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統、傳統,這些玩意兒,值幾個錢?有多大的力量?
這個,很不好說。
就像是后世電影《天國王朝》里在耶路撒冷的那一幕。
放在此時的大順,也是一樣的。
血統,沒有力量,因為這不是玄幻世界,血統帶來人和草履蟲之間那么大的差距。
但終究,正如玄武門的李世民只讓大唐混亂了三天;南京城的朱棣也只讓大明混亂了三年。
大順的傳統勢力,還是非常強大的。
這種勢力的特點,是未必能辦成什么事。
但要阻撓什么事,那絕對有力量。
老馬說:(在走完了召喚英靈那一步后),十九世紀的社會革命不能從過去,而只能從未來汲取自己的詩情它在破除一切對過去的事物的迷信以前,是不能開始實現自身的任務的 從前的革命,需要回憶過去的世界歷史事件,為的是向自己隱瞞自己的內容(比如法國人召喚凱撒和格拉古兄弟、英國新教徒召喚哈巴谷)
十九世紀的革命,則一定要讓死者去埋葬他們自己的死者,為的是自己能弄清自己的內容從前是辭藻勝于內容現在是內容勝于辭藻 放在大順也是一樣的。
大順要變革、革命、改變、真正走向一個能波及到世界三分之一多的人口的偉大變革。
那么,這場變革。
在“它在破除一切對過去的事物的迷信以前,是不能開始實現自身的任務的”。
換句話說。
未來的中國這片大地上的變革,需要把所有舊的東西,不只是本國的,甚至是外國的,舊的、傳統的、過去的路全都走一遍。
直到發現,其余的路,全都走不通之后。
直到發現,一切過去事物的迷信都是扯犢子、都不切實際、都走不通之后。
才能徹底放下了幻想,不得不選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一首嶄新的、由小農和工人一起合唱的詩篇。
也就是說,在新時代的真正變革,開始實現自身的任務之前。
大順還需要一個“破除一切對過去事物迷信”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實質上,準備跑路的劉鈺、已然老去的皇帝,對于將來的人而言,亦可能算是“可以迷信的過去的事物”。
或者,就是老馬說的——“可被召喚的英靈”、“可披著其尸骨的亡靈”的“卡池人選”。
亦即是說:
只有當周公的禮、井田的夢、漢代的經、唐的均田府兵、宋的青苗、蒙元的基層豪強的無限自由到黃河漕運被切斷中央政府都不知道、明的官田和大農村設想、大順的均田均一半、再到實學派的改革…等等、等等。
這些在“古代亡靈卡池”中的所有英靈曾走過的路,都走不通,使得將來的人民和廣大群眾徹底破除了對過去——包括實學派的歪經在內——的一切迷信,都已破除后。
真正的新時代的大變革,才會到來。
也即是說,當各種各樣的路,走到最后,發現都走不通之后,不得不選擇一條自己走出來的路。
所以,在大順的這個戲臺上,想要唱的精彩,想要在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內,把破除一切對過去的事物的迷信的大戲唱完,那就需要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政策、以及至少一場的政變。
因為,這些三十年后、五十年后被視作“過去的英靈”的政策,很多都是彼此相悖的、很多都是完全相反的。
所以,不可能只靠一個“皇帝”來破除這一切。
而是,至少需要兩個、或者三個。
前一個向后、下一個向前。
前一個斥責后者為大逆不道、后者斥責前者被奸佞所愚要清君側。
正如老馬所言:(當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之前),問題已經并不是“共和國還是君主國”的爭論,而是別的問題 簡言之,共和,在某種條件下,只是作為君主國條件下,資產階級改造社會的一種形式。而實際上,資產階級,是有可能在君主制下,繼續完成他們的社會改造。只不過,如法國,因為需要召喚英靈,所以用辭藻勝于內容的形態,剁了封建的頭,共和,只是在這個階段下的一種“工具”,一種政治形式,目的是改造社會,而不是真的糾結于“共和”還是“君主”這種辭藻。
當資產階級繼續發展,卻會發現,他們又把君主請回來了。
