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這十二個字當中,前面八個字好理解,可最后四個字“絕學無憂”,若是按字面意思來理解豈不就是——反智?
這錯了嗎?
很多人都會覺得沒錯,因為道德經中,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絕學無憂這類“觀點”很多,所以絕大多數人看到這句話,都會認為完全解釋得通,就是反智的意思。
接著。
便會覺得老子太過理想,認為人回歸原始就能夠天下大治什么的,也太理想太幼稚了…
諸如此類。
只能說明他們根本就沒讀過道德經,也根本就沒讀過多少書,也根本就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理解,這是實實在在的“下士聞道,不笑不足以為道”。
在絕學無憂前面,是有“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八個字的!
而在這之前,又有“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三個先決條件不能夠解決社會問題的大前提!這個大前提是什么?
是圣智、仁義、巧利,不足以成為社會的法則。
老子是極其討厭二元對立的,也是極其討厭圣人的,因為有圣人,必有大盜,所以他認為一個社會不論豎立怎樣的道德標準,最終都不會起到好的效果。
人性本質的善惡,并不會因為外在標準而改變!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外在標準能夠限制“意之動”嗎?限制不了!唯一能夠駕馭“意”的,只有“心”,所以要去知善知惡,要——致良知。
這就是陽明先生對“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的理解。
一個人,只有直指本心,見了自己的性,才能夠明白自己是怎樣的,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絕學無憂,是不學而學,是去知道自己本該知道的。
不懂,才是學,本就懂了,為什么要去學?
看到,知道,便會了。
如此而已。
至于沒有悟到的,不是自己本該知道的,勉強去學,只有晦澀難通,徒增因果,徒增煩惱,若真想去懂,那便等,等到悟了的時候,自然就懂了。
這便是——絕學無憂。
絕學無憂的本質是,悟而后知,知而能得!
我們常說南懷瑾是開悟之人,但他講《論語》連基本斷句都是錯的,諸多釋義都錯得離譜,因此許多人罵他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可實際上,是這樣嗎?
并不是,南懷瑾只是遵循絕學無憂,在自己開悟的角度上去讀了這本《論語》而已,他本就不是儒生,又何須同儒生那樣去解讀論語?
他又豈是真不懂儒學?
南懷瑾的《莊子南華》中,對《莊子》里面提及的儒家修行的“心齋、坐忘”有著極高的理解,更對“攖寧”理解非凡。
儒釋道三家本就是互通的,所以,南懷瑾在佛法上開悟了,可以通儒道,但卻通的東西在道上,而非在術上,所以他講《論語》,得去術存道,看神髓,而非表體。
以南懷瑾舉例,便是絕學無憂的一個很好解釋。
誰能夠想象南懷瑾在十三歲時的畢業考試上,是倒數第一呢?誰又能想到,他習武獲得了武術教官的資格,可他又沒有去當武術教官,而是去了蜀地執教軍官教育隊,教的是文化呢?
他遇到了袁煥仙,學了佛,頓悟了。
然后,他成為了一個“騙子”,他騙孩童去熟讀經典;他騙我們去學習儒釋道傳統文化;他騙得領袖為他書寫挽聯;他騙來學生錢財,籌建協會,創辦基金,資助貧苦學生,救水患扶農業,修大學建禪堂;他騙我們說世界沒有真仙真佛,連宗教也要脫下神秘的外衣,去擁抱科學…
他一生都在行善積德,發菩提心。
這就是他的騙,他在騙這個渾濁世道中的蕓蕓眾生去開眼看這個世界。
這樣一個江湖騙子,能不能擔得起“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他擔得起。
可是這么一來,“絕學無憂”又要落入陽明先生心學的那套了,對個人的修行要求極高,現代廣為人知的,也只有一個南懷瑾!
要如何才能將“絕學無憂”推行到蕓蕓眾生中呢?
要如何才能構架社會,讓“絕學無憂”能夠起到作用,能夠護持“天下為公”的結果呢?
李巖想了很多。
但最終只能苦笑搖頭,感慨道:“所以陽明先生是圣人,能夠給文明指出道路,而我這一生,僅僅在正本清源四個字上,就已經竭盡了全力。”
“如今歷史研究社能夠給世人交上一副答卷,也主要是藺文萱破開了冰面。”
“我們才有了跟進的方向。”
“或許,藺文萱知道這些,能夠有點眉目也說不定。”
“國師稍等,我安排一下。”
說罷,李巖就跟組織的成員交代了一下,接下來他們的回合,就由其他人代替,藺文萱抽空來這邊一趟,李巖將方才所聊,一一告知。
藺文萱聽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朝姚廣孝問道:“國師的世界,有階級嗎?”
姚廣孝點頭。
“下有士農工商,上有王公貴族。”
“并不是無法取締這些,實際上,當初吳楊公學大興之時,連廢除皇室的口號都喊了出來,但楊子任公最后還是放棄了。”
“因為他覺得,單純的破壞掉舊有的階級體系,并沒有任何作用。”
“假以時日,那些東西,會以另一種形式重新復蘇。”
“并不是說廢除了皇室,廢除了王公貴族,就沒有了貴族,就沒有了階級…”
“人是有差異性的,這個根本前提之下。”
“階級總會不斷的衍生出來。”
“固然可以一直斗爭斗爭再斗爭,將其一遍又一遍的消滅,可那,都只是治標不治本,與其將舊有的體系破壞,讓他們偽裝起來,潛伏到斗爭的隊伍當中,不如…留下他們。”
“起碼。”
“吳楊公學做到了人命等價,也做到了人盡其才,哪怕是邊遠山區的孩子,只要有讀書的天賦,他就可以一路免費到順天府、應天府去讀最好的學校,通過科舉之后,可以不用結黨,不用溜須拍馬,只要能力足夠,便可以當上首輔。”
“為官者,只需對人民負責,這便是吳楊公學。”
“他們努力做到最好,但階級依舊存在。”
官僚帝制也好,君主立憲也好,民主共和也罷,這些體制難道有著根本的不同?并不是,區別只是在瓶子的不同,酒該是什么酒,就是什么酒。
大明是官僚帝制,但又何曾比民主共和來得差?
