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而政治又和經濟息息相關。
那么,大順參戰之后,最大的影響,并不是說在軍事上攻占了直布羅陀。
而是,伴隨著大順參戰,直接重寫了整個大西洋三角貿易的體系。
這種貿易體系的重寫,看起來并不如攻占一座堡壘那樣波瀾壯闊。
但實際上造成的影響,要大得多。
以英國的奴隸貿易為例子。
英國的奴隸貿易;北美的奴隸貿易,是兩條不同的線。北美賣酒、英國賣布。
英國的奴隸貿易,原本半數是靠印度的棉布、半數是靠蘭開夏生產的那種混紡棉布。
英國對蘭開夏生產的棉布,是有一定的退稅補貼的,而且對東印度公司運來的印度棉布,是加稅的。
英國東印度公司,是英國東印度公司。
英國非洲公司,是英國非洲公司。
英國是個國家,是要征稅的,是要管控的。
并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么簡單,東印度公司直接把棉布運到非洲,再把奴隸帶回去就行。
真要這么干,非洲公司非要和東印度公司干起來不可。
而且,政府老早就想收拾東印度公司了,最起碼不要讓他們過于無法無天,是以東印度公司的貨物,也必須要遵守規矩,把棉布運回到英國。
加了稅之后,再由專門買賣奴隸的公司和商人,運往非洲。
這就是壟斷貿易的“好處”。
方便控制。
否則的話,真要是放開了好望角以東的貿易,這么說吧,蘭開夏的棉布產業連出生都沒機會出生。
現在,英國丟了印度、東印度公司已經死定了。
主力艦隊并沒有如歷史上那樣,一場決戰把法國海軍打廢,瓦解了法國登陸的可能,使得英國的海軍可以半數監視法國、半數在大西洋游蕩獲得制海權。
也就是說,即便大順參戰,和英國只打了一場算是大規模的海戰。
但是,其戰略意義,是盯死了英國海軍,使得廣袤的大洋不再被英國海軍掌控。
就戰略意義上講,大順已經達到了目的。
登陸英國本土,那是法國的戰略目的,不是大順的。
大順海軍的戰略目的,從不是去幫著法國人獲得歐洲霸權的,而是打碎英國的航海條例和貿易體系的。
這,未必需要打一場特拉法爾加級別的海戰。
需要的,更多的是主力艦隊在那比定力,而巡航艦、護衛艦、重裝帆船等搶占貿易線。
歷史上,拿破侖時代曾經對英國搞過大陸封鎖。
其失敗的根本原因,就是法國的生產力不足、生產力水平不夠,沒辦法以一人之力,為整個歐洲提供工業品。
而現在,大順不敢說為整個歐洲提供工業品,但是至少在奴隸貿易、三角貿易中的大部分商品,大順都能做到把英國趕出貿易體系。
這場有些奇葩的、似乎并不激烈的戰爭,打到今年五六月份,在貿易上的直觀表現,就是蘭開夏的紡織業崩了、法國的棉布禁止令在奴隸販子和商人集團的推動下名存實亡。
因為,歷史上西非的奴隸貿易中,交換奴隸的商品比例在那擺著。
紡織品,占55。
酒類,占18。
武器火藥火槍刀劍等,占11。
其余金屬制品,占5。
剩余的鏡子、梳子、傘之類的破玩意,占了11。
這個比例,是總比例,當然會根據不同的地區而有所區別。
比如狩獵象牙比較發達的塞拉利昂等地,武器的比例會上升。
比如岡比亞等地,對酒類的需求,更傾向于葡萄酒,而非朗姆酒這和教義有關,教義問題,葡萄酒可以繞開教義,但朗姆酒就不行。
紡織品中,主要也是棉布。歷史上一部分是印度棉布,另一部分就是那些劣質的蘭開夏的混紡棉布、以及法國59年財政部牽頭的劣質棉布。
只需要看看這個貿易品數據,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在大順摻和了“一戰”之后,三角貿易的貿易體系就要被大幅度改變。
武器火藥刀劍等,大順不會去搶法國人的份額。
金屬制品…這個也不好說,很多是瑞典的鐵,鑒于外交關系和瑞典中國公司的存在,這個生意大順也沒怎么搶。
酒類更別提,大順不禁酒,但絕不可能從東亞運酒過來賣。
而紡織品的55、其余雜貨的11,這個接近70的份額,大順是完全可以全部吃下的。
只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大順這邊的商人不可能販奴。
和道德什么的關系不是太大。
而是大順這邊不能吃獨食。
吃獨食,自己壟斷奴隸貿易,這還了得?幫著大順說話的買辦,就全成敵人了,這會直接促進歐洲、尤其是法國的新一輪產業自足和技術進步。
況且,大順這邊一直有個問題,就是對于白銀黃金,只吃不拉。
故而從單純的商業角度,大順并不希望摧毀三角貿易。
而是,取代三角貿易中“工業品”的提供者,重寫貿易體系內重要的“生產者”。
這就還是那個蛋疼到奇葩的問題。
也即是,就算當年三寶公的艦隊,來到了歐洲,那也發展不起來貿易。
因為,大明要的白銀,當時的歐洲也不多。是美洲白銀的出現,催生了世界貿易。
三寶公的艦隊就算當時到歐洲了…來干啥?
