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物強壓心頭震撼,裝作頭很痛失憶的樣子,用力敲了敲額頭:“你說什么?玄…玄天歷?”
宋漣城輕嘆一聲,似乎感慨萬千的搖搖頭:“不錯!三年前,升仙大會,玄天宗屠盡道德宗,自那時起,玄天歷取代道德歷,那一年,便是玄天元年…”
嗡~~~
世界突然變得虛幻,一切的一切都似乎離得很遠,何應物只看到宋漣城嘴巴開合,卻聽不清人家在說什么。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空洞的如同域外虛空;又像是瞬間塞進了整個世界,下一刻就要爆掉!
三年前…升仙大會…屠盡道德宗…
升仙大會…屠盡道德宗…
屠盡道德宗…
屠盡道德宗…
世界開始傾斜,何應物迷迷糊糊的就要摔倒,卻是嘭的一聲撞在路邊巨石上,天旋地轉中他緊緊靠住巨石,用盡渾身力氣才沒有倒下。
或許只是一瞬,也或許過了很久…
他總算感到世界似乎回來了,一切漸漸變得清晰,宋漣城滿臉焦急,正在用力搖他,不停大叫:“宗主!宗主!宗主…”
掌心刺痛,何應物這才發現,他雙手指甲深深刺進肉里,鮮血直滴。
也幸好他心神激蕩,元氣亂竄,魔毒金丹被下意識全力激發,魔霧滾滾,濃的根本看不到人臉。
“哦!”他連忙把宋漣城推開,略略踉蹌著扶住巨石站穩,無奈的笑笑,“唉…老毛病了。”
“宗主…要保重身體!”宋漣城微微嘆息一聲。
嘿嘿嘿的干笑中,何應物穩住身形,以元氣壓制心臟過快跳動,讓自己看起來盡量正常些。
他揉揉太陽穴:“我…我忘記的東西是不是越來越多?”
“沒有。”宋漣城搖頭,卻顯然有些言不由衷,“宗主的情況應該是越來越好。”
“哈哈哈哈…”何應物笑的張狂而又落寞,“…你個老騙子!”
宋漣城愕然:“宗主?”
看來,他應該是沒見過如此說話行事的魏容錯。
何應物緩緩收斂笑容,輕嘆一聲:“這兩天,心有所感,略有突破。如能成功,當能徹底解決我入魔之患,如若失敗…”
他說著停下來,垂頭掩嘴干咳兩聲:“那我也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過過不一樣的生活,體驗不一樣的人生,用不同的態度去對待你們…”
“宗主!”
“之前,我或許暴躁、或許狂妄、或許剛愎自負、不聽人言…還要謝謝宋長老,一直在我身邊,扶我、助我!更要謝謝宋長老,明知我魔化之軀幾無解藥,還能隨我下山,所謂…開宗立派。”
這一番話,真是說不盡的不舍,道不盡的黯然。
“宗主!”宋漣城撲通一聲跪倒,渾身微顫,“漣城誓死追隨宗主,此生無憾!”
何應物無奈一笑。
看來,魏容錯在魔化之前,有可能是一個頗具人格魅力的宗主,要不然也無法讓人死心塌地的追隨。
可惜啊可惜,靈智盡失,偏要吃他…
不過這短短幾句話最大的作用,是何應物挑明自己的觀點:“或許是最后日子,所以想要體驗不一樣的生活。”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么其行為,也可能不一樣?
其性格,也可能會大變?
無論如何,何應物定然演不了他根本不了解的魏容錯,既然如此,便想辦法立一個“新的魏容錯”出來。
最終能不能成功,不好說,但總算是給宋漣城打個預防針。
看宋漣城跪倒,何應物頹然微笑著滑坐在地上,背靠巨石,輕輕拍拍旁邊:“別跪了,這么多年,不至于。你坐過來,幫我說說我忘掉的那些事吧!”
“是。”宋漣城學著何應物的樣子坐下,“從…從哪說?”
“從…”何應物昂著頭,看著湛藍天空流動的白云,疲憊的笑笑,“從歌謠開始吧。”
“南道德,北玄天,太上青云絕世間。
天魔碧落靈臺寺,劍神思幽大荒寂。”宋漣城微微喟嘆一聲。
“嗯!是啊!不如就先說說,三年前…升仙大會,道德宗和玄天宗吧!”