姚廣孝在介紹這些的時候,忽然也想到了一些東西,而藺文萱卻先說了出來:“去級取層,如何?”
消滅階級,留下階層。
階級的本質在于它是與特定的生產關系相聯系的、在經濟上處于不同地位的社會集團或人群共同體。階級的劃分是由人們在特定的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不同地位和結成的不同關系決定的。
而階層。
學識有高低,技術有強弱,參悟有深淺,每個人的心性不同,修行的程度不同,其所在的階層是實際不同的。
承認這個不同,并不是一件壞事。
因為,這才是客觀唯物,要真認為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那才是唯心。
承認階層,承認不同,才會有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緊迫,才會有修行向上的動力,可是,這是不是與“絕圣棄智”相違背了?
不過。
若要做出取舍,消除階級,消除那些因為出生不同就享有極大資源不同,且各階級之間又有著強大的壁壘,難以打破,造成的極不平等,換成階層這種,只要修為足夠,就直接跳轉的東西,反而要更加適用一些。
階層能夠大行,是的確可以壓制階級的,因為兩者看似相近同源,但卻是本質上的不同。
階級重固化,階層卻強調無障礙。
兩者其實是對立的。
姚廣孝沉吟后說道:“尚可,仍不足矣。”
階層取代階級,尚且還沒有達到“絕圣棄智”的境界,離“絕學無憂”就更遠了,是好辦法,但卻依舊沒有到根源。
因為過于強調階層,固然能夠取締階級,但也重視了人的“異”化,必然會導致社會動亂。
出現強者為尊的情況并不意外。
這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就是至尊會的理念…
藺文萱當然知曉,所以,她笑了笑,說道:“佛家有廣發菩提心一說,每進一層,需要發一宏愿,如何?”
姚廣孝凝眉,轉動著手上的念珠。
如果說階層代表著權利,那宏愿則代表了義務,權利與義務的相等,發宏愿以道基為擔保,若是不成,若是違背遺忘,必然大道破碎,修為一落千丈,階層也就掉了。
而每進一層,需發一宏愿。
這樣會極大的抑制人們對提升階層的執著,這也的確起到了“絕圣棄智”的作用,讓階層一說,變得可行起來。
“善哉,善哉。”
姚廣孝稱贊了一聲,藺文萱提出的這些東西,其實并不復雜,道理也很簡單,這遵從了大道至簡的原則。
的確也體現出了藺文萱的非凡才能。
到這一步,也不是沒有人能夠提出類似的說法,真正要解決問題,還需要到“絕學無憂”才行。
“還請姑娘為貧僧繼續解惑。”
姚廣孝表示了請教的姿態,但藺文萱卻不再繼續了,她淺淺一笑,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接下來該國師來講了。”
姚廣孝微愣,隨后含笑點頭。
只是,他卻久久沒有開口,閉目沉思,念珠轉動…
忽的。
他拈花一笑,說道:“我這一半,卻是悟到了,施主呢?”
“國師先說。”
“好。”
姚廣孝應下,以手沾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了:“此心安處是吾鄉。”
藺文萱看罷,也寫道:“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姚廣孝和藺文萱看到的其實是一樣的,即便是王陽明先生會勉勵“人人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卻也不會說一定要強迫所有人都“出人頭地”。
能進,更要能退。
長生問道是修行,治理天下是修行,傳道授業是修行,種豆南山下亦是修行。
所以。
姚廣孝強調的是心安,以求心安,而非求銳進,故而絕學無憂,一個社會,既要容得下拔尖出頭的人施展才能,更要容得下無欲無求的人恬然自怡。
無論階層如何,追求的重點,應當是心安。
安而后能得。
而藺文萱的則更加現實一些,她的重點在“還”,人是有社會性的,靜極會思動,動極也會思靜,一個社會不能上了發條一樣,催促每個人無時無刻的都在前進。
人民也的確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也有“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普世觀念,人們自然想要奮斗前進。
除了勞逸結合外,還要能夠“還”。
要能接受階層的下降,甚至主動下降,去找屬于自己的舒適區,而這個“還”,不應該受到社會的鄙視和嘲弄,它本應該是一種很自然,很合理的事情。
因為還的本質是為了更好的前進。
厚積薄發,一步登天,階層之間,又何須循序漸進?躬耕半生的老農,就不能有開悟的一天?還本身就是一種明悟,是一種智慧。君不見亢龍有悔?
還是為了安,安是為了悟。
每進一層,發一宏愿。
發宏愿是強制就要去執行嗎?不,那就著了相,宏愿的本身是持菩提心,有菩提心在,何時都可以去做,你的宏愿是為眾生,但結約之人…只有自己。
所以。
去級取層,修持菩提,還安悟得…便是絕學無憂。
是天下為公的“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