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楊河上了山包,山上多青衫儒巾者,個個臉上帶著飛揚,就是面皮都被太陽曬得通紅。
還有幾個身著官服者,或七品服,或九品服,或八品,可能是宿遷與附近的知縣、主簿等人。
內還有兩個官員身著五品官服,楊河估計他們是駐宿遷的宿桃河務同知,駐宿遷的歸仁堤河務同知。
淮安府同知多,高峰時達到十幾個,大多派到府下各州縣任管河同知,就如駐札邳州的河務同知黃思恩一樣。
除了這些文官幕僚,還有兩個武將打扮的人站在一邊,同樣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上山來的楊河本人。
楊河掃了二人一眼,估計這二人便是駐宿遷的護漕防河總兵戴國柱,參將古道行了。
總督前來宿遷,不論本地或是附近的官將們,自然都是忙不迭的圍聚身邊,不顧烈日炎炎。
最后楊河看向眾人圍繞中的一個男子,面目黝黑,身材短小,但精悍有力。他未著官服,穿一身的青云紬圓領衣,戴著大帽,目光炯炯,只是微笑看著自己。
史德威上前輕聲說了幾聲,這男人點頭。
楊河知道這人就是史可法了,看起來頗為普通親民的樣子。
甚至他的帽上,衣衫上,還有些的塵土,似乎到過工地中去。
他上前拜見:“下官新任邳州練總楊河,見過史督臣。”
史可法含笑道:“未是公堂,就不必多禮了,楊練總你起來吧。”
他的官話很標準,但也帶一點點的開封口音,他上下打量楊河,眼前男子很年輕,還未到二十歲,但舉止卻有深沉成熟的味道。
又面容俊秀,戴著軟幞,身著青衫,系著斗篷,挎著斬馬刀,儒雅中就有英氣,氣度與儀態都是上上之選。
史可法眼中露出滿意之色,楊河很符合他心目中讀書人的理想相貌,上馬可殺敵,下馬可治國,文武兼備,智勇雙全,遵循圣人之君子六藝的教誨。
而眼前男子雖然年輕,但立下的功勞已然不小,二波三次大敗流賊,兩次還是在野外對戰成功,甚至最后一次還殺死了革賊賀一龍的侄子賀勇。
只可惜功勞再大,升遷也有定數,只功勞存下來,作為日后升遷的重要考量。
特別眼前男子以秀才任官,升遷渠道更是狹窄,基本上只能在鄉兵團練的位置上打轉。
此時舉人基本只在雜職官打轉,眼前年輕人連舉人都不是,他便是調到某地任九品的主簿,恐怕都會引起舉國的物議喧然。
不過出于對楊河的欣賞,他本身功勞也夠,也算抬舉小老鄉,史可法還是打算以后舉薦楊河為淮安府練備。
只是此為通判品級待遇,官階為正六品,就算史可法是總督,也不可能冒冒然行事。
他雖是地方大員,有舉薦的權力,但大明也有條例,被舉薦之人需老成歷練,辦事實心,而且在某地任職三到六年。
史可法估計楊河若能在邳州練總的職位上磨礪幾年,那時就水到渠成了。
他心中想著,讓楊河起來,按常例詢問他路途之事,可是辛苦等。
楊河躬身道:“多謝史督垂詢,下官路上還好,就是快到汊路口時遇到匪賊,好在護衛得力,將他們殺退了。”
旁邊有官員臉色一變,史可法嘆道:“匪賊遍地,百姓連出行都不敢,吾等有愧啊。”
他想起邸報的消息,本月初四日,闖賊與曹賊又開始第三次圍打開封,此次聲勢更大,號稱百萬人,恐怕開封城兇多吉少。
而他雖為大興籍,但老家卻是開封祥符人,開封戰事,自然掛懷,只是除了擔憂嘆息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隨后如睢寧知縣高岐鳳一樣,史可法也問楊河可有業師表字,楊河答了,言恩師為原鹿邑知縣紀懋勛,給他取字慎言,讓史可法有些遺憾。
最后史可法詢問他對戰流賊之事,旁邊眾人一樣看來,對此他們一樣有興趣。
