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道石門,比先前兵馬陣儀外的那道更加恢弘,左右石門上各用赤金雕了一道五爪盤龍,龍身上鑲嵌七彩琉璃作鱗片,從石門上蜿蜒飛騰而出,曲成二龍搶珠之形,龍首相對,剛好便是扣合石門的機括。
六皇子周淳風伸手握住左邊石門上盤龍的一對龍角,各輕輕轉了一圈,又扣住了門中央的那顆珠子,左轉了半圈,繼而右轉了三圈半,輕輕一壓手掌,這珠子“嗒”的一聲,陷下去了半分。石門依舊毫無動靜,周淳風又伸指按了一下右邊石門盤龍口中,藏在最里面的一個尖齒。
只聽見墻壁中傳來隆隆的悶響,腳下地面輕輕顫了顫,兩扇石門左右一分,露出了門后的皇陵中央地宮。
俞和朝里面一看,登時驚呆了。
這凡俗帝王的陵寢,竟能建得如此奇妙,當真是極盡了凡俗匠人巧奪天工的技藝。
石門后面,是足有二里方圓的平地,地面上鋪的是三尺長寬一塊的地磚,從這坤位石門口,延伸向地宮中央的,是一道由黃金雕龍地磚拼成的,六尺寬的赤金色步道。其余地面上鋪的,大部分是絢麗的水晶琉璃地磚,黑白赤橙黃綠藍靛紫九色俱全,間或也有一些乳白色的如意云紋玉磚,還有一些黑沉沉的楠木銘文地磚。
頭頂是一片昏暗無光的穹窿,上面竟以顆顆夜明珠,嵌成了周天星宿的樣子,東南西北諸天二十八靈宿無一不全,星光熠熠生輝。當中一道明河貫穿穹頂,是以更小的夜明珠拼綴而成。西面的空中,懸著一個碩大的玉球,散出青白色的冷光,好似一輪皓月。東面的空中,是一盞數丈方圓大小的長明燈,鵝黃琉璃鏤花作球罩,里面裹著萬道烈焰翻騰沖突,放射著熾烈的輝光,猶如一輪烈日當空。
頭頂有日月星辰,腳下的方磚上浮雕著九州山河,有銀汞在地磚之間的溝渠里汩汩流動,好似大地上的江河湖泊。
這中央地宮的正中,豎著十幾尊五六丈高的黃金帝王雕像,個個身披九龍法服,頭戴冕旒,面相莊嚴,大有頂天立地的偉岸氣勢,讓人忍不住想倒頭膜拜。每座黃金帝王雕像的腳下,都有一座三尺寒玉石臺,凝聚不散的稠密冷霧,罩著石臺上的一丈五尺之長的金絲楠木棺槨。每具棺槨上,都累累鑲嵌滿了金玉寶石,放出重重疊疊的寶光氤氳。
“這便是我大雍王朝建國以來的一十九位帝王,全部葬在此處,而他們的后妃死后,則埋入那些金身雕像腳下的暗穴之中。我們這些皇子,若是帝君嫡系,則也可埋骨在附近不遠的另一座地宮中。”周淳風語氣之中,帶著一絲感嘆,“我們這些皇子皇孫,生來便是一世繁華,但死后不過只占著這座地宮中的六塊地磚大小的一處土穴。便是帝王又能如何?也不過留下一座不言不動的金像,木然站在這里,自以為身后亦能腳踏九州,但那木匣子里面,只是一堆朽爛的骨骸而已。將來終會有改朝換代之日,戰火一起,盡成飛灰,這里布下再多的機關,也護不住幾根枯骨。”
俞和拍了拍周淳風的肩膀,“六皇子,倒也不必如此感懷,你看那世上億萬庶民,不過守著幾片黃土田地,一口老井,也是快樂安足的過活一生。你已享盡了榮華,與他們相比,不知好過多少去。即便是我們修真煉器之人,雖有個長生的念想,可九州煉氣之士如此之多,又有幾個真正能得長生?逆天而行之路,本就荊棘遍布,一腳踏錯萬劫不復,而且煉氣之士各爭機緣,比起問道之途上的諸多劫數,人心更加兇險,不知多少修士魂斷刀兵之下。再加上世間靈根稀疏,仙緣寥寥,若你真個能夠長生不死,卻要看著身邊的親人、愛人、友人一一老朽,真個心若煎熬。”
