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叔的一句話,令天宮島大殿中一陣沉默。
軒華夫人似乎想到了當日在那通明山大殿中所見,竟也緩緩點頭,低聲感嘆了一句:“在九山界過慣了的人,確實不會適應太上道。”
這事,倒不是純粹的夸獎九山界。
實在是九山界如今的風貌和傳統的玄微宗門日漸背離,太上道這種老牌宗門,好不好是其次,但習慣應該是大不相同。
九山界凡俗如今慢慢走上了正軌。
論食物,錢真人的成果一個接著一個,九山弟子的食譜日漸豐富。
論靈材,《金丹工程》的研究已經解了燃眉之急。
論人才儲備,這幾年來凡俗通曉文法,學習過算學的孩童亦是不少。
可以說,九山界大發展的根基已經漸漸夯實,偏偏外界的變動一個接著一個。
近的威脅有大自在魔祖,遠處的麻煩,還有雷音寺。
這種生存的壓力,才讓鄭法除了自主發展外,開始考慮第二條路。
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有獨自發展的想法很正常——畢竟從一開始,他就不大適應玄微仙門的風格,和原本的九山宗都格格不入。
但龐師叔,軒華夫人這兩人在玄微界生活過這么多年,該說沒什么不習慣的,如今竟也隱隱有不想投靠太上道的心思。
要知道,這可是玄微五宗,玄微修士心中地位最高的仙門!
他抬眼,看向其他人。
章師姐,元老頭,龐師叔和黃師叔,并著軒華夫人也看著他,眾人對視一眼,竟互相笑了起來。
章師姐眼中閃著雀躍的光芒:
“看來,咱們想到一塊去了?”
黃師叔點頭,臉上也泛著笑意,她這人平日總是面無表情,此時笑起來竟也十分動人。
龐師叔忽然呸了一聲,開口道:“當年脫離百仙盟,我心里就想著,再不受那些鳥氣了!”
“太上道,我等去了,哪有今天的逍遙日子?”
眾人說了一陣,竟最后竟人人都傾向于不投靠太上道。
他們見鄭法不說話,也并不再議論,只是留下章師姐陪著鄭法,一個接一個離開大殿。
看著這群人的背影,鄭法半天才嘆道:“師尊師叔他們…算是看透了我。”
龐師叔他們的選擇,有多少是真不想投靠太上道,有多少就是…明白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鄭法還是心中清楚的。
他找這些人商量,說實在的,是想聽些反對意見的。
結果好了,這群人一個比一個剛!
章師姐先是頷首,慢點才道:“所以我們不適合投靠太上道。”
“嗯?”
鄭法轉頭看向章師姐,就聽章師姐道:“師弟,你本性至誠,換句話說,城府其實不深。”
這點,鄭法是有感覺的。
“師伯師尊他們,往往能看透你心中所想…”章師姐頓了頓,開口道,“這不是一件壞事,雖然世人覺得高深莫測的掌門才厲害,但你這樣事事分明,推心置腹,將九山界也治理得很好。”
“師尊她們的話,也是一種你能力的證明。”
章師姐看著鄭法,目光中似有些驕傲,她又道:“可你這種性格,只適合九山界這種你能夠掌控局面的環境,或者是風氣極為友善的宗門。”
“太上道,或許是這樣的宗門…”
“但更大可能,不是。”
鄭法眨了眨眼睛,章師姐說的這一點,實在是很透徹——一個人的個性是好事還是壞事,往往與環境密切相關,善良在戰場上是一種愚蠢,忠貞在小本本里是…額,一種情趣。
他這種性格,說實話,玩勾心斗角,玩權謀,玩布局,不說愿不愿意,怕是真會被人玩死。
章師姐見他表情變幻,接著又說道:
“師弟,你擅長的,是用事實來打動人心,是利用眾人的智慧來解決問題,是帶著一個宗門慢慢成長。”
“加入一個老式的玄微宗門,不適合你,不適合我,也不適合如今的九山界。”
“更何況,誰說,太上道就不貪圖清靜竹,不貪圖扶桑木…不貪圖《九山金丹法》?”
