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的五天,俞和都沒再見過方家怡出門,宗華真人出山赴宴,身邊也只帶著俞和一個人。
第六日俞和在藏經院行過早課之后,去清微院應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才聽宗華真人說,方師妹偶感風寒,身子不適,這幾天都在南峰閉關靜養。俞和有些詫異,方家怡身為還丹道果的煉氣士,怎么可能被區區風寒之氣侵身?恐怕多半是那晚喝酒太多,傷了脾胃經絡才是。
宗華真人取出一支小玉瓶,遞給俞和道:“你今日無事,就去探望她一番吧,我這有些丹藥,你替我送去。”
俞和點頭接過玉瓶,以神念暗暗一探,察覺瓶中有團精純的土木性藥氣,看來這果然是一些調理脾胃的丹藥。
“前日接到蜀山來的信符,那邊有場法事,邀鑒鋒掌門師兄和我同去觀禮。此去西南,順道還要在滇南別院停留幾日,估摸著要半個月才能回來,你鎮守天罡院,切莫玩忽。”宗華真人頓了頓,眼望著俞和,忽然把話風一轉,語重心長的道:“上次你從青州回來之后,我聽你說過摩明云宮提出的三個條件,如今你準備得如何?”
俞和一呆,臉色黯淡下去,頹然搖了搖頭,嘆了口長氣,并未說話。
宗華真人道:“我曾與你說過,世易時移,人心難料,與其強求,未必能得善果。不如回頭看看身邊的人,你且去仔細思量。”
“弟子遵命。”俞和沉聲應諾,宗華真人點了點頭,擺手讓他自去。
出了清微院,俞和就朝南峰去了。他同值守南峰的守正院師叔知會了一聲,沒想到那位道姑非但沒有冷言冷語的盤問俞和,反倒笑瞇瞇的給他指點了方師妹小院所在的方向。
拜謝過那位守山的師叔,俞和沿著小徑走上南峰,到了方家儀的門前,抬手輕輕叩門三聲,喚道:“方師妹在么?俞和前來探望。”
門里隱約有一陣子悉悉索索的聲響,過了有半柱香功夫,俞和聽見門后發出“咔噠”一聲,便知那門閂已然落了下去,方家怡在屋里輕聲道:“俞師兄請進來說話吧。”
俞和推門進去,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方家怡披著一件素白色的絲緞袍子,身子半倚在床頭,那柔軟的布料,將她玲瓏浮突的美好身段隱約勾勒出來,呈現出一種溫和靜雅的美。她的頭發并沒盤成發髻,只是用一條金絲發帶隨意的束起,繞過耳側,垂在胸前。俞和看她的臉色略白,眼神中也似乎少了些神采,但這副慵懶柔弱的樣子,卻更加惹人憐惜。
雖然俞和也曾來過方師妹的小院,可走進屋里卻還真是第一次。這屋子中處處透著女兒家小心思,不但灑掃得一塵不染,還仔細點綴了不少花朵和五彩瓔珞。窗前掛著一盞琉璃宮燈,地上鋪著一方雪白的毛皮,踩踏在上面煞是柔軟,如同登臨云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家怡特別喜愛玉器的緣故,屋子里無論是洗漱之物、案幾上的茶壺茶碗、桌上的鏡臺與脂粉盒、床邊的燈盞香爐等等,全是以白玉雕琢而成,就連床邊懸著的一口三尺法劍,都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做鞘。
這女兒家閨房中最惹眼的,卻是床邊擺著的一個木架子。那架子上繃著一幅四尺白絹,絹布上繪著一個挎劍男子舉杯敬酒的圖畫。
“原來方師妹平日里還喜歡這丹青之道。”俞和不好在人家屋中四處亂看,故而就把目光落到了這副絹畫上。
方家怡問道:“師兄覺得此畫如何?”
俞和朝絹布上細細一看,畫中那男子的面貌有些模糊,他并不覺得眼熟。往下再看,這男子身上穿的,乃是羅霄劍門的碧竹紋長袍,頭上扎的是青綢方巾,腰間掛著酒葫蘆、玉牌與一柄連鞘長劍。看這一身行頭,卻是跟俞和自己平日里的裝扮一般無二。
這男子繪成了一副舉杯敬酒的姿態,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伸出三指捏著酒杯,平舉在胸前,氣度沉穩,神情卻又豪放爽朗,這倒跟宗華師伯提杯敬酒的樣子很有幾分神似。
看完這畫中的男子,俞和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評論了。這幅畫的筆法細膩非常,功道也頗為精深,顯然人家方師妹乃是丹青之中的行家,一幅畫做成,自有其蘊意深含其中。俞和自知是個門外漢,這要是會錯了意,胡亂品評一通,那可就要惹人笑話了。
“師妹這畫自然是極好的。可惜師兄出身卑微,胸中全沒有半分風雅才情,讓我看畫,那真是牛嚼牡丹了。”
方家怡看了看畫布,又看了看俞和,似乎很是失望,她幽幽的一嘆,垂下頭沒接話。
俞和取出宗華真人給他的小玉瓶,輕輕放在茶案上道:“這是宗華師伯托我帶來給師妹的丹藥。”
“師伯叫你帶來的丹藥?”方家怡不知怎么的,輕輕一顰眉,伸出纖纖素手一招,那小玉瓶就飛入了她的掌心。她拔開瓶塞聞了聞,又把玉瓶在指尖轉了轉,忽然翻轉過瓶底,掃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師兄你給家儀送藥,卻還要托辭說是替師伯送的么?”
