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擔再次漫步走入藏經閣,感觸已大有不同。
成千上萬的書冊、竹簡沉靜的林立在書架上,一眼望不到盡頭。
浩如煙海的書籍中,寫盡了王侯將相千古事,刻滿了民間血淚點滴流,才子佳人的傳說在其中藏匿,山野精怪的荒誕亦留有余音,縱使那高高在上的神仙,照樣有人膽敢潑墨揮毫,大筆一揮便留下錦繡篇章。
漫步其中,總有淡淡的墨香繚繞在身旁,像是隔絕了千百年時光得以窺見歲月的斑斕一角,從其中滲透出的些許味道。
這里一如既往,靜謐而無聲。
與以往有些許不同的是,再不會有一位須發皆斑白的老者,懶洋洋的躺在躺椅上,半瞇著無神的雙目,隨意卻又放肆的打量周遭一切。
行走在書海之間,腳掌落在地面上,會發出些許細微的聲響,反倒更加幽靜。
在幽深似海,權利與欲望最為深重的皇宮,這里仿佛將一切都隔絕開來,像是一處世外桃源。
顧擔顯得格外沉默。
沉默之中,仔細想來,他和姬老的相識,更多的是一場誤會。
甚至在兩人第一次面前之前,顧擔都已經最好了大打出手的準備。
無非是另一種樣式的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當時他是這么想的。
結果與姬老的初次見面,帶給了他不小的驚訝。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圣人般的境界了。
年逾百歲的武道宗師又當如何?
那位皇宮之中年逾百歲的武道宗師,已沒有了再繼續去爭名逐利的心思,也沒有預想之中的打壓和逼迫。
在二人見面之后,僅是寥寥數語,話題便已轉到了另一件事上。
宗師之上,先天之境。
那是他的畢生之所愿,在這個愿望面前,一切的恩恩怨怨都可以拋下,什么門戶之見、親疏有別都再不是問題。
哪怕是第一次見面,本該有所敵對的另一位武道宗師,都可坦誠相見。
這顯得分外莽撞,卻又格外真誠。
拋棄掉所有的繁雜思緒與利益糾葛,求道者的心思是如此的真摯,且迫不及待。
此后一切便都順理成章。
姬老帶著他去看了看自己珍而重之的收藏品,那些從歲月深處撿漏回來的屬于自己的至寶。
“踏、踏、踏。”
腳步聲走過一個個書架,在一處房間門前站定。
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木門并沒有上鎖,似是早有準備。
顧擔伸出手,輕輕一用力,木門便應聲而開。
屋子中的陳設,與先前幾乎無二。
顧擔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個形如無毛老虎,且虎口大張的夜壺——這破玩意兒還是姬老的珍寶之一來著。
恍惚間,似有一位老者正在耳畔興奮的說著話。
‘這些東西,是我花費近百年的時間,一件一件從浩如煙海的典籍、古器中找出來的!’
顧擔至今都還記得姬老那自豪的語氣,像是干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興奮地尋求認同,臉上的得意之色近乎要溢出來。
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瞬間的模糊,顧擔下意識的扭頭看向身旁,等待著一位老者興致勃勃又連篇累牘的講述著自己的發現和見聞。
轉過頭去,他的身旁,空無一人。
“嗚”
有風吹拂而來,伴隨著風聲一同響起的,是一道優雅綿長的樂器鳴奏之聲。
那聲音很靜、很空,輕靈中又透漏著點滴孤獨之感。
小屋的窗子是打開的,風便是自打開的窗戶中涌入進來。
顧擔走了過去,看到了那鳴奏的樂器。
那是一個十孔古塤,上面還有著些許斑駁昏黃的痕跡,如同泥土的嗚咽。
十孔古塤就安安靜靜的擺放在貨架最里面,口子對準打開的窗戶。
這樣縱使一個人的時候,當風拍打進來,也好似有人在一同陪伴著。
風吹拂過發聲口,便流轉出比水銀瀉地更加空靈靜謐的樂章,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好似有人在隔了很遠的歲月長河中遙遙招手相望。
尋常的樂器大抵是沒辦法被風吹過就能奏響樂音的,這件不知從何處被姬老淘到的古玩不知道究竟有何玄妙之處,他當初并沒有來得及聽姬老講述這件樂器的故事。
這些獨屬于姬老的興趣愛好,便都被封存在了小小的屋子之中。
歷史就是這樣,當最后一個熟知它的人離開之后,此后所有的旁觀者便是有所期待,也只能從只言片語中去回想一切的起源,照貓畫虎,不知其里。
顧擔看了看窗邊,略帶些許橘黃色的暖光從窗戶口滲透而來,為這些古器披上一層溫柔的鎧甲,點滴斑駁的痕跡在橘黃色的陽光下越發清晰而厚重,像是仍未燃燒殆盡的篝火。
目光順著那光影向外投射而去,隔著窗子能夠看到日暮時的暖光已沒有了熾烤萬物時的濃烈霸道,呈現出人畜無害的姿態。
窗戶外自有晚霞點染萬里云煙,又相隔在極遠處,像是可觸而不可及的天上宮闕,那余留下的點滴余暉光影,便是仙闕外引人遐想的點滴回音。
顧擔久久沒有言語,只是靜靜的站在那里。
落日的光輝在緩緩傾瀉,不知何時清風暫緩,小屋中十孔古塤的鳴奏聲也漸漸消了下去,一切都沉入到黑暗之中。
今夜無光,烏云蔽月。
當黑暗徹底籠罩而來,顧擔總算回過神來。
些許的白光與青芒在黑暗之中彰顯,一雙清亮如水的眸子,打破了黑暗的沉寂。
常人避之不及的黑暗,對于武道宗師而言并不是一個問題,對顧擔而言,更不是。
目中的光讓一切都纖毫畢現的呈現在了他的眼中,避無可避。
顧擔的目光在小屋之中環繞,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個并未封上的信件靜靜的呆在那里,等待著有人將其撿起。
黑暗之中,顧擔漫步走去,伸出手,輕輕拿起那封不知何時留在此地的信件。
抽出藏于其內的信封,蒼勁有力的字跡便猛地撞入人的眼簾。
“顧擔,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抵已經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