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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里病外治(二)

  一船人參的利潤,足夠提供上萬支步槍,這話說的一點都不夸張。

  實際上原本的歷史上,到清中期開始,遼東哪還有參?都是些林蔭棚的參。

  更遑論大順有明末遼東PTSD,瘋狂往松遼分水嶺以南的區域移民。

  而北美的人參貿易,方興未艾,上百年的參,有的是,畢竟這玩意兒之前也根本沒人采。

  這東西作為奢侈品,一棵千年參,和一百棵十年參的價格,那可真的不一樣。

  大順的人力成本在那擺著,火槍的價格,肯定是比褐貝斯要低得多。說句難聽點的,鹽改之前,每年鹽商給朝廷的捐獻,都夠北美印第安人和法裔居民打上五年軍費。

  這一點不要說朝廷出,就是一些專門琢磨著在北美惹事的私人,那也出得起。

  正所謂,武器不如銀元、銀元不如主義。

  而北美的阿卡迪亞人、瓦巴納基聯邦人,要說他們有沒有主義,這得怎么看。發誓要把侵略者都弄死,算不算主義呢?

  英國王黨這群人,對于新教徒的魔怔和瘋狂,以及那些所謂的“游騎兵”在北美干的事,可是一清二楚。

  清楚到正在販奴、承認奴隸、四處殖民、動輒屠殺的英國人,都感嘆一些清教徒游騎兵的所作所為,是不可忍受的、完全反人類的。

  要知道,能被這個時代的英國人,認為是“反人類”,那些北美新教徒游騎兵到底對阿卡迪亞人干了些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復仇,是一種主義嗎?

  只怕此時,大抵是的。

  英國政府也不必裝好人,他們在這件事里,也并不無辜。甚至他們自己就是推手。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那些阿卡迪亞人、瓦巴納基人,他們沒辦法游過大西洋,來倫敦報復。

  于是,大順給北方人提供武器和銀元這件事,本來是壞事。

  但是,辯證地去看,對于英國政府而言,卻又未必不能把壞事變成好事。

  北美的很多問題,此時當然算是英國的內政。

  但顯然,北美這些內部的“病”,恐怕還真的靠外部來治。

  與此同時,北美北方的森林里,圣約翰河的河谷平原上,一隊阿卡迪亞人的士兵正在森林里扎營。

  這支隊伍的人數約莫有400多人,隊伍里的人年齡不一,甚至還有女人。

  最小的,也就是十二三歲。

  年紀最大的,也就是這支隊伍的首領,約瑟夫·戈丁·迪特·貝爾方丹,今年已經63歲了。

  頭發花白,身體卻還硬朗。

  和這支游擊隊里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們對那些新英格蘭人新教徒,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兩年前,就是在這里不遠的村子里,約瑟夫·戈丁被新英格蘭的游騎兵抓獲。

  游騎兵中尉摩西·哈森,當著約瑟夫·戈丁的面,把他的女兒的頭用刀劃開,把他女兒的皮整個給剝了下來。

  隨后,又用火燒死了他的三個外孫,并把一個外孫燒焦的手塞進了約瑟夫·戈丁的嘴里。

  約瑟夫·戈丁帶著兩個孫子和另外的女兒,在守衛喝醉后,逃到了森林。

  女兒的皮被剝下來、但卻還未死去的哀嚎,直到現在,哪怕兩年過去了,依舊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赤紅色的、沒有皮的身體在痛苦中扭動,伴隨著摩西·哈森等游騎兵的笑聲,成為了老約瑟夫無法忘卻的夢魔。

  這支游擊隊中,老約瑟夫的經歷,并不是最慘的。

  比他慘的人,比比皆是。

  所以這支游擊隊里,會有女人和孩子,并且成為了堅定的戰士。

  俗話說,好人有好報,惡有惡人磨,可現實并不是這樣的。歷史上摩西·哈森,一直做到了美軍準將。

  他最出名的事,倒不是屠殺阿卡迪亞人,而是華盛頓下令抽簽處決英軍戰俘的阿斯吉爾事件中,他對被抽到簽的英軍軍官表達了同情。

  惡人做了一輩子的惡,就因為這點同情,成為了好人、紳士、值得尊敬的善良的人。

  而歷史上約瑟夫·戈丁逃走之后,沉浸在女兒和孫子被當面剝皮燒死的痛苦中,不到三五年,便和妻子紛紛死了。

  此時的約瑟夫·戈丁,已經完全不信那一套好人好報、行善天堂的說辭。

  他現在的腦子里,想的只有復仇。

  他要抓住摩西·哈森,把他的皮扒下來。

  不止如此,他還要殺死每一個他看到的說英語的人。

  和牙買加的奴隸燒死白人、亦或者明末江南奴變佃變把主人打死的那些人類似。后世的“史學家”或者“相信人間擁有愛和永恒正義”的人,難免會說他們的報復過于殘忍、失去了正義性等等。

