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代雖是禮崩樂壞,卻也比后世更為講究禮儀,登門拜訪那都是有規矩的,尤其是下位者拜見上位者,更沒有大半夜來見的道理。
這叫做‘星夜來投’,白棟如果拋開嬌妻會客、請衛鞅登堂入室,從此衛鞅就算是白家親黨,高攀上了他這位白左更。
不可以讓衛鞅太順利了。
白棟最明白法家士子能做事也能壞事,他們都是實踐主義者,為了實現自己的理念和目標,殺人盈野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哪怕在后世以判例法為主、律師抗辯為刑事必備制度的英美法系,法律仍然是一把可怕的雙刃劍,更何況是在這個有刑無民,有法庭卻沒有律師的時代?衛鞅就是一頭猛虎,放出去就是要傷人的,太過順風順水,對他和老秦都沒有好處。
小蝴蝶煽動一下翅膀,世界某處就會釀起一場暴風雨,這并非夸張之言;老秦掉下個白左更,影響力已經遠遠超過歷史上三薦衛鞅的景監,若是白棟出手幫他,衛鞅就會跳過必經的磨礪階段,估計是連客卿都不用做,直接就成了變法大臣;這一點從嬴渠梁對白棟的態度就能看出,雖然沒有明說,嬴渠梁還是希望他能多承擔起一些事情來,只是他不肯而已,如果他舉薦衛鞅,嬴渠梁定會如獲至寶,衛鞅輕易得到君恩,手段只會更加嚴酷。
所以白棟不見,只要白遲傳話衛鞅,要入白家莊,等到太陽升起來再說吧故人歸故人。規矩是規矩。
接到老白遲的回話。衛鞅微微苦笑:“也罷。鞅會在莊外等待,待日上三竿,再入莊品嘗白子的好茶。”
“呵呵,那你就等著吧。主人說了,衛鞅這人是個極倔強的,他恐怕不會走,白遲你帶了帳篷和筵席被子給他,好酒也帶上一壇。讓他暖暖身子。衛先生,您就不用客氣了。”
“那就多謝白子了,請老管家代衛鞅拜謝。”
“都說了不用客氣,主人說過的,你是故人”
衛鞅這一夜睡得很舒服,白家的帳篷寬大整潔,筵席上還縫合了軟布墊,尤其是酒好,比魏酒更見雄烈,正是壯士之酒。
日到三桿。衛鞅再次叩莊,這次出來的還是老白遲:“是衛先生啊?我家主人說了。今天他有要事,無法接見先生;先生若是著急,就請先行回去,若是不急,不妨在莊中住下,好酒好飯已為先生備下了”
“原來如此。那就不煩白家了,衛鞅還是住在帳篷內等待吧,倒是白家的好酒還要一壇。”
“哈哈,就依先生,老奴這便將酒飯送來,先生請稍待。”
“白子啊當日你我殿前論辯,是何等風采;鞅離秦之日,你親身相送,與鞅執手告別,又是何等情深?星夜不見,當你是君子之行,如何到了白晝也不肯見我?是見鞅淪落至此,不似當日風采了麼?白棟,你還是個君子麼”
“你衛鞅如果是君子,就不會來到白家莊了,現在倒怪別人?嘿嘿,還是耐心等等吧,你看我多有耐心,還自備了干糧枕席。不過我本來就在老秦,你卻是個外來的,君上頒布招賢令,應該是不會虧待天下士子的吧?難道是招賢館吃得不好,讓你呆不下去了?”
一個白面長須的中年人從馬背上跳下來,扛著枕席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衛鞅,走到莊前叩門。
估計他得到的回話也是與衛鞅一樣,有些無趣地走了回來,看看衛鞅的帳篷道:“哎呀,好冷的天氣,我只是帶了枕席,卻沒帶來帳篷。你的帳篷好大,要不讓我擠擠?別瞪眼好不好,我帶了咸魚風雞,請你吃就是了。”
衛鞅皺眉望著這人,見他雖然衣著破爛,卻是一身文氣,方面大耳、頭角崢嶸,這才有了幾分好感:“先生是何人?”
“涇南趙良。”
“趙良?原來是寫出《涇禍論》的一代名士,先生此來白家莊是?”
“自然是找白左更要錢了。他除滅南墨耗資百萬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如今趙某要治水卻偏偏沒錢,國府不給、商賈不助,便想到他這個大富翁了;不過趙某想來要錢不易,這不就準備了枕席,準備賴在這里了麼?你我都是一樣胡賴,應該不會笑我吧?”
“你是來要錢的?”
