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行戈這一聲呼喚才落,俞和就聽見大洞中傳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雷鳴,腳底下猛烈搖晃起來,他猝不及防,登時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急撐起身子一望,但見附近那些殘破的庭廊樓宇,一齊崩碎倒塌下來,整座肅青王大院剎那間變成了一片瓦礫堆,滾滾煙塵直揚起幾十丈高。
舉袖緊緊捂著口鼻,眼看面前那十丈地洞中,沖出一團漆黑的云氣,扶搖升向天穹,黑云中裹著絲絲雷光,還有一道血紅色的劍氣,筆直的裂空而起。
長桑真人撈住俞和的手臂,這三位暗府真人亦騰空而起,穿出煙塵,躍上高天。無央禪師當空盤膝而坐,有尊九品蓮臺顯化出來,承住了他的身子。四面八方的天云之中,皆有仙光彩霞破空飛至,聚到無央禪師身后,化作形貌服飾各不相同的道人,那人人都是滿身道氣繚繞,寶光四射,無一位是修為泛泛之輩。
俞和一看,在那顯出身形的一眾修士中,除了張真人和石虎巷中見過的幾位之外,還有七八位道人,是他從未照面的。
統共一十四位供奉閣暗府高人,齊齊作訣頌了一聲道號。明素真人揮手拋出一物,當空展開,俞和再一看,竟是那石虎巷小院正屋中的錦繡三寶道君座像。
之前俞和還拿衣袖拂拭過幅三清畫像,怎也沒看出它竟也是一件道門重寶,還當幾位真人只是借物施法,考較于他。
這邊明素真人嘬口一吹,一道浩浩蕩蕩的云氣灌入這錦繡三寶道君座像中。就看這畫像一擺,放出萬丈霞光,先是一片方圓百畝的金色慶云顯化,緊接著三清道尊法相徐徐飛出,各有百丈高下,玉清元始天尊頭罩圓光居中,上清靈寶天尊手持玉如意居左,太清道德天尊居右,左手持太極圖,右手握陰陽扇。
這三清道尊法相一出,金色慶云上更是仙霞漫空,有瓔珞搖擺,有天花紛墜,有金鐘玉磬之聲悅耳。一十四位供奉閣暗府高人,轉身朝三清道尊法相俯身一拜,每個人的腦后,都依稀浮現出一輪圓光。
俞和也隨著諸位前輩拜了三清道尊,他只覺得一股天地浩然之氣,從冥冥虛無中來,自天門灌頂而入。他仿佛得了三清妙法加持,有種幾欲能洞徹天心的感受,種種艱深晦澀的道理玄機,正在心中一一開解,變得淺顯易懂,好似只消坐下轉念一推,就可融會貫通。
無央禪師的身形一虛,再凝實出來,已作道家裝扮,高冠廣袖,一襲玄色道服,胸前繡著太極,背后繡著八卦。他把頸上那串碩大的骨質念珠甩出,十八顆骨珠化作十八團皓月似的清光飛散開來,繞著慶云徐徐回轉不休。
明素真人飄身過來,對張真人小聲矚道:“柏空師弟,你且看護俞和,他乃是此次能否鎮壓行戈法王的關竅所在,萬萬不可有所折損。”
張真人搖了搖手中的黃玉古藤煙桿,笑著應道:“固所愿爾,自會盡力。”
這邊暗府諸位高人,擺出偌大的聲勢,對面魔宗諸修,卻更是兇威滔天。
一大片烏云展開,足能有數百丈方圓,云中傳來萬鬼呼號之聲。衛行戈昂首站在云端,把那畫軸一拋,雙出連串的法訣,道道清光符印沖入畫軸,這畫軸徑直漲大成千丈巨幅,圍著烏云一裹,異相驟生。
那半邊天空,似乎眨眼之間化白晝為黑夜,頭頂上顯出周天億萬星辰,垂落熠熠星光。星空之下,浮著五色流云,有五行雷霆在云氣中隱而不發。衛行戈的腳下,展開山河萬里的圖景,九州之上,有山脈綿延,有江河奔流,有湖泊星羅棋布。他足踏九州經緯,身繞五行云煙,頭頂莽莽星穹,當真有一副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的氣相。