俞和一愣,擺手道:“確是宗華師伯囑我送來的。”
“師兄,此處也沒有旁人,你還在那遮遮掩掩什么?”方家怡掩口輕笑,她把小玉瓶拋給了俞和,自己翻手又取出了另一支小小的碧玉藥瓶,“一大早師伯就親自送了藥來給我,這兩瓶藥的藥性幾乎一模一樣,他連送兩次卻是做什么?而且師兄你看看那瓶底,你既然要假托師伯之名,確怎么還用了個刻著‘俞’
。他眼睛一轉,心中便猜到了宗華真人的用意。這位掌院師伯大人也真為替俞和想得周到,居然擺下這么一計,替俞和向方家怡獻了個殷勤。
這時再去辯解,那只會顯得無趣。俞和尷尬的笑了笑,也不多說,還是把小玉瓶放在了桌子上,輕聲說道:“終歸是希望師妹早些好起來,這藥補益脾胃,還是服一些才好。”
方家怡伸手一指靠窗邊的木桌,那里放著一支白玉蓋碗,她輕聲道:“師兄,我身子沒什么氣力,那邊的碗里有些米,煩勞你替我淘洗了,煮一碗熱粥喝可好?”
洗米煮粥?俞和看了看方師妹,可人家正用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于是他只好點了點頭,挽起袖子,走過去端起了白玉蓋碗。
碗里盛著淺淺的一層米粒,也不知是什么靈種,顆顆渾圓如珠,瑩白如玉。俞和在小院中汲了些泉水,先把碗中的米粒淘洗了幾下,再留下大半碗泉水,闔起碗蓋,走回了屋里。
他以雙手捧著碗底,默運五行火炁,燒滾了碗中的水。
以掌中真火煮粥,其實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內鼎真火稟五內陽氣而生,俞和修的更是先天火炁,故而其性剛猛至極。他只敢攝出極細微的一絲真火運到掌心,又暗暗以長生白蓮之力裹住了白玉蓋碗中的水和米粒,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其中的粥羹燒成了飛灰。
而且這米粥要想口感軟糯,更需耗費時間熬制,俞和一面運轉火炁,保持著玉碗中的溫度,一面還得用暗勁將米粒震得顆顆酥軟,釋出米漿與泉水融合,才能使羹湯粘稠香甜。
只見俞和緊盯著手中的玉碗,那碗蓋被騰起的熱氣掀得噗噗直響,有濃郁的米香在小屋里繚繞。可方家怡卻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那碗粥會被熬成什么樣子,她一雙妙目只顧看著凝神煨粥的俞和。
過了差不多一盞茶時分,俞和終于長出了口氣,伸手一掀碗蓋,便有一大團白茫茫的水汽化作一朵蓮花狀冉冉升起。再看那泉水和米粒,已化成了半碗濃郁的白粥,咕嘟嘟的冒著細小的氣泡,芬芳四溢。
“嘗嘗看,我以前只煮過茶,這卻是第一次熬粥,火候可能有些不對。”俞和把玉碗遞給方家怡,不忘叮囑道,“可能有些燙。”
方家怡看了看碗里的粥,招手攝來一支玉勺,淺淺了嘗了幾口,便把玉碗擱在了床頭,她笑著道:“是有些燙,我等這粥涼一涼再喝。可惜缺了蜂蜜,若能調上一些,滋味更好。”
俞和點點頭,站起身來道:“師妹好好歇息吧,喝了粥,記得還需吃些丹藥。”
“師兄這就要走了么?”方家怡見俞和要走,臉上掠過一片失望的神色,她伸手扶著床沿,也站了起來。
“你身子不適,需要靜養。我在這里久坐,擾得你不能安歇。”俞和抖了抖袍袖道,“何況我一個男子,若在你閨房中賴著不走,等下要是被人傳了開去,免不了風言風語,有損師妹的名節。”
方家怡怔怔的望著俞和,扁了扁嘴道:“好吧,這幾日里師兄若是無事,可要常來看望師妹。多喝得幾碗師兄親手煮的粥羹,腸胃暖了,這病也好得快。”
俞和挑了挑眉,點頭稱是。他轉身拉門出去,方家怡跟著也想往外走,卻被俞和推回了屋里。
反手合攏木門,俞和逃也似的快步走到了小院外,他手拂胸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對于兒女之情,俞和雖然懂得少,但看方師妹的一言一行,他也能朦朦朧朧的感覺出一些異樣。如此一位猶如九天仙女落凡塵般的絕美女子當面,而且人家還分明對自己有意親近,方才兩人在小屋中獨處,俞和把持著一顆本心不亂,實在是甚為辛苦。
尤其是他煮粥時,雖說是全神貫注于掌心里的玉碗,但俞和怎么會察覺不到方師妹那脈脈注視的目光?要不是俞和心里默念著清凈坐忘素心文,這一碗粥恐怕早就被熊熊而起的心頭陽火,燒成焦灰。
