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建重工業,搞大基建、挖運河、修鐵路等等這些,就得有錢。
如果說,金銀就是錢。
那么大順整體上倒是真不缺錢。
可錢怎么才能往重工業上跑、往基建上跑,這是個難題。
就算是,解決了國內土地交易的問題。
還要考慮,大順對外擴張,拿下來殖民地和市場,錢為什么不往殖民地跑呢?為什么不往輕工業上跑呢?或者說,為什么不往外面跑呢?
歷史上,這種情況,多了去了。
荷蘭人的錢,使勁兒往英國跑。英國的錢,使勁兒往北美南方州跑。法國的錢,更是四處亂跑到處放貸。等到美國發現金子后,歐洲的錢又蹭蹭地往北美跑。等到澳洲和美洲的金子開挖,東印度公司被迫放棄金銀復本位只準銀本位后,白銀又蹭蹭地往印度跑。
資本逐利,這是本性。亦或者說,這就是無形之手的內核。
舉個簡單的例子。
假設印度某地產棉花,但是在內陸,需要一條運河才能把這些棉花運到港口。
而大順的黑龍江畔,其實是片上等的處子地,只靠開墾起來,價值倍兒高。
那么,假設完全的無形之手。
松蘇的錢,現在是會跑印度修運河呢?還是會去跑松遼分水嶺修鐵路?
再比如。
之前劉玉的黃河河道遷民政策,所需的大量的資金。
而這些資金,很大一部分,用那個“泡沫公司”的名字,就足以解釋了。純粹就是用高回報率的“欺騙”,來騙的一大堆本金。只不過,因為北美西海岸真有黃金,所以這么泡沫最后沒炸而已。
那要是沒有黃金呢?
約翰·勞的密西西比公司騙局、托利黨的南海公司大忽悠,最后結局是什么?而他們能吸納那么多的資金,靠的是“偉大的開拓和冒險精神”?還是靠約翰·勞承諾的18的超高回報率?
所以,李欗肯定是想過這個問題,并且劉玉的扶桑移民政策做了一個“好”榜樣。
于是,李欗琢磨的重工業的啟動本金,就得靠“強制”的“贖買費”。
說白了,其實就是靠“地租”來啟動。
無非是,這筆錢,理論上是地主的。
而現在搞贖買。
這筆錢,朝廷代收。收了之后,也不把本金給地主,而是一年給個5的利息,愛要不要,本金二十年以后再說。
但其實,這筆錢,到底是誰出的呢?
農民。
其實,這個改革的思路,和亞歷山大的農奴制改革、斯托雷平的土地改革、甚至于拿破侖三世的消滅貧困的構想、英國的圈地運動等等,往內里看,其實差不多。
都是,通過一些手段,讓資本,集中起來,集中給到一些人或者一些群體,讓這些資本在特定的產業上發揮效果。
區別就是。
俄國的農業是真的次、農業生產水平是真的差。亞歷山大和斯托雷平的那一套,是讓地主富農迅速拿到錢,讓他們搞農業生產,提升農業。怎么讓地主迅速拿到資本?農奴贖買、農奴退社、低價賣地、國家貸款。
農奴贖買的錢,資本集中給地主富農,搞農業大發展,資本流向農業。
而大順這邊,農業真的強、農業生產水平是真的不差——至少,現在是真的天下無雙——所以,李欗不想讓錢往農業上跑。
而是讓佃農贖買的錢,集中給一個特殊的存在,往基建和工業上跑。
簡言之,產業發展,需要資本。
不管這產業是農業、棉花、羊毛、礦產、冶煉、基建,都可以籠統地稱之為產業。
那么,你想種棉花。你想發展棉花產業,就得讓資本,往農業資本家手里跑。
你想開礦,那么你就得想辦法,讓資本,往礦主的手里跑。
總之,你得出個政策,讓資本集中起來,往某個產業上跑。
這里的資本,既包括說現金、錢、金子、銀子,當然也包括土地等生產資料。
比如說圈地運動,土地到底是誰的,其實說不太清楚。你說是鄉紳貴族的?但實際上,農民又有類似“永佃權”的玩意兒;還有一些公地,大家都能在這割草放羊喂牛,你憑啥說這是你的?圈地運動,就是把公地確定成私人的、把類似“永佃權”的玩意兒扔掉,把資本,集中起來。
資本集中起來,才能迅速發展。
那么,李欗覺得,要解決大順的問題,得把注,壓在基建、壓在重工業上。
所以,就得出政策,讓資本,想方設法往重工業上集中。
資本又未必是錢,錢不過是一般等價物。農民出糧食贖買土地,糧食亦可算是資本,畢竟修路工人、挖運河,也得吃飯不是?