在衛行戈身邊,分列著二十幾位魔宗大修,每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勢,絲毫不弱于供奉閣暗府的諸位真人。那擺下煉尸大陣的馬無傷,如此道行居然僅僅垂首站在一眾魔修的末位。
俞和第一眼,便注意到衛行戈左側,與其并肩而站的一位修士。
的確很難不注意到此人,蓋因他一身氣勢,竟絲毫不下于盡展紫微大帝尊儀的衛行戈。
與其說這人是站在云端,倒不如說他是飄在云上。這人一頭足有七尺的黑發,根根朝天倒豎,頜下無須,額下也無眉,雙目緊緊閉攏,看他眼窩深深陷入,似乎眼皮之下并沒有眼珠。再看這人表情淡然,身上草草裹著一套月白色的麻布寬衫,周身沒有任何的配飾。最奇的是,他兩支袖管和雙條褲管都飄飄蕩蕩,雙臂雙腿盡都齊根而斷,整個人就只剩下從頭至臀,三尺多點的一截殘軀。
可這人即使身軀殘廢至斯,俞和只看了他不過三息,已然覺得目如刀絞。
“劍,這人是一柄劍。”
不知為何,俞和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就算雙臂全無,身上也沒有帶著劍器,但俞和分明覺得那三尺殘軀就是一柄絕世的利劍。這人的每一根頭發,都像是刺破蒼天的劍,他的每一道氣息,都演化成斬裂虛空的銳器,從他殘軀的每一個毛孔中,都散發著毫不掩飾的森嚴劍意。
俞和有種感覺,這人只要近身到十丈之內,單憑一口氣息,就能將自己斬落。
這位魔宗劍修身邊,除了衛行戈之外,七尺之內再無旁人。似乎其他魔宗修士,也都暗暗提防著此人。
衛行戈右側二步,有個瘦小枯干的老翁,盤坐在一只比他身子還要巨大的黃皮葫蘆上。這老翁滿臉皺褶,頭上已沒剩下幾根白發,可他滿身卻是寶光蔽日。共有七八道奇光,繞著他來回飛旋,這每一道光芒,似乎都是重寶所化。連衛行戈以那北帝畫軸祭出的山河虛相,在他身邊都不停的扭曲破碎,想是承不住那些法器散出的道力。這老者笑吟吟的,手中把玩著一面小小的青銅圓鏡,鏡面上時不時的溢出一縷烈陽真光。俞和一看,認得這青銅圓鏡赫然便是他在南海見過的,神話奇寶曉光鏡。
“曉光鏡?”俞和驚呼了一聲,他曾被此寶照中,幾乎就丟了性命,印象尤深。
“那個老叟,乃是北地魔宗赫赫有名的人物,號稱‘十寶老祖’。”張真人在俞和耳邊細聲說道,“據說他原本就是個籍籍無名的魔道散修,一生顛沛潦倒,可到了暮年,卻不知撞了什么福緣,竟得了足足十件神話奇寶,曉光鏡便是其中之一。當時有許多人想殺他奪寶,可盡都一去不回。后來才知,除了十件神話奇寶之外,他還習得了一種秘術,竟然能以區區還丹修為,祭出這些寶物十之七八的威能。有此十件奇寶傍身,還有誰能斗得過他?于是這老叟數年間就闖出了赫赫威名,以‘十寶’為名,被奉為北地魔宗巨梟之一。”
俞和點了點頭,心道:“還以為我的福緣已是世間少有,如今看來天大地大,福緣深厚之人可真多了去。十件神話奇寶,件件如曉光鏡那般,還能運使隨心,當真是一夜平步青云,從此揚眉吐氣,橫行九州。”
“師傅,那無臂無腿之人是誰?”俞和轉頭發問。
“我便知道你要問他,待會你若見到他欺進百步之內,想也休想,立即轉頭就走,可要切記。”張真人一臉凝重的叮囑道,“這人可真了不得,我們也未想到,他竟會在此現身,衛行戈好大的面子!”
