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城市,同一個時間,各自的心情卻不同。
李和現下陪著姑娘們游山玩水,而凌晨時分就來到曙光城的葉樸年卻片刻不得閑,連夜與世家門閥的各家公子打過招呼之后,一大清早,葉樸年就來見任俠了。
今日是擂主賽的第二天,裁判交由陳傲和馬建國負責。
任俠在家中竹林里,一大清早便在煮茶、看書,讀的是王陽明的《傳習錄》,因為李和的悟道,任俠來了興趣,準備再讀一遍。
葉樸年在傭人的接引下來到竹林。
見到任俠以后,這位富甲天下的豪商先是恭敬的作揖一禮,這才松了口氣,走到任俠的面前坐下,看著書脊的書名,笑道:“可惜大明不過三百載。”
“陽明先生的學問若能推行于天下,如今種種一切,或許不會發生。”
任俠點點頭,說道:“明朝是個偉大的朝代,‘遠邁漢唐’這四個字絕非自夸,而是實實在在的評價。”
“他們是有心去終結歷史,有心去徹底通向光明的。”
“從劉伯溫斬龍脈開始,從鄭和下西洋測繪世界,清理幻想遺毒開始,他們一直想畢其功于一役,將歷史收尾。”
“陽明先生更是集兩千年之大成。”
“創立心學。”
“只可惜…人類永遠在嘗試毀滅自己,一如當年的大明,也如現今的帝國。”
任俠的意思,葉樸年很清楚,大明的滅亡,不是滿清韃子,也不是李自成,而是亡于商人之手,偌大一個帝國,一年財政才幾百萬兩,還都有攤在一部分農民身上,怎能不亡?
無數的商人士紳,他們趴在大明身上吸血,一邊享受全球貿易帶來的巨大的利潤,一邊一毛不拔,上交的稅收只有利潤的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
與此同時,他們還在瘋狂的進行土地兼并,不斷的擠壓自耕農的生存空間。
而越來越少的自耕農卻要負擔帝國那維持運行的財政,從而開始出現民不聊生的情況,以至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在賺取了巨大的財富之后,他們對于大明更是沒有半點好感。
商人哪里會有國界?
晉商將女真稀缺的鐵料、鹽、茶各種戰略物資走私賣到滿洲,滿朝公卿都是商人的代言人,他們眾正盈朝,一邊收受商人巨額孝敬的同時,一邊幫忙蛀空朝廷,在明末鎮壓李自成起義需要二十萬兩軍費的時候,他們只拿出了兩萬不到。
結果李自成進京,收刮的財富折合白銀有上億兩!!
大明,窮嗎?
真不窮。
如今的帝國,窮嗎?真不窮,甚至可以說是資源極大豐富,超越任何一個時代,可是,直到周瑞上臺之前,每年因饑荒而死的人,就超過了三百萬!!!
任俠的話,葉樸年聽了,并沒有尷尬。
反而笑道:“如若把現今比作大明,那是沒有滿洲的,至少,如果幻想是滿洲的話,真正通敵的是你們,我們所作所為,可是為了徹底消滅幻想降臨的可能啊。”
“沒有了滿洲。”
“自然就沒有人來舉起屠刀,說出‘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這句話,我們這次也決計不會失敗,而是會走向完美的勝利。”
“任盟主以為如何?”
任俠緩緩合上了傳習錄,輕聲說道:“所以你們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不是我們。”
葉樸年雖然滿頭白發,但依舊精神矍鑠,此時更是聲音洪亮無比:“不是我們,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厭倦了這個時代,這樣一個左也不安,右也不安,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的時代!”
“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想渡過這個時代,迎接真正的安寧。”
“這是天下大勢。”
的確是天下大勢,烏托邦作為大型實驗一直在論證著收集著數據,具體如何完善模型還不清楚,但在未來,開啟“方舟計劃”的未來,至少是可以保留千萬人口的。
而人類的精英,足以囊括在這個范圍之內。
絕大多數民眾,不過是盲目而愚蠢的,在人類的未來,并不需要那么多無用的人…
“好一個天下大勢。”
任俠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容,葉樸年則坦然無懼,說道:“誰的力量更強,誰就是大勢,與人數無關,與信仰無關,與正義無關。”
“未來自見分曉。”
“還是說,任盟主愿意自欺欺人,不承認這個?”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見到了任俠,葉樸年就恢復了從容,開始侃侃而談,指點江山起來,畢竟,任俠不會因為他說話不客氣而動手。
事實上,任俠也沒有動怒,甚至輕笑了兩聲。
“你要是在李和面前也能這么有底氣的說話,我倒是敬你是英雄好漢。”沒有再討論那些,語言對于這種事情是蒼白的,任俠調笑著換了個話題。
葉樸年認真的看向任俠,說道:“所以,大家都想李和死,而任盟主你,我們卻是一直在示好拉攏的。”
“是嗎?”