六皇子周淳風嘆了口氣:“話是如此之說,但總是覺得越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好的。此生不成,但愿淳風來世能得仙緣,與俞兄同游青冥。”
俞和一笑,也不說話。
“俞兄,你莫看這中央地宮中如此空曠寧和,但卻真是一步一殺機。平時進來祭拜先祖圣皇,即便闔上了這地宮的總機括,也只能在黃金地磚之上行走,其余地磚踩上便死。這時機括全啟,中央地宮更更殺機深重,每一塊地磚下面,都藏著致人死命的惡毒機關。昔日淳風年少頑劣,曾和一些皇兄皇弟們比斗膽量,賭的就是誰能在這中央地宮中走上一圈不死。我那時好勝心切,于是偷偷潛入了父皇的御書房密室,偷過這中央地宮的機關全圖。可惜等我費盡心思,把機關全圖拓印了出來,花了幾日夜才看懂,可卻沒闖過外面守陵的禁軍崗哨。被押回宮中,吃了二十廷杖,打得屁股開花。”周淳風訕訕的笑著。
“我們面前這黃金地磚步道,本是生門,但現在機關全啟,卻是死門,沾也不能沾。要想在這中央地宮中行走,須依著天上星宿變化。俞兄你看,此時天上西天靈宿發彩光,西方庚辛為金,那就只能踩白色的琉璃地磚,但是這白琉璃地磚也不全是生門。依易術六十四卦來推,兌為金,又以那些云紋玉磚為中央戊己,展開六十四卦位,其中兌宮八卦位:履、臨、歸妹、損、睽、節、兌、中孚位的白琉璃地磚,一樣會觸動機關。”
“依此推衍,以頂上星宿方位來判知五行分屬,若南天靈宿發彩光,則赤色琉璃地磚轉成生門,但云紋玉磚周圍離宮八卦位:同人、明夷、豐、賁、離、既濟、革、家人位的赤色琉璃地磚也是死門。”
“若北天靈宿發彩光,則藍色琉璃地磚轉成生門,但云紋玉磚周圍坎宮八卦位:訟、師、解、蒙、未濟、坎、困、渙位的藍色琉璃地磚卻是死門。”
“再若東天靈宿發彩光,則碧色琉璃地磚轉成生門,但云紋玉磚周圍震宮八卦位:無妄、復、震、頤、噬嗑、屯、隨、益位的碧色琉璃地磚還是會奪人性命。”
俞和心中默默記下周淳風所說的口訣,這時穹窿上的西天靈宿漸漸黯淡下去,北天七靈宿開始發出彩光。
“地磚生死門每三十息化轉一次,只要掐準時機踩踏相應的地磚,就會安然無恙。地上那些流淌的銀汞是萬萬不可碰的,一旦汞漿比重失衡,同樣會引發機關。最兇險的自然是帝王棺槨、寒玉陵榻和金身塑像,那些東西,哪怕是用手指輕輕一觸,也會有身死之厄。”
俞和一邊凝神聽六皇子周淳風講這中央地宮的玄奧之處,一邊雙目在中央地宮中轉來轉去,這地宮中到處都有光影重重、煙霞片片,無論是拱頂上神妙的星宿日月,還是地面上玲瑯璀璨的地磚,都散發著道道流光溢彩,即便以俞和的目力,也很難把整座地宮看得真切,來來回回掃視了足有一盞茶功夫,這才隱約窺見有一道極淡的身影,正緩緩朝斜對面的巽位石門挪去。
“殿下,我們朝那邊走。”俞和手指巽位,周淳風抬頭望了望頭頂,北天靈宿彩光盡斂,東天七宿星芒大作,便對俞和低聲道:“俞兄,小心腳下,跟著我走,踩碧色琉璃地磚。”
俞和點點頭,取出一道粗淺的輕身靈符紙,貼在六皇子周淳風的背脊上。周淳風只覺得腳下一飄,好似有一道清風虛托住了他的身子,渾如通身血肉沒了份量,閃轉騰挪全無鈍重之感,他微微一笑:“這可是好寶貝。”
言畢足見一點,雙手背在身后,華服飄飄,已落在一塊碧色琉璃地磚上。