“此人法號楚冥子,但當今修士,皆呼他為‘劍殘客’。”張真人瞟了眼那只剩一截殘軀的楚冥子,便立即轉回了目光,“這人當是劍修的極致,他噬劍成狂,苦求劍道極境。先是覺得雙腿遲滯,有礙劍器之運使,就斬去了雙腿。然后覺得雙臂終有難及之處,又自斷了雙臂。后來覺得用眼去看,易受光影繚亂,使劍意駁雜不純,就把自己雙目挖出,以神念代之,最后成了這般模樣。”
俞和奇道:“那他如何運劍?”
“劍即是人,人即是劍,他已把自己修成了劍!劍觀即使人觀,劍感即是人感。據說他顏面七竅,乃至通身竅穴毛孔,無一不能放出無形劍氣。周身上下,絕無一處死角,出劍之詭異莫測,神仙難料。若說得了中天紫微北極大帝道統的衛行戈,已是道行通天,這楚冥子與他相較,卻也未必遜色得了多少。”
“這么厲害?”俞和不禁看了看旁邊的章炎真人,就見章炎真人果然一眨不眨的瞪視著對面的劍殘客楚冥子,他懷中那柄四尺長劍,流轉著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劍身在烏木劍鞘中輕輕躍動,發出“嗒嗒”的輕響,似乎要自行飛出劍鞘來。
俞和暗暗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胸口,那紫宮大竅中的白玉劍匣竟也在微微顫動,其中三口飛劍寒光四溢,連一直無聲無息的曜華仙劍,都顯出了一道虛影。
“這可萬萬不是逞強的時候,稍微魯莽行事,那就是個身死道消的結局。”俞和壓下那一股躍躍欲試的戰意,暗暗篤定了心思,一定要小心提防那殘劍客。
可世事就是這樣捉弄人,俞和每每心中祈著不要如何,就偏偏會成真。
還沒等衛行戈與無央禪師搭話,對面烏云上忽然血光一閃,再看時,那劍殘客楚冥子,赫然已現身在俞和面前三丈。
這一下,俞和駭得連退了三步。
這劍殘客雖然有眼無珠,但只望面前一站,俞和已然覺得自己周圍虛空中,生出了無數把劍,直指著他周身要害。一股鋒銳之極、凌厲之極的劍意,牢牢的罩住了自己,深深藏在白玉劍匣中的破甲、白蓮和赤鳶三柄飛劍,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直欲脫體而出,投奔楚冥子而去。
如此異相,可知這楚冥子的劍意,竟然已半步踏入了“萬劍朝宗”的至高境地。
張真人急閃身擋在俞和身前,那黃玉古藤煙桿已貫注了他畢生真元,只要對面楚冥子稍有動靜,就是雷霆萬鈞的一擊。
可楚冥子依舊一副淡然的樣子,把臉頰一抬,空洞的眼眶對準了張真人。
雖然沒有目光投來,張真人依舊不自覺的退了半步。可他咬牙把雙肩用力一搖,又硬生生的朝前踏了一步出去。
人影一晃,章炎真人擋在了張真人的面前,那口四尺長劍,已然脫鞘而出,就握在章炎真人的右手中,劍尖斜指地面。俞和分明看見,章炎真人的手指關節,因為緊握劍柄,而變得有些蒼白。
“又一個使劍的。”就聽楚冥子輕輕的說了一句,“你似乎很強。”
章炎真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四尺狹長的劍鋒上,流過一道刺目的寒光。他也不答話,左手劍訣一引,右手長劍好像流星經天一般的,朝楚冥子咽喉刺去。
這一劍直刺,在俞和眼中似乎極慢。劍鋒每遞出一寸,便好像劍勢中又多了千百道變化,刺到楚冥子身前三尺,俞和已不知道章炎真人這是到底是簡簡單單的一劍,還是窮盡了劍術變化的千萬劍。
但楚冥子只是淡淡的一笑,張開口,對著飛來的劍鋒一吹。
“錚”的一聲輕響,兩位絕世劍修,對過了這場道魔大戰的第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