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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舊相識,醉劍仙

  聽褐袍老道士開口一問,俞和登時止住了腳步。他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這位西岳華山仙宗云臺峰的祖師真人,心中搜腸刮肚的苦苦回憶,卻總也不記得自己曾結識過來自華山仙宗的耆宿高手。但偏偏看這位褐袍老道士的眉眼相貌,還真隱約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前輩何出此問?”俞和倒沒先答老道士的問話,而是不置可否的反問了回去。不過他一邊問,一邊恭恭敬敬雙手的當胸抱拳,朝老道士作了一揖,算是默認了此事。

  那褐袍老道士哈哈一笑,伸手扶住俞和的臂彎,用頗為親昵的語氣說道:“只怪昔年老道我惹上一身事端,少以真面目示人。小友上眼,可還認得此物?”

  說罷他把左掌一翻,從袖中取出了一個七寸來高的赭紅漆皮酒葫蘆,俞和看那葫蘆渾圓溫潤,葫蘆皮上油光可鑒,當是被這老道人時常摩挲把玩所致。在下半截的葫蘆肚上,雕著兩行蠅頭小楷曰:“對酒問人生幾何,被無情日月消磨。煉成腹內丹,潑煞心頭火,葫蘆提醉中閑過,萬里云山入浩歌,一任傍人笑我。”

  老道士笑吟吟的把葫蘆一晃,里面傳出隆隆的水聲。說也奇怪,這支紅皮葫蘆僅就七寸來高,可里面的水聲卻如江河流轉一般,浩浩蕩蕩,仿佛葫蘆里面裝著整整一頃湖泊。

  俞和乍一見這個葫蘆,腦海中頓時打過一道電閃,有道削瘦佝僂的老邁身影浮上心頭。他趕忙再看那褐袍老道,只見此人面容相貌雖然似是而非,但其眉宇之間那一絲閱盡滄桑、醉笑風云的神色,卻與俞和心中憶起的那位浪蕩老仙一般無二。

  這般灑脫不羈的超然氣質,昔年曾令俞和十分神往,那是旁人裝也裝不出來的。再加上有赭紅漆皮酒葫蘆為證,俞和十分篤定眼前的這位褐袍道人,定是那位游方老叟的化身無疑。于是他趕忙再作一揖,正色拜道:“小子見過韓老,數十年久別重逢,前輩風采更勝往昔。”

  那褐袍老道士把嘴巴一歪,擠了擠眼睛道:“你個小鬼!當年見我,一口一個韓老鬼,沒大沒小的,幾十年過去,倒也知道把個鬼字給省了?今日算你識相,懂得在這幫徒子徒孫面前給我老家伙留點兒顏面,你也莫要呼我俗家的姓名,老道法號‘金犀子’,你便喚聲師叔好了,也不算枉了你的輩份!”

  “自當謹遵金犀師叔的法諭。”俞和笑了笑,他一雙眼睛露出賊兮兮的光,緊盯著那支紅皮葫蘆不放。金犀老道抽抽嘴角,忙不迭把葫蘆攏回袖中,似乎生怕被俞和奪了去。

  聽過這兩人的一番言語對答,寧青凌松了口氣。她明白這褐袍老道人應該是俞和的一位舊識,而且這老道似乎在西岳華山仙宗內輩份威望甚高,說不定在此行還能得他照拂一二。

  而旁邊的十幾位華山修士,可就全有些驚愕了。師祖就在當場,他們倒不好露出大驚小怪的神情,只是人人偷眼瞄著俞和。范引麒實在沒想到,這個藍袍道士看起來就是與他相差仿佛的年紀,道行修為也不見得能高到何處去。可一轉眼之間,人家與老祖真人相認,還似乎彼此交情匪淺。自家老祖金口一開,范引麒等人立馬就生生矮了俞和一輩下去,這以后再要跟俞和講話,還得先行作揖,口呼“師叔”。