鄭法陷入了沉默中,章師姐說的話并不高深,卻點到了最重要的一點——在一個傳統玄微仙門的環境中,鄭法也好,九山界也好,還想照著鄭法的心意成長,便是一種奢望。
投靠太上道能不能解決眼下的麻煩不好說——起碼大自在魔祖如今和他是不死不休了。
但一定會有新的麻煩。
“師姐你是說…”
“打了再說!”章師姐臉上閃過決意,“大自在魔祖如何,我等上次也不是沒見過。”
“有清靜竹,有已經成型的扶桑木,如今還有青萍劍相助…”
“難道我們比上次弱么?”
鄭法慢慢點頭,章師姐和他性格是不同的,他相對保守,往往料敵以寬。
但章師姐…那是傳統的玄微天才,越階戰斗家常便飯,戰績可查!
遇事不決,先打一場試試,也算是章師姐的風格了。
離開章師姐后,鄭法在自家小院盤點了一下手中的家底。
對付道果,其他人確實起不到作用。
有用的首先是清靜竹,這東西對大自在魔祖極為克制,上次便生生守住了九山界。
再便是人形扶桑木——自己這青陽道體正在往大成轉變,還論不上真正的扶桑木,但大自在魔祖的妖皇道果,那不也是個青春版?
難兄難弟,誰也不好笑話誰。
勉強可以視作平手?
如果大自在魔祖有隱藏的實力,那就得靠…
謝晴雪的努力了!
但謝晴雪并不配合。
鄭法這些日子,除了修煉和研究,便是和與她一同演練青萍劍。
簡單來說,鄭法像是個開關,負責喚醒青萍劍,謝晴雪…像個電池,負責提供靈力。
謝晴雪在相互配合之時,并不情愿,甚至頗有抗拒。
一次練習過后,鄭法轉頭,看著謝晴雪,謝晴雪也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抿著嘴,臉上就寫著故意的三個字。
兩人對視半晌,俱是沉默。
鄭法心中也早有所料——
他和謝晴雪,如今是互相忌憚,而并非誠心合作。
他饞謝晴雪的青萍劍和修為,也害怕九山金丹法惹來的麻煩。
謝晴雪一方面害怕鄭法暴露她的秘密,另一方面也饞《九山金丹法》。
恐懼和利益的結合,自然并不穩固,更何況這種演練之中,謝晴雪是被動的那一位。
章師姐有多驕傲鄭法是見識過的。
謝晴雪出身,際遇和天賦,都比章師姐只強不弱,自然會更加傲氣些,心中的別扭和委屈當然就更多。
這幾日,隨著演練次數的增多,謝晴雪的抗拒就越明顯——鄭法雖然依舊能以《九山金丹法》引動青萍劍,但想要發揮出超常的威力,還是需要謝晴雪全心全意的配合的。
如今…卻適得其反。
謝晴雪為何敢如此倒是很好猜想:
如今鄭法雖然握住了她的小辮子,但也不敢輕易魚死網破——鄭法說出謝晴雪秘密的那一刻,《九山金丹法》也會暴露。
她雖然抗拒不了鄭法對青萍劍的影響,但不妨礙她擺爛。
幾次配合過后,一點進步都沒有。
謝晴雪不配合卻也不說話,只看著鄭法。
見狀,鄭法也不再強求,只說日后再試。
為了方便謝晴雪參與研究,她在萬仙島上也有一個客院,就在燕無雙院子的旁邊,這些日子,她倆都在九山界中。
謝晴雪回來之時,燕無雙也剛從通明山上回來,表情中一副吃到了瓜的樣子。
“師姐!”他一看到謝晴雪,就忍不住喊道,分享欲在臉上洋溢:“你猜我聽到了什么?”
“什么?”
謝晴雪皺眉,似乎也在為怎么處理與鄭法的關系而苦惱,她自然不喜歡被操縱的感覺,但現在…她也不敢真的和鄭法翻臉。
“鄭法一連拒絕了太上道,昊日山和瑤池三家!”
謝晴雪愣了下,反應過來了:“他一家都沒投靠?”
