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馬日磾的勸說,盧植思考了一番,表示疑惑。
“袁公也是古文學派的一份子,為古文學派戰勝今文學派立下汗馬功勞,素來沖陣在前,放在戰場上,那就是一員猛將,我為什么需要警惕他呢?”
“他若沒有其他的想法,為什么忽然間將家族子弟派到軍中?”
馬日磾搖頭道:“更別說他數次想要把董卓從左馮翊調回雒陽,只是之前都失敗了,現在成功了,董卓如果在此番戰事中獲勝,袁隗必然獲利。
屆時董卓、袁紹、袁術都是他的人,他袁氏在軍中威望大漲,勢力將猛然增強,威勢也是水漲船高。
他本就是錄尚書事的三公,與你地位一樣,門生故吏遍天下,勢力很大,如果軍中威望再大漲,那可就不是你能夠對抗的了了,他很有可能會喧賓奪主,自為古文學派領袖啊!”
盧植一愣。
“翁叔何故如此揣測袁公?”
“不是我揣測他,而是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馬日磾嘆息道:“其實子干你就是對政爭了解不深,袁氏四世三公,以鄭公名滿天下之威望,袁氏勉強會聽命行事,鄭公一走,只剩下伱,你的家世有如何能與袁氏相比呢?
以袁氏素來行事之風范,難道你覺得袁氏會心甘情愿在你之下?子干,不是我有意貶低你,而是袁隗及其家族的地位太高,非尋常人等可以壓服,你務必要小心。”
盧植聽后愕然,隨后沉默良久。
“翁叔,你說的我未必不明白,但是這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情,古文學派聚在一起,是為了對抗今文學派,而不是為了內斗。
我們的目標不該是把古文經典全都推入官學嗎?袁氏應該也有如此夙愿,為什么要內部相爭?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我不愿為之。”
面對盧植的高風亮節,馬日磾苦笑連連。
“子干啊,我也不愿做這樣的事情,但是時至今日,我感覺天下局勢好像又變了,戰事越來越多,混亂越來越多,總是有平定不完的叛亂,解決不完的難事。
這些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在這些事情全部處理完之前,哪里能有空閑能夠讓我等推動古文學經典進入官學呢?我感覺,之前發生的事情,可能無法持續下去了。”
“可若不是如此,古文學派居于此處,為的是什么?”
盧植攤開雙手,大聲道:“吾輩所為的,是要把腐朽的今文學派摧毀,重新塑造更加繁榮的大漢學術,使大漢的學術重新繁榮昌盛,對得起先賢的教導,如若不然,難道是為了爭權奪利嗎?”
“難道不是嗎?”
馬日磾搖頭笑道:“子干,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如此?”
盧植沉默了。
少傾,盧植深深地嘆息了。
“翁叔,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袁隗真的想要奪取古文學派的領袖之位,又能如何呢?我對于這個位置并沒有什么想法,我無意于爭權奪利,他真想要,我便給他就是了,又有什么所謂呢?”
“你愿意,我們可不愿意。”
馬日磾瞪圓了眼睛:“子干,你可別忘了,袁氏可是今文豪族,與吾輩只是盟友,并非同路人,讓一介今文豪族成為古文學派領袖,你就不覺得奇怪嗎?你就不覺得這很不合適嗎?”
盧植聞言,略有些遲疑。
“我…”
“袁氏的門生故吏已經夠多了,今文學派中勢力最大的就是袁氏和楊氏,現在楊氏衰頹,袁氏抬頭,再讓他們成為古文學派領袖,袁氏豈不是天下第一高門了?”
馬日磾不滿道:“屆時,袁隗身為三公之一,錄尚書事,族人還有兵權,本身又是古文學派領袖,勢力之龐大只此一家!
若真是到了那個地步,子干,你讓我等情何以堪?你難道要讓我等俯首為袁氏臣?這樣的事情我絕對不能接受!袁氏休想踩在我頭上!”
“翁叔,你…”
盧植一臉無奈的嘆息道:“今文學派方才失去領袖,吾輩為什么不能乘勝追擊,把官學奪過來,為什么卻要在此時此刻內訌呢?
今文學派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面對吾等,他們內訌了,心不齊,被團結一心之吾輩直接擊潰,而現在吾等如果也內訌,難道不會失敗嗎?”
“攘外必先安內!”
馬日磾低聲道:“如果不能將內部憂患除掉,你專心對外的時候,內部的敵人在你被后來上一刀,你如何自處?
袁氏這種家族就是如此的家族,他們一邊與士人交往,一邊又和宦官眉來眼去,態度曖昧,這樣的家族,絕對不能被信任!”
盧植無言以對。
“當前局勢,軍權很重要。”
馬日磾勸道:“你現在不掌兵權,但是你的弟子玄德掌握兵權,你應該嘗試和玄德商議此事,用玄德的力量抗衡袁氏的力量,不能讓袁氏的力量太過膨脹!
袁氏的力量現在都在向雒陽靠攏,袁隗想要做什么,已經是可以看清的了,你若不早作打算,追悔莫及啊!”
盧植安靜地坐了下來,低頭沉思。
馬日磾沒有打擾盧植,靜靜等待他的決斷。
沉思了好一會兒之后,盧植得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不單單只有今文學派這個敵人,宦官也不是我們的盟友,此時此刻內訌只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憂患,我不能如此,對于袁公的事情,可以談,都可以談,開誠布公,沒必要針鋒相對,不是嗎?”
馬日磾很是焦急。
“你不想針鋒相對,難保袁隗不想,他那種人,眼里只有權力和地位,你和他談古文學派的未來,他只會笑,不會說別的!”
“翁叔,你…你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子干,是你想得不夠多啊!你身居高位,怎么能只想辦事,而不想政爭呢?”
盧植看上去意動,但最終還是沒有做出讓馬日磾放心的事情,兩人的談話沒有得到一個積極的結果,這讓馬日磾很不滿。
盧植覺得馬日磾想得太多。
馬日磾覺得盧植想的太少,實在不是一個能夠擔負起重大責任的領袖,于是馬日磾想到了劉備。
私下里瞞著大家搞大事情的劉備。
作為高門大戶出身的子弟,馬日磾認為劉備或許才是那個能夠帶著古文學派真正壓垮今文學派并且登上巔峰的人。
于是馬日磾決定寫信給劉備,和他說一下雒陽的事情,看看劉備對此有沒有什么高見。
劉備其實對雒陽的局勢一直都在關注著,包括河東郡的戰爭,他其實都知道的比較早,對于袁紹和袁術紛紛上戰場的事情,他也有所了解。
不過他覺得這沒什么意義。
因為他在涼州營建的一切,已經對袁隗的謀劃形成了降維打擊,他謀求的是整個體制的毀滅與重建,而袁隗執著的是讓袁氏成為東漢帝國的掌權者。
他們想要建立士人專政,而袁氏是那個絕對的領袖,他們未必有改朝換代的野心和膽量,但是他們認為,宦官和外戚能做的,他們也能做。
由此而引申出來的,是士人也想要獲得制度性的掌握皇權的可能,然后把宦官和外戚廢掉,把這個舒適圈變成士人專用的舒適圈,再把一切好的東西都給士人。
以這個目標為指向的行動,想要成功的話,不僅要消滅宦官,還要消滅外戚,還真別說,要不是算錯了董卓那一步,袁隗幾乎成功了。
外戚被干掉了,宦官被干掉了,東漢帝國的三駕馬車,在中平六年的下半年,只剩下最后一駕。
但是這一次,他沒那個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