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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8 常相見 (結局章)

  至此,離繼曉伏法,已有一年半余。

  太子大婚的日期,原本應當更早些。

  然今年三月里,忽然出現了一場天狗吞日。

  正午的時辰,天地間忽然陷入了昏暗,漆黑不見五指,人們無不恐慌。

  經此一事后,皇太后那份先前對婚期定得太晚的埋怨,頓時就成了后怕——還好是遲了些,如若是撞上這等不祥之事,再大的喜事只怕也歡喜不起來了。

  單是坊間的議論,只怕便能壓得人喘不過氣。

  天狗吞日之事已過了百日之久,好在后續并無怪事發生,一切如常,風調雨順之下,百姓們的心也就漸漸安定了下來。

  如今太子大婚在即,百姓們對這樁天作之合的婚事稱得上期盼已久,一時間,城中氣氛熱鬧喜慶。各地官員的賀折紛紛呈入京中,鄰國亦才使臣送來了賀禮,一派四海同慶之象。

  添妝宴早已辦過,大婚前一日,張家已不再接待外客,只有素日里親近的親朋登門敘話,卻也熱鬧地很。

  宋錦娘和宋聚,乃至宋老爺子上個月便都到了,一同跟來的還有去年剛成親的宋福琪和張眉箐,以及打算入京讀書的宋福瑾。

  宋家在京中的分號已經張羅了起來,近日也正是忙碌的時候,宋福琪作為日后要挑大梁的那一個,凡事親力親為。張眉箐心疼他受累,好吃好喝地換著花樣來,以致于宋福琪不僅一兩肉沒掉,反倒又壯了一圈兒。

  宋老爺子看在眼里,卻也不著急了。

  反正媳婦也娶到手了,就這樣吧。

  這一日上午,宋福琪從外頭回來,找到了張眉壽。

  “這是邱掌柜特意讓人送來的,說是給表妹的賀禮,托我一定要親手交給表妹。”宋福琪笑著將手中的匣子遞過去。

  邱掌柜去年在徹查云氏商號密謀造反一案中,立了功勞,再次得了朝廷褒獎。

  而之后沒多久,他便轉投了宋氏商號。

  用他半開玩笑的話來說,找棵大樹好乘涼,年紀大了也想求個輕松安穩了。

  只是這份安穩著實也安穩的十分徹底,去年年底已經娶了一名賢妻過門,也總算不再是一個人了。

  如今他人在湖州,自是趕不及親自前來,是以便托人單獨送了賀禮。

  張眉壽笑著接過來,交到阿荔手中。

  “那表哥記得替我道一句謝。”說著,又補了一句:“晚些我寫一封回信,表哥得了方便時替我帶給邱掌柜可好?”

  宋福琪自是應下,片刻沒有多呆:“我還得去前廳,方才岳父使人來喊我了——”

  前廳里是一些男客,王大人劉大人他們都在,以及張秋池,王守仁和蒼鹿一些小輩。

  怕去的晚了惹岳父不悅,宋福琪腳下匆匆。

  在臨近前廳時,卻瞧見了自家祖父也是剛到。

  宋福琪張口喊了一聲,宋成明回過頭見著孫子,便頓下腳步等了等。

  而此時,宋福琪身后又行來了一主一仆。

  宋成明原本溫和的臉色頓時一拉。

  駱撫帶著懷中抱著畫筒的茯苓走來,那畫筒上還特意系了個紅布結,顯然也是單獨給張眉壽的賀禮。

  宋成明皺眉:“你怎么又來了?”

  這禿子前幾日不是已經來過一趟了?蹭飯蹭上癮了?

  駱撫斜睨他一眼:“聽說今日沒外人,我當然要過來。怎么,難道我走錯了門兒,這家不姓張,姓宋?”

  宋成明冷笑著道:“原本是沒外人,可現下不是有了么——”

  駱撫當即變了臉。

  眼瞧著二人就要吵起來,宋福琪連忙上前勸道:“祖父,駱先生,如今這大喜之事,咱們且都消消火…”

  聽得“大喜”二字,二人暫時壓下怒火,行進了廳內。

  老太太的松鶴堂里,此時也有不少女客在。

  來的大多是親家親戚,紀氏和劉清錦也都在旁陪著說話。

  唯獨不見宋氏。

  眾人只當她忙著準備瑣事,也都沒怎么在意。

  午宴后,客人們大多離去了。

  而遲來的徐婉兮,則是在愉院里陪著張眉壽說了一下午的話,眼見天色發暗,又聽聞謝遷使人來催,復才不舍地回去,臨走前,又道:“明日我還來送你。”

  她嫁人,蓁蓁是看著的。

  蓁蓁嫁人,她當然也要陪在一旁。

  張眉壽笑著點頭:“好,早些過來,我們再說說話。”