  這種寧可自己死、亦要做完美受害者供后人憑吊的想法,此時并不是主流,甚至基本沒有什么存在的空間。

  約瑟夫·戈丁和他身邊的這幾百名游擊隊員,想做的事非常簡單也非常粗暴。

  殺回去。

  現在,他們手里拿著大順支援的步槍,吃著大順從北卡羅來納和康涅狄格州購買的廉價玉米和小麥——只要不給紙幣而給白銀,玉米和小麥要多少有多少,十三州的商人會主動運到圣勞倫斯河。

  他們手里拿著的當初大順從法國人那購買的海軍款步槍的改進版,成為了阿卡迪亞游擊隊和瓦巴納基聯邦軍的制式裝備。

  正如英國王黨的那群人所言,火槍在大順的生產價格逐漸降低,一船人參貿易的利潤,足夠送來上萬把火槍。

  或許,從“美學”的角度,此時此刻,約瑟夫·戈丁,應該從口袋里掏出幾個鉛兵娃娃,那是兩年前被游騎兵活活剝皮的三個孫子的遺物。他應該在篝火旁,將這些鉛兵娃娃,融化成為鉛彈,化作復仇之魂,在將來的復仇中用上。

  但現實并不是這么“美”的。

  當初他逃走后,跟他一起逃走的另一個女兒,很快就瘋了。因為姐姐被人活活剝皮的場景,她怎么也忘不掉,不久之后就徹底瘋了,跳進河里淹死了。

  逃走的另一個孫子,得了天花死了。

  他的村子被燒了。

  村子的馬都被搶走、糧食都被燒毀、房子全都燒了、牛全都殺了。

  他連被剝皮的女兒和外孫孫子的遺物,都沒有了,更不可能有什么鉛兵娃娃。

  他的仇人,那些游騎兵,這些年一直造到處追殺他。

  和英國的正規軍不同,英國的正規軍受制于操典,并不怎么會在森林中作戰,而北美的巨大原始森林,以及華盛頓和第44、48愛爾蘭團的覆滅,促使了北美組建了游騎兵。

  也就是,從邊境地區那些熟悉叢林作戰的人中挑選,以游擊戰對抗游擊戰,干得好將來可以將搶來的土地優先分配。

  這些人很擅長在森林里作戰,用標準的土匪的作戰方式,殺光、燒光、搶光,剝頭皮、換賞銀。

  應該說,北美的游騎兵,是最接近“連隊”這個單詞的英語本意的。

  連隊,公司,是一個詞。

  這些游騎兵連隊,就是一個個公司,由人出錢組建,戰后分紅分土地,分優先圈地權。

  這些阿卡迪亞人的村落分散各地,每個村落也沒有多少人,于是一個又一個的村落就這樣被游騎兵毀滅。

  應該說,阿卡迪亞人應該“感謝”這些游騎兵新教徒。

  是這些新教徒,讓他們學會了“團結”,教育了他們,使得他們逐漸有了超越了家庭和村落的共同體認識。

  現在,想約瑟夫·戈丁這樣的人,很多很多。

  有些是死里逃生的、有些是在被驅逐的過程中暴動自救的、有些是在船上被大順救下來的、有些是從西班牙殖民地運回來的。

  和西班牙人的談判,是輕松且愉快的。既然西班牙人擔心新教徒的擴張,本國又缺乏足夠的人口填充,那么他們寧可選擇阿卡迪亞人、或者中國的天主教徒,也勝過將來被新教徒蠶食。

  而大順對那些死不悔改、絕不改信的天主教徒,態度那是相當明確——應潤盡潤、能潤皆潤。

  只要別讓大順政府掏這筆錢就行。

  這里面,羅馬教廷的作用,或者說耶穌會的作用,還是有的。

  耶穌會鑒于中國的“教友”遭到了普遍的迫害,甚至中國這邊自立了東方大牧首區歸禮政府管轄,算得上是自立教宗級別的超大型大異端了。

  于是在和西班牙這邊達成意向之后,耶穌會通過其軍事組織,向世界各地的天主教徒發出了募捐號召,準備將大順的還堅持“正信”絕不退教的天主教徒,通通運走。

  至于被退回來的阿卡迪亞人,他們本來也不習慣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生活。那里相對于圣勞倫斯河,太過炎熱,類似于讓一群東北人去南洋生活,也確實受不了。