  話說這位褐袍老道士,昔年還真同俞和有過一段不錯的交情,兩人算是酒中知己,頗有點忘年交的意思。但為何俞和卻對這老道士見面不相識,反倒先讓人家開口相認?蓋因這金犀上人當年惹上一樁禍端,于是他喬裝改扮了一番,只身離開太華洞天,云游九州訪友,算是避避風頭。而羅霄劍門清微院掌院宗華真人便是金犀上人的故友之一,老道士南下揚州,在宗華真人那里盤桓了數月,宗華真人本就豪邁好客,見有朋自遠方來,自然熱情招待。幾番通宵達旦的暢飲之后,嗜酒如命的金犀上人就同隨侍在宗華真人身邊的俞和,對上了眼。

  當時的俞和道行尚淺,哪里看得出金犀上人的本相?他深知這位放浪形骸的無名老仙是宗華師伯的座上貴客,也不問人家的出身來歷輩分高低,就只盡心盡力的陪老道士日夜飲酒作樂。兩人都是海量,論及酒力可謂棋逢對手,而宗華真人瑣事纏身,很多時候便留下俞和獨自招待金犀上人。

  老道士俗家姓韓,把酒喝到酣暢處,金犀上人就管俞和叫“俞小鬼”,俞和便喊回一聲“韓老鬼”。數月里論酒、論劍、論世間風云,老道士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妙語連珠字字珠璣,但俞和也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偶出一言教人擊節贊嘆。于是金犀上人越看俞和越覺得可親,暗地里還曾向宗華真人討要,想帶俞和回太華洞天。但那時的宗華真人將俞和視作衣缽傳人,自然是笑而婉拒了。

  宗華真人朋友遍天下,來來往往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對于那時的俞和來說,金犀上人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故而送走了老道士之后,俞和也沒有再多想什么,只當是完成了自家師伯交托的一件差事而已。

  后來過得數年,金犀上人從滿身麻煩中解脫出來,又去過一次揚州。但他這回卻再沒見到俞和,老道士向宗華真人問起,可宗華真人只是搖頭不答。最后還是揚州府供奉閣的劉老,偷偷對金犀上人說俞和已然闖過羅霄解劍十八盤,脫去宗門道籍下落不明。金犀上人扼腕長嘆,可是別人家山門里的事情,他也不好多嘴去說什么,有心想尋俞和,但天大地大,卻要到可處去找?

  這幾十年來,金犀上人枯守云臺峰,每每他自斟自飲,苦悶中遍數遠在千里之外的諸方酒友,就總會憶起俞和來。想不到今日卻在峰下意外重逢,老頭子焉有不喜?

  而如今俞和也終于知道,當年跟他一起醉臥在遍地酒壇酒碗間的瘋癲老頭兒,竟然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耆宿劍仙,號稱“西岳五蒼松”之一的醉劍仙金犀上人。論及輩份,人家還是華山仙宗鎮派祖師金霞上人的親師兄。

  再說云臺峰三劍與范引麒等一眾華山修士,戰戰兢兢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前面金犀上人親自帶著俞和與寧青凌,一邊沿著山道慢步登峰,一邊還在指點江山品評美景,渾沒把縱橫飛掠的魔宗修士放在眼里,也無有一道魔火黑風敢朝這邊撲來,十幾個人真好似在游山玩水一般。

  能令魔宗兇人退避三舍,自然有其因由。要知道金犀上人的那口“太白青光劍”絕非凡物,只倒提在手中,便自然而然的綻出百丈寶光青罡隨行。那些闖入太華洞天的魔宗修士也不是沒頭的蒼蠅,遠遠窺見這邊氣相有異,紛紛撥遁光而去。柿子當要撿軟的捏,誰會想在這個當口上自撞南墻,落得出師未捷身先死?