  徐婉兮剛走沒多久,張眉壽便被喊去了松鶴堂。

  紀氏她們和宋錦娘都在。

  所說的話,不外乎皆是臨出嫁前的囑托和交待。

  張眉壽被她們圍著,認認真真地聽著,每一句都聽到了心里去。

  見她不時往偶有下人走過的窗外看,劉清錦笑著道:“二妹不必瞧了,母親說了,還有事情要忙,便不過來說話了。”

  宋錦娘在旁笑著沒戳破什么。

  事情都到這跟前了,哪里還有什么可忙活的。她那妹妹,這會子十之八九是躲在屋子里掉眼淚呢。

  眼見時辰不早了,眾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畢竟老太太還要睡養生覺,明日那般重要的場合,老太太斷不可能允許自己的精神氣色輸給任何人。

  張眉壽跟在宋錦娘身邊出了松鶴堂,就聽自家姨母笑著道:“你也別去找你母親了,你去了,她怕是要哭得收不住,到時別再誤了明日的事。”

  張眉壽點頭應下來。

  “早些歇著,好好養著精神,明日可要累一整日的,進了宮,規矩多,還要聽各方訓言…”宋錦娘交待著道。

  張眉壽笑著道“好”,然而跟姨母分道而行之后,卻仍是帶著丫鬟去了海棠居。

  海棠居里,宋氏不知從哪里翻了好些女兒幼時的衣物出來,剛從外面回來的張巒在旁輕聲安慰著妻子。

  聽妻子邊說著女兒幼時的事情邊落著淚,張巒也啞著聲音道:“芩娘,你且別哭了,你再哭,我怕也要撐不住了。”

  他這眼淚也已經憋了好幾日了。

  宋氏此時卻顧不上他,笑中帶淚地道:“…蓁蓁兩三歲的時候,是極黏著我的,我走到哪里,她都要扯著我的衣裙跟著,那樣小的一個娃娃,粉雕玉琢的,走起來路一晃一晃地,遇到只貓兒,想伸手去摸又不敢…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呢?”

  說著,眼底皆是愧疚,淚珠簌簌而落,話都有些說不清:“你說那幾年我怎么就跟瘋了似得?常是叫那樣小的一個她,嚇得嚎啕大哭,嘴里卻還是‘母親母親’地喊,她跑著跟在我后頭,我頭也沒回…我夢里常是夢見那一幕,你說我當時怎么就沒有回頭抱抱她呢?我當真恨自己…明明該抱著她,叫她別怕的啊…”

  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

  “芩娘,這不怪你,你那是病了,人病如山倒,哪里能自己說了算…真要怪,也該怪我當時沒照料好你的情緒。”張巒忍住淚意,將妻子擁在懷里。

  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他實在沒法子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笑著道:“前些時日,我聽父親悄悄同我說,他正鉆研著一種什么重生之法,能叫人帶著記憶重活一回…等到時父親研究的透徹了,給你試試可好?”

  “父親的話你也信?”

  宋氏只覺得好笑,也聽出他是在開玩笑分散她的注意力,卻還是忍不住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即便真有這種法子,我也不想試…”

  “為何?”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做事又沖動,真叫我回到從前,我也未必就能活得比現在好。許多選擇,一旦做錯了,我怕就再也找不到你們了啊…那可如何是好?”

  重來一回,興許可以彌補一些遺憾。

  但是,眼前的一切才是最好的。

  張巒贊同地點頭。

  珍惜眼前才是最好的活法兒。

  夫妻二人又重新說起女兒的事情。

  講著講著,張巒卻漸漸沉默了。

  “怎么了?”察覺到丈夫的異樣,宋氏問道。

  “芩娘,我想同你商議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丈夫的聲音漸漸開始帶上了顫音,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你讓我痛快哭一場吧,要不然,我怕明天忍不住…”

  宋氏還來不及回應,丈夫就已經倒在了她肩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張眉壽站在院外,聽著隱隱傳出的男人哭聲,不覺一笑,卻也忍不住微微紅了眼睛。

  “姑娘,咱們不進去嗎?”阿豆在一旁輕聲問道。

  “不進去了。”

  她來也不是為了進去。

  只站在這兒,聽得一兩聲動靜,看著院子里亮著的燈火,心中便安穩極了。

  她轉身帶著阿豆離去。

  卻沒有立即回愉院,而是從園子里繞了一圈兒,慢悠悠地走著,看著四處的夜景。

  走到一半時,迎面一道黑影閃了出來。

  “姑娘。”

  棉花停步行禮,將手中的東西遞去:“這是王家公子托人送來的,說是親手做的。”