任俠含笑看向葉樸年,想看看葉樸年這次能夠開出什么價碼來。
葉樸年深呼吸一口氣,與任俠對視著說道:“任盟主總不至于想看到周瑞成功吧?周瑞的成功只能治標,根本是沒有改變的。”
“幾十年后,百余年后,一切又會爆發。”
“與其將命運交給尚不可知的后世,不如把握在自己手上,可是這個道理?”
不經歷戰爭,不經歷徹底的革命,許多東西最多隱匿下來,在一場春雨之后,又會死灰復燃,想要徹底的解決人類文明當下的問題,一場改革是遠遠不夠的。
哪怕周瑞是不世之奇才,超越了歷代改革家。
“一場改革不行,那就兩場,三場。”
“周瑞若是成功了,我不妨也去做一做首席執政官,未來李和也可以,哦,李和不行,但是姬長生可以。”
“愚公移山,三代人,百年功夫下來。”
“再怎樣的頑疾,終有去除的那一天,而改革,又不是不能變成革命,上個世紀,教員就做過嘗試,這一次,不讓你們打著旗號反旗號,總歸是能成功的。”
“葉樸年,既然是來游說的,那還是上點心比較好。”
任俠的話讓葉樸年陷入了沉默,并非是他過于輕視,他有此一問,不過是為了驗證任俠的態度,結果任俠說的很清楚,從李和到罪惡之都后,整個無禁者聯盟已經變了,任俠也已經變了。
雖然任俠的主張和周瑞他們不同。
但,也是他們陣營必須除去的敵人了…
“倘若天下有朝一日,被李和他們奪了去,任盟主手上欠下的累累血債,不會以為能夠憑空抹掉吧?李和縱使個人能放下,但他的行事風格,他立下的規矩,總會讓天下人推著他去做一些事情的。”
“任盟主就不計較生死榮辱了嗎?”
葉樸年在做最后的爭取,也問出了最直指本心的問題,他不認為任俠在罪惡之都犯下的滔天大罪,沾染的千萬人的鮮血,能夠洗白上岸。
如果沒有任俠。
罪惡之都以前可能是相對于其他普通城市來說有點特別,但卻依舊受帝國管控,這十多年來的慘狀根本不會發生。
可以說。
是任俠提供了保護傘,才讓那一切罪惡如此的堂而皇之…
“哦,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李和從來就沒有忘記要找我算賬,剛來曙光城的時候,他就表示三年之后與我必有一戰,要為那千萬亡魂伸冤。”
“真要能殺我。”
“李和是不會手軟的,放心。”
任俠淺笑著說道,完全看不出言語中會被殺的人是他,他沒有說自己的想法,可是,已經很明了了,任俠根本就不計較他自己的生死榮辱。
葉樸年感慨又嘲諷的說道:“真不愧是被評為最有資格拿起人道圣劍的人。”
“過獎,過獎。”
任俠含笑接受稱贊,葉樸年則說道:“既然來了,總得討杯茶喝,老夫應該當得起任盟主賞杯茶才是。”
任俠笑瞇瞇的給葉樸年沏了杯茶。
葉樸年接過喝了一口,才說道:“周瑞想用正常商業和行政手段打垮寰宇集團,讓寰宇背負巨額債務成為一個燙手的山芋。”
“老實說,我就算在外面,也不一定應付的來。”
“畢竟對手是周瑞,而他又坐在那個位置上,更何況,我現在被囚禁在曙光城,無法穩定軍心,周瑞更是會利用這一點,將寰宇的士氣打崩。”
“來了曙光城,我已經有預料到寰宇的結局。”
任俠笑道:“不急不急,四姓十三氏的家主今天就會來,因為你,他們可是提前了好幾天,本來至少要到淘汰賽他們才會過來的。”
“世家門閥根深蒂固,實力雄厚。”
“總有辦法幫你度過難關的嘛。”
葉樸年緩緩搖頭,說道:“周瑞如今在執政院說一不二,在行政力量上,他處于絕對優勢,在商業力量上,以帝國銀行為基礎,即便是寰宇集團也難以抵擋。”
“所以,正規手段,即便是世家門閥都鼎力支持,也無法改變結局。”
“除非任盟主你愿意放我離開,到還有三成勝算。”
“正規手段無用,利用盤外招的話,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只會促使老元帥更快的介入,炎武衛的刀,我想暫時還沒有哪個勢力想試一試的。”
任俠露出有趣的笑容:“寰宇背后的那位,你都不提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