  一行人施施然登上了云臺峰,走進峰頂道觀,抬頭見匾上“真武殿”三字氣勢凌厲,形如一位剛烈男兒仗劍狂舞。金犀上人一擺手,對俞和道:“小鬼,你倆且在殿中歇息片刻,要茶要酒自己吩咐道童便是,在我這地頭兒上切莫拘束。家丑不可外揚,老道我先去后殿,尋尋這些個不成器的徒子徒孫的晦氣,片刻之后,再來與你敘舊。”

  “師叔請便!”俞和豎單掌一禮,帶著寧青凌去最靠殿門處的太師椅上坐了。他也不要酒,只問殿中道童討來兩杯清茶,擱在案邊晾著。

  “這幾十年,你小子倒出落得有模有樣了。”金犀上人笑了笑,忽把臉一沉,甩袖走向后殿,那云臺峰三劍與范引麒等人身子一顫,趕忙跟了上去。

  前殿里,俞和輕聲向自家師妹講述他與金犀上人如何相識;后殿里,也不知道金犀上人如何發威,去向一眾弟子問話。待他倆將一盞熱茶喝完,就見金犀上人獨自走了回來。老道士徑直坐到俞和身邊的椅子上,揮手喝退了殿中道童,取出那支紅皮葫蘆,對嘴灌了一大口,斜眼看著俞和,只笑不說話。

  俞和挑了挑眉毛道:“師叔你這是拿好酒來饞我怎地?”

  “是也不是!”金犀上人把紅皮葫蘆往手邊桌案上一放,他也不塞住葫蘆口,就任那醇厚的酒香彌漫在整座大殿之中。老道士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寧青凌,嘿嘿笑道:“看來你這小鬼離開羅霄那片樹蔭之后,也算是受過了些波折,有了些歷練,不再是昔年那個愣頭青,終是有了幾分城府。”

  “師叔謬贊了。稚鳥終須展翅飛翔,何況士爭大道,若不自強,已不成了他人腳下的塵泥?”

  “還會打機鋒了?”金犀上人眼中奇光閃爍,竟然勾得俞和胸中劍意搖動。

  俞和不動聲色的吸了口氣,壓下漸起的心潮,暗自想道:“這老鬼,好深的劍道修為!如此劍意入神,快能比得羅修上人了。”

  就聽金犀上人繼續講道:“我倒是想尋你陪我痛飲三天三夜,可惜今日不對時,這太華洞天里亂雜雜的,教人心緒不寧,飲酒無味。不過我看你身邊這位紅顏知己,恐怕也不會允你跟老道我拼個爛醉如泥吧?”

  寧青凌聽金犀上人出言調侃,她粉臉微紅,欠身道:“小女子豈是那般不知趣不懂事之人,自然不敢拂了師叔您的興致。”

  “好,好,好!少年英雄,得此如花美眷,的確羨煞旁人,當浮一大白!”金犀上人又抄起紅皮葫蘆,喝了大大的一口酒下肚。

  俞和聽金犀上人扯東扯西,似乎嘴里藏著什么話要講未講的意思,他卻也不好徑直挑起話頭,便只拿探問的眼光,望定了金犀上人的雙目。

  老道士哪里會看不懂俞和的心思,他翻手將酒葫蘆塞回袖中,收起滿臉調侃的神色,對俞和沉聲道:“你離開羅霄劍門之后,可曾回過揚州,可曾見過你家宗華師伯?”

  俞和搖了搖頭道:“既然立意遠走,何須回頭?”

  金犀上人猛一瞪眼,喝道:“浪子回頭金不換,有什么不可回頭的?如此意氣用事,可見你還未真正長大!”

  俞和眨了眨眼,不疾不徐的答道:“師叔可是要勸我重回羅霄?”

  “是也不是!”這金犀上人,扔出來還是那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他抬眼望定俞和,一字一頓的道:“雖非老道我所愿,但宗華曾卻有一言,我當說與你聽!”

  俞和的眼神中終于閃出了一絲波瀾,他抿了抿嘴唇,緩緩道:“師叔請講,俞和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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