腳尖踏實了地面,周淳風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他雖然通讀了中央地宮的機關總圖,但終究沒有親身試過,萬一有所偏差,這一步就已然引動了機關。
俞和好像影子一樣的,緊跟著周淳風而動,他胸中所知的五行易術的道理,在仙門陣法術數大家眼中,自是不值一提。但相比六皇子周淳風,那已是精深了不知凡幾。既然知道了這地磚生死門轉化的關竅,幾步踏過,已是心中了然。倒是干脆搶到了周淳風的前面落足,好幾次周淳風險險踩錯,都被俞和一把拉了回來。
一盞茶功夫,兩人小心翼翼的走了百多丈遠,可這時俞和卻愕然發現,那朝巽位而去的依稀人影,已不見了。
“淳風,記得小時候我教你用竹簸箕捉麻雀,等那雀兒一鉆進簸箕下面吃食,那我們該當如何?”
正茫然四顧時,四皇子周承云的聲音,忽從頭頂處傳來。
俞和與周淳風抬頭一望,只見周承云腳踏這一方碧玉鑲金的龍虎大印,抱臂立在十丈空中,嘴角含一抹冷笑,正看著他們。
“承云兄長,你!”周淳風愕然看著周承云,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地宮之中被布下了大禁止,不能御空而行,可這四皇子周承云卻是如何踏空而立?他腳下的那方碧玉鑲金的龍虎大印,又是什么異寶?
俞和暗自試了試,腳下微一發力,身子才騰起一尺不到,便有一道重如山岳的大力鎮壓下來,將他牢牢的按回了地面。
“不必徒勞,山中獵人嘗拿己身作餌,引誘獵物陷入羅網埋伏中,獵物欲噬人,但卻不知那掣網的繩索,始終牢牢系在獵人的手里。”周承云冷冷一笑,“淳風,當雀兒進了簸箕,那自然要趁早拉動繩索,讓簸箕罩下,那雀兒便再也飛不脫,只能成為一道小菜。六皇子周淳風、護國真人俞和夜闖皇陵地宮,圖謀先皇遺寶,卻觸發機關身死,多么天衣無縫的結局。淳風皇弟,反正你早晚也是要埋骨于此,兄長我今日就親手送一程吧。”
只見周承云仰頭大笑,身子一轉,便朝那些先祖帝王的金身雕像飛去,飄到一座雕像前,周承云望了望了六皇子周淳風和俞和,揮手道:“哥哥我會時時想念你的,淳風皇弟。”
只見他伸出右足,對準了那座金身雕像狠狠的一踢,“鐺”的一聲大響,那金身雕像的背心正中,陷下去數寸深的一個腳印。
“皇兄,不要!”周淳風厲吼著,揮動手臂就要沖過去,但俞和牢牢的抱住了周淳風的肩膀,讓他半步也跨不出腳下的方磚。
只見周承云身化一道金光,朝穹頂一躍,便不見了蹤跡。
中央地宮的深處,忽傳來嗡嗡的震鳴,地面上的銀汞漿一眨眼間泄得干干凈凈。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道石門發出轟鳴,從里面自行閉合,頭頂遠處傳來接連不斷的沉響,那八方九道七十二陰陽斷龍門落下,將整座皇陵地宮徹底的封閉了起來。
中央地宮穹窿頂上的日月星宿奇光大作,十九具帝君金身雕像,連著它們腳下的寒玉陵榻和楠木棺槨,一齊緩緩沉入了地底。每一塊云紋玉磚上,透出重重明光。八道石門外,猛然傳來陣陣擂擊戰鼓的聲音。
“完了,俞兄,我們出不去了,要死在這里了。”六皇子周淳風頹然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一對眸子中,盡是絕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