楊河說了,還告聲罪,抽出斬馬刀,在地上劃了幾下,使當時的形勢一目了然。
他說道:“這打仗地形地勢很重要,流賊第一次來,下官等在荊山處伏擊。此處一邊是山,一邊是沼澤洼塘,官道就從荊山腳下過。猝不及防下,流賊入我觳中,就被打得大敗。”
他說道:“第二次守城戰,我師有地勢地利,就不說了。”
他說道:“第三次對戰獻賊革賊等,下官等在龍頭山設防,官道亦從山腳下過,前方不遠是白塘河。流賊要北上攻打睢寧縣城,就要攻下龍頭山,我師高墻厚寨,流賊不得克,屢攻屢死,最后無奈撤退。”
楊河娓娓道來,三言兩語,就把戰事講清楚,又用斬馬刀劃下地圖,眾人都是聽得興味昂然,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甚至邊上一些年輕幕僚露出向往之色,恨不得當時自己也在場,指揮兵馬,消滅流賊。
便是邊上的護漕防河總兵戴國柱,參將古道行看著,都露出佩服的神情。
二人都是軍中宿將,可拼可殺,但若說這樣的計劃方略,有時做得出來,但肯定說不出來。
這時一人哈哈一笑,說道:“恐怕事情沒有楊練總說的那樣簡單,方略雖好,但流賊非是普通賊寇,特別他們的老營馬隊更是兇詐。現在等閑的官兵,可不敢在野地與賊浪戰。”
楊河看去,卻是史可法身邊一人,東坡巾,行衣大帶,青鞋,方面大耳,胡子很長,特別耳朵更長,而且很白,比臉還白,讓人印象深刻,年紀約在四十歲。
看他的耳朵,楊河心想:“這人就是白耷山人閻爾梅?”
再看閻爾梅旁邊一人,幅巾,素履,大帶,深衣,背著手,雙目冷漠人清瘦,只是上下看著自己,心想:“這人應該就是姚康了。”
他微笑道:“這位先生說得是,現在流賊不好打,然他們也不是三頭六臂,只要讓士卒曉以忠義,敢殺敢拼,流賊其實不難對付。他們色厲內茬,并沒有多少敢戰之心,只要受一些損傷就跑,特別他們的老營更不敢死戰。”
閻爾梅哈哈一笑,不以為然,不過眼前這年輕人藏著掖著,倒讓他起了濃厚的興趣。
史可法則看著地下楊河劃出的線圖沉思,他不是沒領過兵打過仗的人,崇禎八年鎮守池州,崇禎十年巡撫安慶,他都與當地的土寇流寇對過仗。
他有種感覺,雖捷報上很多功勞屬于別人,但三次出戰流賊得勝,恐怕一切的事情都是眼前的年輕人操辦。
“這樣的種子真不多了。”他心中想。
同時楊河說的他倒也贊同,很多時候對戰流賊東虜,官兵不是不能打,而是不想打,特別一些總兵老將級人物,麾下有驍勇家丁也舍不得拿出來用,只想保存實力。
“懂得忠義之人越少,多是官僚軍頭油條子。”
這是史可法為官多年的感覺,整個官場幕氣沉沉,死水一片,文官貪財武將怕死。
想到這里,史可法低聲吟道:“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云。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威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他低低吟著,旁邊各人面色各異,基本上各官員都是面無表情,只有邊上一些年輕幕僚現出熱血沸騰的神情。
他們多是年輕有為的生員舉人,投入史可法麾下,也是為了心中的抱負,非是升官發財,所以楊河這詩歌現世后,在一些年輕的讀書人中非常流行。
當然,老不死的官員就麻木不仁了,整日蠅營狗茍,只為了爭權奪利,多撈些錢,多玩兩匹瘦馬。
最后史可法看向楊河,正色道:“慎言,望你若你戰詩所言:‘男兒應是重危行’,上不負皇恩,下不負黎民!”