衛鞅瞪大了眼睛,無法想象趙良堂堂一個名士找人討錢還能討的理直氣壯,竟比自己臉皮更厚。
“我來要錢,是為民生計,你來要前程,卻是為自身計。只可惜你太心急了,可不像那日在櫟陽殿侃侃而談的衛子,不走招賢館的正途,卻來攀附權貴,不過如此耳。”
“要前程未必就不是為天下民生計,攀附權貴快過按部就班的所謂‘正途’,又有哪里不好?你枉稱天下名士,原來不過是個迂腐之人。”
“嘿嘿,也罷也罷我這個‘迂腐之人’今日與你這個機巧之徒相遇,也算有緣。趙某已經聞到了酒香,還不快拿出你的好酒來?又不白喝你的,不要小氣嘛。”
午后下起了雨,趙良老實不客氣地擠進衛鞅帳篷,兩人邊喝酒邊說話,漸漸熟識,談起了自己的事情。
趙良出身儒家,卻是個實干主義者,有感于涇水兇猛,每到夏日洪峰,就要沖毀許多家園田地,國府雖有所治,卻無大改,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便立志要整治涇水。
這些年他都致力于修渠治水,就是手中無錢,跑去找地方官員申請,地方官也窮啊,誰會理他?他的這個想法其實與后世的鄭國渠不謀而合,可就是到了嬴政年間。鄭國入秦也是韓國弱秦之計。可見其工程耗費巨大。何況是如今這個窮困貧弱的老秦?因此他到處碰壁、壯志難伸。如今聽說白棟有錢,這個臉皮極厚的家伙就彪呼呼的跑來了,好像他是白家的債主,他來了白家就得給錢,不給就準備賴在這里。
衛鞅比他更苦悶,公叔痤臨死時玩了手薦賢殺賢的把戲,好在魏嬰是個仁厚的君主,并沒有殺他。他一心想要實現胸中理想。幾次求見魏嬰終不得見,無奈游學各國,希望找到伸展機會,卻不想到了齊國,又被申不害排壓,正躊躇無計時被景監找到,得知嬴渠梁正對天下招賢,這才滿懷抱負的來到秦國。
怎想此時的秦國還是不被天下士子看重,肯來老秦的多數都是難伸抱負的所謂‘賢人’,這些賢人中十個倒有九個是志大才疏之輩。嬴渠梁見過幾次,便失去了信心。招賢館也漸漸成了‘養賢館’。
景監倒是在嬴渠梁面前提過他的名字,可惜嬴渠梁記憶最深的就是他當日‘為難’老秦、結果還輸給了白棟的不光彩往事,更是連見他一面的心情都沒有;眼看入秦已經一個月有余,他還是個在招賢館吃白飯的,如何肯甘心?想起老秦如日中天的白子正與自己有舊、可為近身階梯,這才星夜來見,卻不想還是吃了閉門羹。
這對難兄難弟目的不同,卻都是看準了白棟這個‘機會’,彼此倒是越談越投機,不覺一夜過去,到了第二日,想不到白遲還是回覆主人未回,請先生們再等待一天。
如是者三,趙良勃然大怒,要不是衛鞅拉著,他就要在白家莊前扯開嗓子大罵了;總算白棟沒有太過分,到了第三日午時,主動派白遲來請兩人,先請沐浴后請茶飯,而后在主廳接見,第一個見的正是衛鞅。
“數月不見,白子與當日大是不同了,鞅求見一面何其難也”
白棟請茶,可衛鞅哪還有心情喝,長嘆一聲,對白棟深施一禮道:“那晚星夜來訪,鞅自認是白子故交,自視過也;莊前流連三日,鞅已知今日不同往昔,故人已為老秦重臣高爵,鞅不過一介貧士”
“呵呵,這幾日諸事繁擾才會慢待了衛子,故人還是故人,衛子有話便請直言吧。”
“不敢當衛子之稱,衛鞅而已。白子既然如此說,鞅就直言了,鞅有報國之心、更有變法之策,卻無晉身之路,想請白子代領通途”
“要我代領通途?我先請問衛子,你本是衛人,在公叔門下時,則是效力于魏,如今卻要報效秦國,如何令君上信你?”
“此事當憑白子。”
“衛子是法家‘法’派,不比勢、術兩派相較溫和,一日動法,則舉國牽動,成則君喜,敗則國憂,如何令君上信你?”
“鞅曾與白子在花樓論法,白子知我,當憑白子!”
“自古變祖宗之法者,非死即亡,周公仁信,險些也被天下人視為謀逆豎子;衛子變法之時,若舉國來攻,則老秦必亂,到時是要君上應付,還是要本左更來應付?”
“當憑鞅心中之法,手中之刀!”
“你要殺人,是不是?”
白棟微微皺眉,現代社會立法,并非是以殺人為目的,只以殺人為手段,人不是不可以殺,可這個衛鞅還是戾氣太重了!自己讓他連吃三次閉門羹,居然還不能令其稍移心性,難道就當真救不得他,要看他日后車裂而亡麼?
“行法者,必殺人!否則如何震懾國人,令其遵紀守法?白子若因此不為鞅引晉,鞅立即就走。”
“你是個人才,我自然會向君上推薦,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白棟嘆息一聲:“當你執掌國法之時,能夠少殺,就不要多殺;能夠不殺,就不要少殺,衛子可肯應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