兩句歌謠,傳唱數千年,說的是中庭世界九大勢力:道德宗、玄天宗、太上青云門、天魔宗、碧落宮、靈臺寺、劍神宗、思幽谷、大荒寂。
亙古霸主道德宗;
萬年老二玄天宗;
大道之源、玄奧之始、眾門之門,太上青云;
不死不滅天魔宗;
寒月素服碧落宮;
度盡眾生靈臺寺;
劍道無雙、株草斬星辰,劍神宗;
詭道亂世、神鬼莫測思幽谷;
眾妖流放之地,大荒寂。
巨石擋住了風,宋漣城緩緩說著,何應物靜靜聽著,偶爾穿插“嗯”聲、“哦”聲、似笑非笑聲,兩倆人就像是在輕松愉悅的聊天。
三年前的升仙大會,如同一幅幅畫卷,飄展在何應物面前…
那么近…
那么真…
那么痛…
天色已經很晚了,宋漣城這才把一樁樁、一件件三年前的傳說講完,他們起身來到峰頂。
呂半丁、錢叔同、莊谷孫早已從金劍門取來了用度吃食,而眾人也鑿石壁、蓋石屋,晚上的棲身之地算是有了。
兩個照明小球在漸刮漸大的風中輕輕搖曳,照亮峰頂。
“宗主,您還有什么吩咐?”宋漣城問。
何應物搖搖頭“沒有。”
“那好,吃完飯就休息吧!峰頂上這間石屋是給您的,里面放了三床厚棉被,當能御些風寒。”宋漣城說。
“好。”何應物說著彎腰,拿了一份飯菜,“我帶回屋里吃,你們各自休息,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哦對了…”
他說著頓了頓,似乎長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寒氣:“今夜,所有人在山腰之下休息,任何人、任何情況,不得上來打擾。明白嗎?”
眾人微微愕然,明明不遠處就有開鑿好的石洞,不讓用?
不過沒人敢質疑,紛紛點頭稱是。
“如此,便麻煩宋長老了。”何應物微微拱手。
“宗主好好休息!”宋漣城彎腰說道。
何應物的石屋就在峰頂,大部分是青石堆砌,相當粗糙,不過好在面積夠大,看起來也足夠堅固、致密,擋風御寒不成問題。
關上門,寒風呼嘯聲一下子小了下去,但卻低沉了許多。
透過縫隙,借著雪光,看到宋漣城帶著一眾人等遠去,何應物這才頹然坐在石凳上,目光呆滯,胸膛漸漸起伏。
他腦袋里亂的像一鍋粥。
何應物也說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或者什么都沒想,總之,當他抄起碗筷,本來暖暖的飯菜,卻是早已涼透。
瓷碗遞到嘴邊,筷子插進白米飯,何應物開始往嘴里劃拉,一口又一口…
一口又一口…
一口又一口…
他的嘴巴塞得滿滿的,機械的咀嚼卻不知道吞咽,他眼睛無神的怔怔瞪大,熱淚啪嗒啪嗒合著溢出的米飯往下掉…
瓷碗早已經見底,他還在咣咣咣的一下一下扒拉,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稍稍緩解失了魂魄般的空虛…
哇…哇…
不知怎的,他停了下來,全吐了,飯粒散落滿地。
他嘴角都是飯粒,踉蹌著撲到石鋪上,蜷縮的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蝦,僵硬的拽起厚厚的棉被,把自己緊緊裹起來。
他似乎喘不過氣來,喉嚨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堵住,只留了一點點縫隙,拼了命才能擠出一絲絲痛極的哀嚎…
啊哈…
宋漣城平靜的聲音久久回蕩在何應物腦海:
“…天昏地暗,九峰崩塌…”
“太虛真人凌敬然,死守搖光峰,自散元神,一劍斬敵三千六,力竭而亡…”
“天璣真人何洛易,被靜須銀針偷襲,傷二目,跌落深崖,不知所終…”
“長冬真人龍凍強,一柄銀槍睥睨中庭,近戰無敵,卻也逃不脫車輪大戰,傳說他力抗仙界真仙,于隱元峰上不退半步,可終究…銀槍折斷,殘魂沉沙…”
“紫陽真人李十針,奉掌教之命,欲攜靈丹法寶逃之,以圖為道德宗保留火種…逃殺兩千里,生死不明…”
“長夏真人夏驚雷,以身為陣眼,急啟護宗大陣,陣破…人亡…”
“長秋真人秋離昧,固守開陽峰,殺敵無數,力竭之際,引爆開陽地脈煉器異火,怕是有死無生…”
“太玄真人李太一,散元神,化身太極陣圖,護小輩弟子逃命,卻被誅殺殆盡…”
“玉虛真人雖是女流,卻以一人之力,敵玄天宗五位化神真人,終消逝于熊熊真火…”
“而道德宗掌教,長春真人丘處機,直取中軍,若不是…有仙界真仙阻攔,怕是已摘下凌塵子頭顱,玄天宗群龍無首,反敗為勝也未可知…可惜啊…可惜…”
“道德宗萬年基業,誰能料想,七日之間土崩瓦解,九峰幾被踏平,而開陽峰更因爆炸之故,竟似炸出個盆地出來…烈火熊熊,三月不絕…傳說道德宗本宗三萬余人,逃生者寥寥…依附于道德宗的多方勢力,一夜間做猢猻散….”
何應物擠出的哀嚎又低又細,不似人聲:
“師傅…”
“啊哈…”
“師伯…”
像是要把碎掉的心都擠出來。
深夜,狂風吹動積雪,如沙如霧。
無名小島頂峰,一個身影面向南方,心念道德,熱淚成冰,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