“是!”燕無雙點頭道,“瑤池和昊日山還好,我聽說太上道的成空上人,似乎極為沮喪…”
“拒絕了…”
謝晴雪低頭,思緒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師姐,你說鄭法為何要拒絕?”燕無雙還在喋喋不休,他又知道九山宗的虛實,更知道如今玄微界的情勢,其實非常明白九山界如今的處境。
九山界是有實力的。
但他們擁有的寶物,積累的秘法,卻能招惹到更厲害的敵人。
“鄭法不過金丹…九山宗本身連化神都沒有,如今有個加入太上道的機會,他竟然會拒絕…”
燕無雙的話中,蘊含著濃濃的不解。
“難道他勝過一次大自在魔祖之后,就覺得九山界固若金湯了?”
“以我對鄭法的了解,他不是這種驕狂的人啊!”
“這不合理啊…”
聽著燕無雙的低語,謝晴雪的腦袋,卻漸漸抬了起來,她低聲說道:“不,他們的選擇…也許是對的。”
“啊?”
謝晴雪不再解釋,只是望著天空,似乎對未來也有些迷茫,她不愿意為鄭法所操控,但卻比鄭法如今更為猶豫——甚至不知道日后該往哪個方向走。
“謝仙子?”
鄭法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院門口。
謝晴雪怔然抬頭,就見鄭法朝門外一指,口中道:“謝仙子初來九山,我還未帶你游覽一下九山界,今日我正好有空…不如?”
謝晴雪聞言稍有思索,繼而點頭。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萬仙島,鄭法帶著她直向凡間而去。
“謝仙子。”
“嗯?”
“我如今知道你最深的秘密,你也知道我九山界最要命的功法…”鄭法的話在風中清晰地傳到了謝晴雪耳邊,“那我想,我與你其實不一定是敵人,對吧。”
謝晴雪沒說話。
鄭法卻早有所料一般,繼續開口道:“謝仙子,我一直想問,你們想復活天河祖師,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什么?”
謝晴雪一怔,似乎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或者是想過沒想清楚。
她沉思了片刻,才道:“因為我自小聽著祖師的名字長大…他是我最尊崇的人。”
“這份尊崇,到化神之后,知曉一些真相之時,便成為了不平。”
“后來又遇上了青萍劍…”
謝晴雪本是個話癆,如今說起來便一連三四句,不復方才的沉默。
鄭法就靜靜聽著,等她說完,才道:“若是天河尊者復活又如何呢?”
這便是他其實沒想通的事情,天河三弟子守中祖師這一脈,確實可敬,但鄭法是真不知道謝晴雪想要什么。
要說守中祖師是真對天河尊者有感情,鄭法是信的。
但謝晴雪僅憑心中的那點不平,就愿意付出生命?
這便太過了點。
謝晴雪聽出了他的意思,張了張嘴,竟是啞然,似乎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如果謝仙子你是因為對現狀不滿,或是對未來無望,那我想請你看看,現在的九山界。”
鄭法看著謝晴雪,認真地說道。
他聽過一句話,有時候,懷念過去不過是對現狀不滿。
這,便是他對謝晴雪的猜想。
謝晴雪瞳仁微縮,似是被鄭法點中了一些內心真實的想法。
“怎么?想讓我像燕無雙一樣,名屬天河派,實忠九山宗?”
謝晴雪恍惚片刻,收起眼中的神色,勾勾嘴角,似有些嘲諷。
“對啊。”
鄭法忽然笑道,這笑容,坦誠到讓謝晴雪都覺得意外,她看了鄭法片刻,又道:“你想讓我看什么?”
“燕兄跟你說過神霄飛車么?”