來扶貧?
用棉布、茶葉、絲綢等,換這邊的羊毛,運回去?
同樣的,現在也是這樣的情況。
大順把一堆棉布啥的直接運到非洲,運啥回去?非洲能拿出這么多的白銀黃金嗎?象牙就算把整個非洲的大象牙都折了,能頂得住大順的棉布小商品的貿易額嗎?
所以,到頭來,其實大順在費城那邊嚇唬人說要反對奴隸制,縱然從道德情感上是反對的,但實際上大順的商人們毫無興趣。
甚至可以說,大順現在也算是三角貿易中的受益者。
大順的出現,沒有摧毀三角貿易。
只是把三角貿易中“工業品”的生產者,從弗蘭德斯、蘭開夏、南特、恩格爾斯堡、孟買、達卡等地,轉移到了松蘇。
這種轉移,對英國來說,是毀滅性的。
對法國來說,則是日益壯大的三角貿易集團,綁架了法國的政策,使得法國在保護本國剛起步的紡織業;與保護三角貿易的巨額利潤和大量稅收之間,選擇了后者。
至少,歐美幾個先發國家的制造業發展,都有一個“痛苦且動蕩”的“貿易保護時代”、或者“禁運時代”。
各國都是如此。美國立國后靠的是英法戰爭拿破侖以及英美戰爭,硬生生撕開了商人集團,逼著資本流向制造業。
法國的棉紡織業起步,則是靠著七年戰爭期間,英國對法國的貿易封鎖,使得法國急缺和非洲貿易的棉布,這才使得南特和魯昂的棉紡織業迸發出了生機。
這里面,此時此刻,在棉紡織這一塊,走的最快的,也就是英國的蘭開夏。
然而,伴隨著大順參戰、英國無法攻下法國的塞內加爾、大順在印度擠走了東印度公司。
蘭開夏才起步的棉紡織業,已經死了。
之前,已經是半死不活,因為劉鈺在松蘇搞了這種“劣質混紡布”,在荷蘭人的幫助下造假。
而現在,則是直接掐斷了蘭開夏的最后一口氣非洲市場。
大順經歷過劉鈺的改革,也目睹過揚州城的衰敗。
而同樣的故事,此時也正在英國上演。
60年前,6000人口的利物浦,因為三角貿易,人口暴增了十倍,達到了接近八萬人。
靠的,是背后的曼徹斯特、蘭開夏,以及非洲市場的棉布。
大順開始參與歐洲貿易,又使得接近8萬人的利物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人口急速衰減。
經歷過大順改革的人,都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因為揚州的鹽工、漕工當年已經展示過了。
利物浦也不會因為他們信基督教、念圣經,于是就和大順的人不一樣。
都一樣,尤其是以階級的利益視角來看的時候,沒啥區別。
而這,又將給北美的大地主、大商人們,提供了又一個組織征稅和暴力機關的理由。
一場新的移民潮,即將到來。因為英國的工業萌芽,崩了。
早來到北美大陸的這群人、這群地主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地,要漲價了,只要你們能組織起來軍隊,不準讓這些人去西部墾荒,那么你們就要發大財了。
當然,福禍相依。
危機危機,既是機會,也是危險。
如果你們不趕緊組織起來軍隊和稅收,那么你們可能快要被吊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