  即便是這些被退回來的阿卡迪亞人,也經歷過在海上被人直接往大海里扔的事。

  當初僥幸未死的各路阿卡迪亞人反抗軍的領袖,這回基本都回來了。

  隨著大順的火槍、糧食、鉛彈、火藥的到位,這些人很快就拉起來了大量的游擊隊。

  約瑟夫·戈丁組建的這支游擊隊,很是典型。

  指揮官就是他。

  他是游擊隊的核心。

  在他之下的,是戰斗牧師讓·路易派來的牧師。

  鑒于讓·路易·勒魯特雷是法國巴黎外國傳教士協會出身——這個破協會也不是什么好鳥,可以視作法帝國主義對外擴張的工具,二鴉法國的借口,馬神甫事件的馬賴,既是這個帝國主義的擴張工具巴黎外國傳教士協會的人——既然是對外擴張的工具,那么宗教肯定是要有最基本的“施符水”的技巧。

  所以,跟隨這支游擊隊的戰斗牧師,也充當著游擊隊的醫生。

  至于說,宗教和傳教士在這場沖突中該怎么定位,這要分開看。

  就像是南美的巴拉圭神國故事。

  一部分傳教士,可能會和當地人站在一起,反抗來自教宗和國王的命令,徹底喪失了國家這個概念,拿起槍反抗殖民者幕后的交易。

  而大多數時候,也如巴拉圭神國一樣,傳教士以本國利益優先,在政治博弈中果斷地背叛這些教徒。神職人員會無情地將他們作為耗材,作為帝國政策失敗后的談判籌碼,隨時可以放棄。

  準確來說,讓·路易·勒魯特雷,也不是什么好鳥,也是站在法國的利益上做事的,包括因為英法停戰而扇動米克馬克人去和新英格蘭打仗等。

  但其實還是那句話,沒有矛盾,只靠他的扇動能有多大的作用?如果他不扇動,是不是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就不屠殺了?

  同樣的看問題的角度,也可以引到這支游擊隊的三號人物,也就是大順這邊派來的懂法語的軍事顧問。

  像是大順派出的這種軍事顧問,要說他們有什么悲天憫人的情懷,只怕是沒有的。

  他們來到這里,多數因為每個月可以多拿8兩銀子的補貼,以及可以建功立業。

  從大順帝國派的角度來看,這種花小錢、辦大事、促進復仇從而為大順開拓西海岸爭取時間的做法,是非常正確的。

  大順的帝國派其實也不在乎這些人的死活,只是希望借用他們的力量,來達成大順的戰略目的。

  但同樣的,客觀上,大順的軍事顧問、武器支援,的確支持了阿卡迪亞人的反侵略戰爭。

  畢竟,大順這邊,一直以來講究的是“因行稱義、論跡不論心”,和新教那邊的“因信稱義、論心不論跡”,兩邊很多時候完全就是雞同鴨講。

  就像是大順這邊的人,以及后世的人,是不可能理解那群人對“阿卡迪亞人大驅逐并不是種族的滅絕”的辯解——因為不是出于滅絕的目的,而是出于消除軍事威脅的目的,所以雖然實際上造成了集中營和滅絕,但不能算是種族的滅絕。

  既然是一個講跡、一個講心,那也實在沒什么可談可辯的。

  論跡的話,就是大順往圣勞倫斯河和五大湖地區,派了一大批西海岸的印第安人歸化的、和東北老林子里招募的森林輕步兵,以及一批軍事教官、農政教官等。

  大順這邊派來的各種教官,就屬于是大順特色的義學體系導致的大量新學派畢業生嚴重過剩的一種體現。體系在那擺著,很多新學派的人除了去海外找點事做,在內部被科舉派壓著,也著實容納不下這么多的人。

  這些軍事教官,除了教作戰、教他們把游擊隊聚攏起來搞一部分正規軍之外,還要在他們的村落里教他們種地、修水壩等。

  實際上大順這邊也知道,可能混不了幾年,這些教官也會選擇在當地生活,歸化為天主教徒,或者融入當地,不過那也無所謂。

  帝國派有帝國派的想法。

  劉玉有劉玉的想法。

  目的不同,但手段卻很一致。

  劉玉支持這些人的原因,很多,不管是出于抽象的人性,還是更高的目的,都說得通。

  因為從劉玉的角度來看,給反抗者提供步槍,讓他們比十三州的地主和土地投機商更可怕,是促進北美的人民真正覺醒、真正啟蒙的好辦法。就反對個新英格蘭的政教合一,流于表面的東西,算個屁的覺醒。覺了半天,到最后不還是政教合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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