  張眉壽接過,只見是一只孔明燈。

  借著阿豆手中的風燈,其上的字跡清晰可見。

  上面寫有兩行簡短的字。

  遂意無憂。

  常相見。

  兩行字字體不同,卻各有各的賞心悅目。

  張眉壽彎了彎嘴角。

  接過棉花遞來的火折子,她將孔明燈點燃,緩緩放入夜空。

  不多時,王府和蒼府的上空,也相繼出現了幾只孔明燈。

  張眉壽面上笑意更甚,望著那些越升越高的明燈,神思仿佛也跟著飄遠。

  這一世,她所要嫁去的那個地方,與她而言不再是一座華麗的囚籠,而是除了小時雍坊之外的,另外一個家。

  所以,常相見…

  一定會的。

  余生很短,想見的人,當然要常相見。

  張眉壽回到愉院時,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

  屋內窗欞與幾柜之上,貼著紅色剪紙,今日宮中剛送來的喜服與鳳冠就掛在屏風旁。

  張眉壽走近了瞧。

  金線銀絲,珠玉寶石…便是晝夜不分的趕制,也需耗時數月之久。

  更不必說面前這套,在太子妃大婚冠服的規制之外,顯然又另花了許多精巧心思——至于為何說這心思精巧,皆因好似是處處照著她的喜好來的。

  且此時走近了…

  張眉壽托起那喜服到面前輕嗅,才發覺其上熏有淡淡香氣,非是多么名貴,而是她喜歡的寒梅香。

  她不禁笑了。

  日理萬機的一個人,在一件嫁衣上頭,竟是這般地細致——

  這一夜,她睡得安穩極了,半點沒有上一世出嫁前夕的忐忑緊張。

  她枕頭下放了一顆包著的松仁兒糖。

  那是三妹送來的,說是能叫她做一場極甜的好夢。

  這場大婚,準備得充足而隆重。

  次日,伴隨著喧天鑼鼓,自宮中而來的迎親隊伍進了小時雍坊。

  張家前堂內,張眉壽跪別了父母長輩。

  “爾父有訓,往承惟欽。”張巒眼眶微紅。

  “女兒謹記父親之言。”

  張眉壽叩首拜下后,緩緩起身。

  主婚官是李東陽,他朝著張巒抬手一禮,遂帶領禮部官員離了前堂。

  小時雍坊中,圍看者眾多,氣氛熱鬧卻有序。

  炮竹聲中,王守仁與蒼鹿等人目送著張眉壽上了喜轎。

  阿荔遠遠瞧著,歡喜又遺憾。

  今日本該是她來陪姑娘出嫁的,可現在卻換成了阿豆…但愿阿豆能警醒些,萬不要出差錯才好。

  想到這里,她不免又拿淚眼瞪向身邊的棉花。

  二人成親已滿一年,她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他雖也一直吃著調養的藥,可二人心中根本就沒抱太多希望。

  可誰知就在上個月…她突然被診出懷了身孕!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姑娘大婚前來了!

  棉花摸了摸鼻子。

  為此他已經不知道挨了多少頓罵了。

  這孩子還沒出生就給他添了這么多麻煩,想來日后必不是個省心的,到時還是丟給四弟養吧。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穿過長街。

  聽得鑼鼓聲,人群中一名身穿藍色市布袍子的年輕男子下意識地駐足,轉頭望去。

  他有著一刻的怔然。

  他險些忘了,今日乃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目光追隨著那頂喜轎,年輕男子緩緩地、神態認真地向著喜轎的方向揖了一禮。

  “愿太子妃,萬事勝意。”

  他也不在意轎中之人根本不可能聽得到,語氣誠摯。

  揖禮罷,他穿過長街,最后在一家醫館前停下了腳步。

  醫館的門大開著,他虛叩了兩聲,抬腳走了進去。

  “可是來看病?”夏神醫靠在椅內問,說話間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沒病啊。”

  來人笑了笑:“是聽聞貴醫館在收學徒…晚輩念過書,這兩年也略識得些草藥醫理,故而便想來試一試。”

  他想學醫,治病救人。

  夏神醫了然點頭。

  正要說話時,田氏從后頭走了出來。

  見得來人,她略愣了愣。

  這不是…鄧家公子嗎?

  直到對方朝她行禮,她才回神。

  喜轎在宮門外落下。

  身穿紅色喜袍的祝又樘抬手揭了轎簾,極好看的眉眼間含著笑意。

  宮人以帷幕遮之,扶著張眉壽下了轎。

  視線中,一只修長干凈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

  張眉壽沒有遲疑,便將手輕輕遞入了他手中。

  二人攜手,跨過朱紅宮門。

  “蓁蓁又嫁與我了…”

  大紅喜袍下,少年握著她的手,壓低的聲音里有著笑意。

  上一世也是如此。

  只是心境卻大有不同。

  那時他一切依照規矩來做,不知身邊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只知那將是他的太子妃。

  而今這場大婚,于他而言,是將心愛之人娶回家中。從今后,以夫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護著她,日日相守常相見。

  張眉壽唇角微彎,笑顏如花。

  “是啊,我又嫁給殿下了。”

  二人在宮人的擁簇之下,并肩緩步而行,背影似畫。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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