謝晴雪點點頭,鄭法一指天空,天空中,數十輛改進型的神霄飛車,正在空中飛馳。
地上,是一條大河。
新的半山城,正在大河的左岸,飛舟從新半山城出發,順著大河,經過一座座村莊,不到半日,就到了另一座新建的州城。
鄭法兩人沒有驚動凡俗,而是隱身在天上。
這些改進型的飛舟分為兩種,一個是運人的,一個是運貨的。
運人的精致安全些,運貨的就粗獷多了,但容量大,各有所長。
半山城雖是新建,但有飛舟載貨裝人,坊市中卻也極為熱鬧了——有另外州城的人賣著運來的特產,有附近村莊的人來賣蔬菜糧食,還有一些外地的客商在坊市中游覽。
熱鬧程度,比之玄微界的一些大城也不差。
城外便是劃得整整齊齊的農田,田中作物各不相同,但長勢卻都極好。
“那是?”
謝晴雪忍不住指著一個在田間宣講的練氣修士問道。
“他是我宗的一個弟子,如今在半山城農司任職。”鄭法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朝謝晴雪介紹道。
謝晴雪此時倒又暴露了一些本性,她追問道:“農司是什么?”
“就是普及我宗內農學知識的部門。”
謝晴雪猛地睜大了眼睛,她驚聲道:“農學知識?你們可是用這些知識,培育出了清靜竹和扶桑木!”
“當然,這些知識肯定不會輕易傳授。”鄭法坦誠道,“他們也用不上,多的是一些新種的種植方法。”
謝晴雪聞言點頭,但目光依舊專注地看著那練氣弟子,見他真的很認真地教那些農夫,才回頭望著鄭法,疑惑道:“為什么?”
鄭法看著她,似乎是不知道她在問什么。
“這有什么用呢?”
她看到這些東西的反應,和燕無雙和韓老是不同的…
說到底,燕無雙和韓老,是有些悲天憫人的情懷。
但謝晴雪沒有,她甚至很難理解鄭法為何要讓修士去幫助凡人。
鄭法想了想,帶著她落在地上,兩人如一對平凡的青年男女一樣,走在半山城中,身邊便是吵吵鬧鬧的學堂。
“因為我也對現狀不滿。”
鄭法忽然道。
謝晴雪聞言愣了下,轉頭看著他。
“我不知道謝仙子你覺得仙門有哪些不好,所以想要復活天河祖師。”
“我也覺得如今的仙門錯了。”
鄭法的話,讓謝晴雪眼中更添迷惑。
“只是,我并非將改變仙門的期待,放在過往的人身上。”鄭法指著教室里嬉戲的孩童,開口道:“我將希望,放在了自己雙手之上,也…放在了他們身上。”
“他們?”謝晴雪語氣充滿了不可置信,“他們如何比肩祖師?”
“我們不也創造了《九山金丹法》?”
鄭法反問道。
“那是你天賦過人。”謝晴雪理所當然地說道。
“不。”鄭法目光清明,看向謝晴雪,“《九山金丹法》中,有許多東西,是那些低修為弟子完善的。”
“可靈素周期論,五行子符,都是你總結或者提出來的。”
鄭法緩緩搖頭,笑道:“謝仙子,無論你信或者不信,我唯一能勝過玄微諸位修士的東西,實際上是一群沒有任何修為的人教給我的。”
聽了這話,謝晴雪臉上寫滿了費解,但看鄭法坦誠的目光,她又覺得鄭法說的是實話,竟不知道再問什么了。
“謝仙子,我不是覺得你必須得幫我,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同成為玄微公敵。”鄭法的聲音像是鉆進了她的心中,“我是在說,如果你想改變什么,也許,復活祖師,不是唯一的一條路。”
鄭法目送著謝晴雪回到了住處,他此來自然是想說服謝晴雪,但他不是個很好的說客。
就像章師姐說的那樣——他只會用事實去打動人心,用眾人的智慧去解決問題,用自己的理念帶著九山宗慢慢成長。
他現在給謝晴雪看的,也不過這些,也只有這些。
謝晴雪回去后的幾日,時不時摸著青萍劍沉思,鄭法也沒有再找她,似乎話已經說完了。
直到一日,鄭法讓人送來了一個小匣子,匣子中上還貼著一張紙。
紙上還有一句話:“謝仙子,這是我想要走的路。”
謝晴雪打開匣子,發現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嶄新的書,書的封皮頂端,寫著兩個字——
《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