直到說,當這一步走完,然后才是內容勝過辭藻的過程。
而到內容勝過辭藻這一步的時候,亦即是破除了一切對過去的事物的迷信的時候。
是以,到這一步的時候,帝,已經屬于被破除的密信的內容了,那就連作為辭藻的意義都沒有了。
既不是內容,也不是辭藻,那么“帝”這種“信則有、不信則無;Nothing,Everything”的東西,壓根也就不存在了。
一群人在那爭論,陽光萬里好、還是白云遮天好。
而一群信奉黑夜的人,會需要去辯論陽關萬里還是白云遮天嗎?既不需要考慮,那么自然也就不再存在太陽。因為陽光,本身就是舊事物的迷信的一部分。
歷史上的中國,走完“破除所有舊事物的迷信、發現那些路都走不通”的過程,從1840年開始算起,整整走了110年。
在這期間,走過帝制、走過復古、走過托古、走過基督、走過洋務、走過變法、走過共和形式、走過藍衣社低配法西斯蒂、走過落后民族裝在籠子里展覽、走過屠刀人要換種地要過火的軍政府、走過連關稅都不存在的“自由貿易”、走過聯省、走過軍閥混戰的分裂…
當所有的,舊的,本國的舊、他國的舊,全都走不通之后,才自己找到了一條破除了對世界歷史的過去的一切迷信之后的路。
而大順,劉鈺樂觀地估計。或許,這個破除過去事物迷信的過程,從現在算起,若是有那么一位手段高超的野心家的一場政變,或許只要三五十年。
畢竟,老皇帝的意思,是拉起一道新的長城,內外分治。
這,等于是“雙線程”。
一條線程,是為了跑“舊路”,證明“舊路”走不通。
一條線程,可以跑“新路”,發現“新路”其實也走不通。
舊路走不通,自不必提。
而這條“新路”…
英國或許可以靠3500萬平方公里、獨自先發之優勢、2億多殖民地勢力范圍人口,養百萬工人“貴族”,驕傲地挺起胸膛支持大英帝國;但這條“新路”,可養了天下,更養不出大約3億5000萬、而可能伴隨著大順下南洋開東北移扶桑到時候得有個四五億、至少此時世界總人口三分之一還多的“貴族”。
簡單來說,甘肅西北缺水的百姓算人嗎?西南云貴山區靠玉米地瓜在山頂種植而人口爆發增長地區的困苦百姓算人嗎?甚至說當海運取代運河之后,魯西地區的百姓算人嗎?
既是這樣想。
或者說,既是劉鈺認為,不要說老皇帝,就是自己、乃至于現在的實學派,將來可能都是要被破除的“過去事物的迷信”。
老皇帝能算是將來可能“召喚亡靈”中的“英靈”嗎?
他這個英靈,有獨有的技能卡嗎?
應該說,是有的。
他靠征稅、靠賦稅,養出了軍隊。再用刺刀和軍艦對外擴張,以賑災、減賦、廢漕運降低運河勞役負擔、修黃河河道等方式,亦算是“連本帶利”地還回來了。
這,在將來,可能也能算是特殊的“英靈卡技能”,說不定可能會被召喚一次。
那么,換句話說,這也就意味著,劉鈺認為老皇帝這張將來的“英靈卡”,已經圓滿了。
既不太可能有所增加。
也不太可能有所減少了。
故而,現在老皇帝是怎么想的、怎么設計的、怎么布局的、怎么準備的、怎么計劃的…那都不重要了。
劉鈺不想提什么意見,也不想做什么錚臣勸諫了。
老皇帝想怎么搞,那自己就順著老皇帝的想法,撿好聽的、或者說皇帝想聽的,說就是了。
其實事到如今,老皇帝如何布局,無非也就是個“新時代從舊時代的母體上誕生”的過程中,流多少血、到底有多疼的事。
至于難產、甚至一尸兩命,已無可能。
雖然劉鈺已經算做大順的保守派了,希望保持大順這個國家機器至少到黃河大堤修完、希望大順能夠繼續往前多走幾步以便將來以恐怖終結舊時代的過程能快一點。
劉鈺只是覺得,現在舊時代孕育的這個胎兒,月份還不太足。
他是覺得,應該還有機會,讓舊時代孕育的這個新胎兒,出生的時候,不但健壯,而且手里提著一把刀。上來就把舊時代這個母體一刀攮死,肯定比勁兒不是太足掐著脖子一點點掙扎著翻滾著掐死強。
但,真要是搞成激進、混戰、崩塌,在不斷流血中走完四五十年,那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就算在混亂中折騰七八十年,那也不過才走到西歷1840年。
不過,不管怎么樣。
“帝”,只能是作為舊時代孕育新時代的一種手段。
而不可能是這片土地的最終解決方案,因為這玩意兒,解決不了世界三分之一多的人口的根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