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
蓉城西郊,132廠。
夜色中的1號總裝車間仍舊燈火通明,兩臺黑灰色涂裝的殲20驗證機靜臥在氬氣管道交織的穹頂之下。
楊韋摘下沾滿油污的手套,目光掃過2003號機翼根處新安裝的渦扇10G尾噴口——修長的灰色殼體在燈光中泛著金屬特有的冷硬質感,與旁邊2001號上尾噴口長度較短且呈現亮銀色的渦扇10A形成了鮮明對比。
外觀上的細微區別自然只是表象,更換新款尾噴口的核心原因還是老型號可能無法承受加力狀態下更高溫度的尾焰,以及適配過去從未有過的等離子體發生裝置。
至于長度的變化,則單純是為了優化尾焰的流動特征。
“老劉,你記得把風扇前緣振動探頭的設置參數再核對一遍。”
他一邊指揮著不遠處的劉永全進行下一步工作,一邊拿起手邊的圓珠筆,在表單上列出的倒數第二項條目后面打了個對鉤:
“雖說咱們這次不測氣動,但是地面共振頻率也必須嚴格對齊,這樣后面試飛之前就能少上很多事。”
劉永全此時正小心翼翼地蹲在一處延伸到飛機上方的操作型架上,面前的操作終端后方延伸出幾條黑色信號線,連接到機背上方的一處開口:
“振幅參數和輸入的標準信號平均差距0.33微米,最大差距0.45微米,都在允許范圍內,我馬上開始測頻率數據…”
聲音依稀有些發抖。
作為航發工程師,他很少需要進行這樣的高空作業。
周圍的欄桿和腰間的安全繩可以提供安全,但無法提供安全感。
而且,相比于摔下去自己受傷,他更擔心的其實是砸到飛機身上之后,會導致17和18號隔框之間兩處比較脆弱的復合材料受損。
別看平日里地勤似乎可以在飛機身上肆無忌憚地踩來踩去,但他們的可活動區域實際上是受到嚴格限制的。
一些特定部位的蒙皮材料專精于抗拉強度,但未必有很強的抗剪切能力,貿然踩上去很可能造成損傷。
與此同時,車間頂部的桁架吊車緩緩移動,將最后一組光纖傳感器嵌入2003號機背部的蒙皮夾層。
冬日里夜晚的寒風中,幾十名技術人員穿梭在戰機和設備之間,像精密齒輪般咬合著每一個流程,將2003號機按計劃還需要月余的總裝,硬是壓縮進了十五個晝夜——
原本,由于2003號并不急著首飛,所以生產任務相對比較寬松。
但考慮到劉永全比較迫切的需求,楊韋還是決定給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只不過,新型航空裝備,尤其第四代戰斗機這樣被決策層重點關照的主力航空裝備,首飛節點是大事,即便是總設計師,在這種事上也沒有太多話語權。
因此,后者才決定將2003號的部分地面測試流程提前,以縮短兩架驗證機之間的首飛間隔。
好在2003號的總體結構跟2001號并無太大不同,加之此前一段時間的基礎工作強度也不算高,所以就算工期縮短一半,也還算游刃有余。
“好了!”
十五分鐘之后,劉永全終于沿著梯子回到地面,摘掉安全繩之后長舒了一口氣:
“跟發動機相關的所有傳感器包括備份設備全部完成測試,保證提供穩定準確的數據輸出!”
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有點腿軟的尷尬,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刻意提高了不少音量。
楊韋點點頭,沒有戳穿對方的小心思,只是提筆在表單的最后一項上后面也打上勾,然后把文件夾和筆一起遞給對方:
“你檢查一下,沒什么問題的話就在我的名字下面也簽個字,然后就可以準備在下個時間窗口轉移去測試工位了。”
聽到這句話,劉永全本來略帶疲憊的眼神中頓時閃過一道亮光。
按照規定,飛機在不同車間之間的轉運只能在晚上的特定時間窗口進行。
今天連夜轉運,意味著明天白天就可以開始測試。
但旋即又浮現起一抹憂慮,看向稍遠處那架已經完成室內測試流程的2001號機:
“老楊,我看01號機前幾天測試的時候,一直都維持著首飛狀態下的臨時構型,比03號機多了不少零碎,不會影響到控制變量的結果吧?”