楊河施禮道:“下官謹記。”
他眼眸微垂,雖他有自己的計劃節奏,不過對史可法此人,他還是有些敬重的。
公正廉潔,幾乎沒有私心,也滿腔的報國之心。
只可惜性格能力上有缺陷,沒有隨機應變的能力,更沒有大事斷然決定的能力。
這或許跟他的生平有關,一切都太順了,少有挫折,這樣遇到沉重壓力的時候,就懵了。
所以楊河覺得,若史可法此人不進入決策層,只為執行者,或地方巡撫總督就很不錯。
放錯位置,被寄托太多希望釀成的悲劇。
最近姚康總在進言,讓史可法借楊河再次大捷勢頭,設立邳海練總,管理邳州、睢寧、宿遷、海州、贛榆、沭陽這二州六縣的鄉兵之事。
如此便是有匪賊再次侵犯六縣地界,亦可無憂,而楊河三次大捷,兩次還是在野外得勝,也證明他是個合適的人選。
但史可法總在猶豫,雖圣上有旨,早讓各地大練鄉兵,但只捍衛本鄉 本土,不調往別地,一縣管一縣的鄉兵,一州管一州的鄉兵,彼此并無從屬。
也就是說,州練總都管不到縣練總頭上,府練備也管不到州練總頭上,他們的上官,分別是各自的知縣、知州、知府。
從屬一人,這事沒有前例,史可法也擔憂這樣做后,對楊河是禍非福。
不是沒有前車之鑒,嘉靖年就有狀元沈坤,淮安人,因倭寇侵犯劫掠,當地官兵無用,憤而招募鄉兵千人。
經過訓練后,成為一只勁旅,當時成軍,比戚繼光組建戚家軍還要早一年多。
然后數千倭寇又犯淮安,沈坤帶鄉兵迎戰,大獲全勝,斬首近千,并將倭寇尸體集中挖坑埋葬,上面筑高墩,稱之為“埋倭山”。
作為狀元,沈坤當時身先士卒,并一箭射中一個倭酋,可稱文武雙全,而他的兵馬,也被百姓稱之為狀元兵,威鎮敵酋。
有狀元兵在,倭寇不敢再犯淮安。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被群起攻擊,彈劾他“私自團練鄉勇,圖謀背叛朝廷”,最后被下獄,在獄中枉死。
史可法擔憂楊河未來也會是這樣的結果。
而且只在本州本縣還好,涉及臨近州縣,這牽涉就大了,如他任邳州練總,節制他的是邳州知州,若任邳海練總,是邳州知州管他,還是海州知州管他?
若專門調一個人過來節制,邳海各地官員同意不同意?
畢竟編練鄉兵,用的可是他們各地的錢糧。
史可法總在不斷的猶豫,衡量,他還是希望各方能妥貼一些。
不過讓楊河節制睢寧與宿遷二縣鄉兵,這點是史可法在考慮的。
有好消息傳來,睢寧知縣高岐鳳,就愿意睢寧縣的鄉兵歸新任邳州練總楊河節制。
同時他也要看看這年輕人的成色,看他能否勝任。
他就道:“青山賊雖敗,然有殘賊逃竄各處,他們雖不敢侵犯漕運,然不時騷擾邳州境,甚至海州境。若你上任州練總后,該如何應對這些青山殘匪?”
楊河道:“回督臣,其實下官以為,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最好是找到他們老巢,一舉剿滅。”
他看看各人臉色,顯然都是為難,畢竟這些青山殘賊躲在沂蒙山,那是山東巡撫的地界,這協調上,就不是簡單的事。
雖到時他懶得管這個,直接攻入老巢,但此時還是要說:“若是二地協調比較難,那只有守了。賊以走為業,但邳州河網湖泊密布,賊就算馬隊來犯,能走的地方亦不多。只需以一些鄉兵為監視,守住要點,再大隊人馬戒備,抓住時機,重創賊寇。幾次之后,流賊肯定不敢再犯我邳州。”
史可法點頭,這個策略是得當的,他麾下幕僚建議,差不多也是如此。
當然,這個建議也有前提,當地鄉兵較為悍勇。
他沉吟道:“若宿遷這邊,你該如何布置?”
楊河先道:“宿遷鄉兵,是歸下官直接指揮嗎?”
旁邊眾人都是看來,特別兩個官員,立時目光炯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