這倒不是說輕工業、貿易什么的,就不發展了。
不是的。
而是,大順在實際上已經拿到了殖民地、海外市場、南洋印度原材料的情況下。
這個,靠“無形之手”就行了,
你壓根就不用管,大量的資本肯定會自發地往紡織業、茶葉、海運、印度棉花圈地等方向上跑。
怎么說呢,就跟大順之前,如果說,你的目標是“土地兼并”。那么,你壓根不需要出任何的政策,土地就會“自發”地兼并。
相反,你想要“抑兼并”,你才要出政策。
簡言之,輕工、貿易、商業劫奪,這些東西,在已有的條件下,不需要政策扶植,資本就會往那跑。
而重工、基建、運河、礦業、冶煉、機械這些東西,投資大、見效慢、周期長、回報率低,這才需要想辦法,讓資本往這上面跑。
政策也得看實際情況。
比如說,你想讓資本往重工上跑,也不是不能學劉玉搞黃河河道的政策——許諾百分之十幾的年息回報、政府背書。
你看,劉玉的泡沫公司,很快弄到了許多的白銀。
問題在于,你鼓吹百分之十幾的年息回報、政府背書什么的,挖金子行,且真的有金子,當然可以鼓吹。
劉玉敢學約翰·勞,敢學南海公司,最終泡沫居然沒炸,不是因為他比約翰·勞更懂金融或者詐騙、亦或者劉玉手段高超。
而是因為,北美西海岸真的有大金礦。
就這么簡單。
但搞重工業、挖運河、修鐵路什么的…你鼓吹百分之十幾的年息回報,這不是肯定要炸嗎?
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給出這么高的回報率,你今年把本金吸來了,明年咋辦?后年咋辦?
那就得想辦法,用強迫的方式了。
而這,就非常有意思了。
老馬說:天子啊、皇帝啊,萬民之父,總想扮演一切階級的恩人、家長。甭管說地主,還是小農,還是商人,還是士人,似乎天子皇帝,都要“一視同仁”。都是“兒子”,天子皇帝都是爹,理論上不得一視同仁嘛。
但是,但是,他要是不從一個階級取得些什么,就不能給另一個階級一些什么。
所以,問題不在于李欗琢磨著發展重工業。
問題的關鍵是,李欗居然想的,是從地主身上弄肉,而不是琢磨著去從先發地區的商人、資本家的身上,弄肉。
這,就非常非常有意思了。
首先,是屁股的問題。
老馬諷刺皇帝、天子這一套,說的是就算嘴上說要當所有人的家長,但實際上還是有階級性的。你不從一個階級拿東西,怎么給另一個階級?
是以,文彥博的屁股,就坐的非常正: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而到了乾小四,這里不提那些令人作嘔的滿漢之分的問題,嘴上說士農工商皆朕之民。等著有人真上書說限田的時候,他就只能說再議、再議。顯然,他也知道,屁股應該坐在哪。
而李欗,則是考慮“錢從哪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就琢磨著,從地主身上弄。
雖然說,這錢本質上是農民出的,但動的是地主鄉紳的利益。
這是一點。
第二點嘛,那就更加有趣了。
歷史上,有這么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
說是忠君愛國的洪承疇被俘之后,嘴上嗷嗷叫著要當文天祥。完后皇太極就讓范文程去看看,范文程扯了幾句澹,發現房梁上的灰落在洪承疇的衣服上,洪承疇趕緊把灰給撣開了。范文程回去就說,這逼肯定不想死,真要想死,衣服上落灰還趕緊擦擦?果然,不久,剃發而降。
放在李欗在,剛才的這番回答,其實也是暗含了一下東西。
劉玉肯定不能問李欗有沒有野心,李欗肯定也不能說自己到底有沒有野心。
但是,在詢問對未來看法的時候,李欗脫口而出的辦法,就是要從地主身上割肉。
那,這仔細品品,不免滋味無窮。
地主鄉紳,他們有地產、有土地、是先行制度的絕對受益者。
所以,他們是支持穩定的。
絕對意義上的保守派。和實學派里分的保守激進兩派的分法,不是一個保守的意思。
太子正常接班,他們肯定是支持的。
李欗要是想搞點什么事,他們肯定不會支持:人家太子有大義、有名分、而且還意味著穩定,憑啥要支持一個缺大義、少名分、甚至很可能政策過于激進的人?
換句話說。
如果李欗想要搞點事,靠誰?
地主士紳,肯定是靠不住的。
不管怎么樣,都靠不住。你給出的政策,難道能比太子給出的更讓地主滿意?顯然不能。太子就是地主鄉紳這群帝國體制的保守派,他們支持秩序、支持穩定。
穩定的秩序,本身就是一切。
那皇家都玩上不講尊卑有序、不講等級制度、不講規矩了。那這秩序一破壞,低下的農民也跟你玩什么“天地翻覆”咋整?
是以說,哪怕說,對地主的政策無甚變化。
出于“規矩”本身的考慮,規矩的絕對受益者們,也即這些地主鄉紳們,也不會支持這種破壞“規矩本身”的行為。
已有的“規矩”,其本身,也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換句話說,假如李欗有野心,那是不是可以這么認為:
反正,地主鄉紳也不可能待見我。那我朝他們臉上吐口唾沫,和扇一巴掌,這也沒啥區別嘛。
那我要是能從他們身上割點肉,給別人,是不是別人還能念我的好、支持我?
或者說。
不管李欗到底有沒有野心。
但他的自身條件在這擺著,琢磨著要扇地主一巴掌、揩地主點油,這是假設有野心的基礎。
反過來,他要是連這個都不敢想,那么可以證明他絕無野心。
而現在,固然說,他這么想,就未必有野心。
但至少。
莫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