到白子的支持。現在他已經開始學習最新的隸書,就像天下士子一般,越學越覺新文字的妙處,更曾聽聞君上率文武百官遠出百里迎接白棟的事情,那一下君臣拜,震動了多少臣子?要變法,就要與老秦滿朝為敵,他需要最大的幫助、最強硬的后臺,僅僅有君上還是不夠的,如果有白棟為他撐腰,則大事必成!
“衛子,我是景監,快開門!”
衛鞅猶豫了很久,正不知該不該冒險去見白棟;君上已經說了,明日的朝會上要他提出變法新策,大臣們支持最好,若是反對,那就一一辯服了他們!這是他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太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后臺了。可是他非常猶豫,上次被白棟連拒三日的事情還歷歷在目,萬一求見不遂反被白棟打擊,他真怕自己會承受不起。
景監竟在這時來了,自入秦以來,景監可說是他唯一的朋友。這是一個喜愛幫助‘弱者’的如花男子,而且‘弱者’越是堅韌不拔,景監就會幫的越起勁兒,衛鞅很幸運,能得到景監的幫助,至少他還不算完全孤立。
“明日就要入朝討論變法之事了,成敗在此一舉,你就不想去爭取一下平安郎?若是有他為你說話,滿朝文武也會給你幾分顏面的。”
抖落了一身積雪,景監一屁股坐在火盆前,一面烤著火,一面笑嘻嘻地望著他。
“還是算了......白子所為所想天下人皆難測度,我怕......”
“呵呵,怕被他拒絕?那時老秦滿朝除了我之外,就都是你的敵人了?要我說,你就不能將你的變法策略稍做修改,變得溫和一些?這樣或許會讓你少一些敵人的......”景監微微搖頭,作為衛鞅的‘好朋友’,有些變法策略他是知道的,說出去不被人群起攻擊才怪,這家伙怎么就這樣執拗呢?
“絕不!或是不變,或是大變,鞅從不走中間之路!”
“哈哈,就知道你會如此......行了。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平安郎有書信給你。看看吧。”
“白子有信給我!”
衛鞅大喜,迅拆開書信,看過后半晌無言。
“怎么不說話?平安郎寫了什么給你,不會是什么清溪秘學吧?快說啊......是不是要急死人?”
“是個故事......‘龜兔賽跑’......”
“什么,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故事?真是笑話了,烏龜就是拼了老命也跑不過兔子罷?我明白了,平安郎是要你做兔子,贏了這滿朝的‘烏龜’?呸呸。是本公失言,我可不是在罵上大夫他們是烏龜啊......”
“你不用擔心。白子沒讓我做兔子,他是要我做烏龜,一只最后會勝利的烏龜......”
衛鞅緊緊握住白棟的書信,一時心潮起伏,久久難以違決。
依舊是小朝會,與會者多是老秦股肱之臣。尋常郡守一級皆不得列席。嬴渠梁很謹慎,為免這些老臣預先有了準備相互勾連,因此并沒有提及變法之事,只說是討論強國之策。
像這樣朝會一年總有個十幾次,本來沒什么新意,不過前幾日剛剛祭拜天地。嬴渠梁正式登臨君位,白棟的新文字更在天下迅推行,老秦氣象為之一新,臣子們倒是對這次朝會有了些期待,在候朝議論時。話題多不離白棟左右,都在猜想是不是這位周王口中前無古人的白左更有了什么新的見地、準備再開新風?若真是他。倒是有些讓人期待了。
內侍唱出‘白左更’的名位時,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紛紛將目光凝聚在了白棟身上。看來是沒有錯了,平日里就沒見他上過幾次朝,今天來得卻早,想必定是有驚人之策獻于老秦,讓人期待啊。
白棟一路走來,群臣皆自覺閃避,讓他走到文班第三位;章蝺回了雍都,如今在文班中除了老甘龍和菌改,就是他的爵位最高,雖然沒什么實職,就憑明新文字和迎回胙肉的大功,連公孫賈這種老臣也應退避。
老甘龍笑著看了白棟一眼:“小子,你素來不上朝,今天來一次實屬不易,還猶豫什么?百官席的位子還是你來坐罷。”
白棟正要擺手,眾臣也紛紛笑曰:“左更不必虛套,這個位子你若不坐,殿中誰能坐得?呵呵,我等雖是老臣,卻沒有得過君上迎接百里、君臣互拜的殊榮,你若不坐,那便是耍笑我等了......”杜摯更是一把拉住白棟的衣袖,硬將他扯向群臣位。
百官之的位子素來都是老甘龍的,上次白棟被按在這個位子上,是因為他取得十萬石糧食,救了無數災民,這次更是功比日月,為老秦前所未有,更是坐的理所當然。對于杜摯此舉,就連老甘龍也無異議,白棟的成就越高,他就越是開心,誰讓這小子的字都是他給取得呢?柱國......當日的一句期許之言,今日竟成了現實,現在誰不夸獎上大夫有先見之明?
“各位,不是小子不肯坐,只不過今天這個位子,只怕并非是小子的,我是不能坐的。”
白棟撥開杜摯的手,連連搖頭。
“好,真乃我老秦之秀。我早就說過,白左更雖有大功,卻是位謙謙君子,并非驕橫之人,如今看來果是如此。上大夫,你當真是有識珠之能,賈不及也。”
白棟的功勞雖大,要坐這百官位也需要君主特別下令,畢竟他與老甘龍比起來,資歷官爵還是遠遠不如。上次是贏連和驪姜強令,坐也就坐了,這次嬴渠梁并未下令,殿中群臣其實還是存了考較他的心思,若是當真坐了,就算沒人當場反對,私下里也會認為年輕人不知輕重,有了大功便生出倨傲之心,總是不美。如今公孫賈見到白棟居功而不傲,不覺更是看重這位年輕重臣,老甘龍也是連連點頭,如今他是怎么看白棟都好,白棟坐也開心,不坐他就更是開心。
杜摯笑道:“白左更不坐,大良造又素不來朝,這百官之就是恩師的座位了,恩師請......”
“這個杜摯,就數他最壞事!”
白棟心中暗叫不好,可惜已經來不及阻止了,老甘龍正挪動手中的鹿頭拐,微笑著向百官位走去......
“上大夫且慢!”
范伯忽從幕后轉出,看了甘龍一眼道:“今日朝會,這百官之的座位并非屬于上大夫,君上有特令。”
“呵呵,老夫早就說過,原就該白左更坐嘛......這小子偏偏知道尊重老臣,謙如君子,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小子,還不快來,真要等君上下令來請你麼?”
老甘龍面色微變,看看白棟,卻又笑了起來,雖然君上此時下令要他讓位實在有些不妥,不過讓給這小子坐也沒什么,原本就是他的心意。
“上大夫錯會君上之意了,此位也非白左更當坐。君上有令,今有衛國名士衛鞅入秦,所獻之策,深合寡人之意;今日朝會,由衛鞅主導,當居百官位!”
“什么!君上讓衛鞅來坐這百官位?”
甘龍頓時老臉漲紅,殿中百官更是紛紛鼓躁。白棟沒說什么,只是心中暗暗吃驚,君主就是君主啊,三哥這一手斷人后路真的好狠,帝王權術原來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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