楊韋這會兒正在檢查負責轉運的人員安排表,聞言當即搖頭:
“多出來的傳感器只會影響隱身性能和一部分氣動性能,只要不涉及到這兩個方面,其它測試仍然是可以照常進行的…而且測試全程會用電磁鎖固定起落架,就算有些重心或者結構方面的微小差別,也可以根據電磁鎖的參數進行一定的補償。”
其實劉永全也知道,這些流程對于航空工業的同行來說應該算是輕車熟路。
但畢竟是第一次全程跟隨裝機測試,難免對于這些細節多上幾分關注…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廠房高窗時,楊韋終于宣布了測試啟動的消息。
現場指揮員隨即開始下達具體的操作命令,
“起動機測試,雙發冷轉。”
“油路系統測試,燃滑油泵啟動。”
“準備點火,先維持慢車狀態”
隨著控制臺前面的操作員輕輕推動節流閥,渦扇10G特有的低沉嗡鳴在密閉空間內震蕩。
而更遠處的后臺數據監測室內,劉永全則雙眼緊盯著旁邊屏幕上給出的流場溫度模型——
怠速狀態下的發動機并不會呈現肉眼可見的尾焰,但這并不意味著從尾噴口后面涌出的高溫燃氣不存在。
借助紅外成像傳感器和壓力場分布傳感器,仍然可以基本準確地還原出這種狀況下的流場狀況。
當然,作為一種經過充分測試的型號,幾乎不可能在低轉速狀態下出現什么問題。
所以這時候的現場氣氛還是相對輕松的。
然而,一名相對年輕的航發工程師卻突然開口問道:
“為什么紅外成像信號顯示的溫度分布相對均勻,但輻射信號的環狀分布圖上是90°方向的信號最強?會不會是…”
他本來想說會不會是發動機裝配有問題,導致高溫燃氣從側面溢流出來。
但如此離譜的推測在下一秒就被他自己否定,畢竟紅外成像圖上顯示的內容似乎一切正常。
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讓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個激靈,不過聽完問題之后旋即放松下來。
不等楊韋開口,劉永全就率先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整機紅外測試跟咱們的航發測試不太一樣,環狀分布圖上測的是輻射通量,而發動機剛啟動的情況下各方向的輻射相對均勻,最終結果自然是表面積投影最大的側面數值最高…實際如果是540°立體測試的話,那頂面的信號數據還會更強一些。”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般,由于發動機內部熱量的逐漸積累,180°方向,也就是正尾部的信號強度逐漸上升,把整個示意圖拉成了一個類似半面盾牌的形狀。
年輕人所引發的小騷動很快平息了下去,不過眾人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讓怠速數據進入穩定。
這時候,楊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旁邊的劉永全:
“老劉,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當年殲10第一次做地面啟動測試的時候,機體里面的碎屑差點把那臺發動機給打壞了…”
后者略微回憶了一下:
“引發整個航空工業總公司范圍內搞質量大整改的那次?”
那時候兩邊還沒有分家,劉永全他們正經被折騰了好一段時間,所以印象很深。
楊韋點點頭。
“聽說最開始還是常總發現的問題?”
劉永全當時并不在現場,但當年那位自告奮勇鉆入進氣道里面檢查發動機情況的工程師林暉如今是他的重要助手之一,所以很多細節都從后者口中聽過。
被搶了話的楊韋有點意外,但還是迅速改口:
“是,而且最后解決問題,也是常總在現場設計了一個專用清潔芯軸,才把一個單向活板里面的死區給吹洗干凈。”
這下,確實觸及到劉永全的知識盲區了:
“還有這事?”
“那是…所以當年我一直以為分家之后常院士會留在我們航空這邊來著。”
就在這個時候,通訊系統中響起了現場指揮員新的聲音:
“提高轉速…”
隨著發動機工況逐漸朝著軍用推力逼近,淡藍色氣流從鋸齒狀尾噴口處螺旋涌出,飛機后方的風道內勾勒出完美的馬赫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