魂不守舍的走下了南峰,俞和提了壺酒,坐在東峰鏡湖岸邊獨飲。酒喝下肚,就變成了一團火,身上越來越熱,眼前的湖水中,一會兒映出陸曉溪的影子,一會兒映出方師妹的影子,這兩道倩影在俞和眼中交錯飛舞著,最后越來越模糊,亂成了一團。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直撞頂門,俞和揚起手里的酒葫蘆,朝湖面猛力一砸,“轟隆”的一聲大響,激起 丈高的水花,將那繚亂的光影攪得粉碎。微涼的湖水飛濺到俞和的臉上,等水珠劃過面頰,自下頜滴落時,已變得滾燙。
手心里滑膩膩的,滿是汗水,胸口中也悶著一團心火,俞和長嘯一聲縱身而起,干脆一猛子扎進了湖水中。隨著身子沉入水底,周圍的光越來越昏暗,湖水也越來越冷,俞和的心終于開始靜了下來,仿佛是一塊天外隕石砸進了深潭中,火焰熄滅,灼熱褪盡,只剩下一團本來面目,朝水底深處緩緩的沉了下去。
之后的兩天,俞和并沒有再去探望方師妹,他只是在閉目坐在湖邊,細細調理自己那充滿了紛繁雜念的一顆心。到了第三天,方家怡卻傳了一道信符給俞和,托他出山去一趟,采買些蜂蜜回來配粥。
俞和倒也不好推辭,便到羅霄山門附近的幾處小村落里轉了一圈。他從小就在這一帶流浪乞討,自然頗為熟稔,輕車路熟的從山間養蜂人手里,買了一壇子上好的新蜜。拎到南峰下,俞和卻沒有親手給方家怡送去,而是求守山的師叔代為轉交。
一路往東峰走,快到自家小院門口時,俞和卻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順著微風飄來。抬眼望去,他的院子里晾起了一大排衣袍,在陽光和徐徐山風中,好似旌旗一般的飄揚著。
那花香一入鼻,俞和就猜到了是誰在替他晾曬衣物,他那顆好不容易稍稍沉靜下來的心,又用力的跳動了幾下。
俞和才走到門口,就見穿著一身月白色麻布長裙的方師妹,正一邊將挽起的袖子展開抹平,一邊從俞和的小院里走出來,嘴角邊還兀自掛著一絲笑意。
方家怡聽見前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一抬頭,正看見俞和快步走來,四目一對,方家怡的臉登時紅了。
“師妹不在南峰養病,怎的卻有如此閑情,還替師兄整理起衣物來了?”俞和不知從哪兒來的一線靈光,居然開口說了句玩笑話。
方家怡低頭道:“你那衣服上不是血腥味,就是酒臭味,難聞得緊。我上次不是說要給你灑些玫瑰花精么?今日天氣晴好,我就…”
“如此還需多謝師妹了。”俞和笑了笑,對著方家怡抱拳施了一禮。
“俞師兄!”方家怡忽然抬起了頭,雙目中閃爍著俞和看不懂的光,她臉上越來越紅,可神色卻越來越堅定,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對俞和開口說道:“我知道師兄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在青州海外,也聽說了你們的事情,知道你心中苦悶,因緣難成。宗華師伯對我反反復復的說了許多次有關師兄你的事情,我知道師伯說的很有道理。俞師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儀的,但家儀自問不會比哪個女子要差,你若愿意,師妹我可與你結成道侶,伴你修仙問道。等師伯他們回來,我們便可向上稟明門中師長,三月之后,就能行那共結連理之禮。只是那位遠在青州海外的姑娘,你須得跟她說清楚了,以免日后相處為難。”
方家怡一口氣說完,已是滿臉酡紅,直直的望著俞和。
俞和目瞪口呆的看著方家怡,愣了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方家怡輕輕的嘆了口氣,但她的眼中浮現出一絲驕傲與自信,伸手捋了捋鬢邊的發絲,對俞和道,“師妹可以等師兄細細思量,師兄若是愿意,明日師妹在南峰小院等你來!”
話說罷,方家怡飄然而去,只留下一絲淡淡的玫瑰花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