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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拼命是錯的、掙錢是對的(五)

  約翰·賓能找出一萬個理由,證明這些土地歸他、別人想要強制拿走是不對的。

  他可以從《圣經》、講到英國習慣法、再講到傳統、再講到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等等、等等。

  而大順這邊,也一樣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證明那些人如果將來有一天來把他的土地收走,是正確的。

  且不提很多人所嗤之以鼻的“階級的道德”、“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法律”這些東西。

  就說點宗教的。

  《圣經》。

  既可以解讀出君權神授、黑暗的中世紀。

  也能解讀出宗教改革,迎來自耕農和小生產者時代。

  甚至后來還在南美解讀出了解放神學,都能把《出埃及記》解讀成上帝在歷史中站在被壓迫者的一邊,使被壓迫者得解放。靈性是在對上帝的忠信與為窮人獻身這兩者之間‘辯證’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所以,說到底,這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事。

  上古時候的辯論家們,就知道,辯論得先確定一個共同的認知。比如說什么是白、什么是黑、什么是馬、什么是牛,這些最基本的共識得有,然后才能辯論。

  現在這個時代,連共識都不存在,最后只能講點實際的。

  什么是實際的?

  說到最后,還是錢。

  畢竟,這個時代是如此的大、又如此的小、如此的互相不同、又如此的習慣相近。

  基督可能到了大順地界,不如關老爺好使。濕婆去印第安部落,肯定也就是個萬物有靈之一。

  但是,手持100兩金子,別說從印第安人這跑到大順再跑到日本再跑到南美,都好使。

  就是穿越到水滸傳之類的里,這100兩金子都足夠改變歷史走向了。

  約翰·賓很鄭重地考慮了一下陳青海的想法,苦笑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果我不想讓他們搶我的土地,那么我仍舊可以選擇支持跨越阿拉巴契亞山。但,因為現在打不過,所以我要支持,就得出錢,組織軍隊,仍舊要花錢。”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如你所說,英國政府一旦退出戰爭,是不可能在這里繼續駐扎軍隊,來和法國人作戰的。要打仗,就得我們花錢了”

  “而且,肯定是我們這些土地所有者花錢。因為商人不會花錢的,比如漢考克,我確信,他不可能為了西進奪地而出一分錢,因為他要賣茶葉。”

  “而土地投機商…事實上,伴隨著你們參戰,沒有資本會選擇投資西進圈地。”

  “你們毀滅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現在又毀滅了倫敦東印度公司…這些金融家們,日后會對你們的警告,非常重視。”

  陳青海聞便笑了起來。

  應該說,這正是這些年大順軍隊做出來的非常卓有成效的一件事。

  歐洲的金融家,對“非大順持有、但卻距離中國人很近的高利潤投資”,如同上面沾了屎一般,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當初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毀滅,很多人就已經有點長記性了。

  等著這一次英國東印度公司也毀滅了,這個記性更是深刻。

  在大順參戰之前,可是有不少大商人、金融家,找到華盛頓等人。建議他們牽頭,成立個西部土地投機公司,趁著和法國印第安人開戰的機會,先圈占個幾千萬畝土地。

  將來必定大賣。

  等著大順參戰,并且在巴哈馬讓漢考克帶個話,說必要保阿拉巴契亞山的印第安人后,很多人已經連夜撤資跑路。

  不想招惹、也不想沾身上一身屎。

  很多人更是哭的哭爹喊娘,本以為皮特這種戰爭狂人,一定會堅持把法國人從北美驅趕走。這么好的機會,這不把全部身家都投進西北土地投機中?只要法國人一滾蛋,這地還愁賣不出去?

  結果大順參戰,直布羅陀附近,一場海戰、一場陸戰,這西北土地投機的股東們,能撤資跑路的早跑了,剩下跑不了的就只能哭了。

  資本是最精明的。

  沒有英國的正規軍趕走法國人,指望著只能硬一分鐘的北美民兵們,去和法國正規軍爭奪俄亥俄谷地區?能不能打得過有法國支援火槍的印第安人都兩說。

  這些年印第安人的力量也在飛速增長,法國人往大順賣人參貂皮賣的非常開心,也就更加注重給印第安盟友的“封貢”。劉鈺毀了高麗參貿易,俄國人毀滅了歐亞紫貂,這兩者貿易的很多好處,轉移到了印第安人身上了。

  哪怕他自己對人參的藥用價值存疑,倒不是覺得一點用沒有,而是懷疑古方里的參到底是黨參還是人參。但這玩意兒,反正吃不死人,要是讓大順直接出財政補貼法國和印第安人那是不可能的,利用這種貿易,等于加了點中產稅或者奢侈品稅唄。這種稅,最容易加了,連拔毛的時候叫一聲都不會叫。

  反正現在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那些試圖翻越阿拉巴契亞山的貧苦百姓,尤其是貧苦的蘇格蘭愛爾蘭移民,他們即將面臨大順、法國、英國這三大帝國主義;外加北美諸多商業集團、土地地主集團、和種植園主的聯合絞殺。

  事就是這么個事,大順這邊正在和這些“先來的”移民,商量一下,搞個章程出來。

  最起碼,這事歸你們賓夕法尼亞管。

  或者蓄意屠殺印第安人,那就得拿出來個說法。是殺啊,還是絞刑啊,還是火烤啊,這個你們自己定。

  你們要是不定呢,到時候就炮擊費城報復。

  你不要說殺印第安人的不是真正的賓州人,大順不管這個,因為大順直接去阿拉巴契亞山畢竟不方便,可以提供裝備確保印第安人守得住,卻攻不進平原。那就只能在東部報復。

  到時候,就看看這群北美的人,到底是熱淚盈眶地說大家都是上帝選民,要團結一致,不惜把賓州打爛了,也要和這些異教徒開戰?

  還是,東部的商人、先來的地主,把團練拉起來,先把這些“擅啟邊釁”的人,都絞死。以免中法報復東部?

  亦或者,是英國的百姓聽聞自己的廣義同胞,正在阿拉巴契亞山為民族爭取生存空間,于是貴族老爺們主動要求把土地稅加到三一稅、商人們捐出錢造艦,要將戰爭進行到底?

  還是英國上下一片嘩然,痛斥他們是白人中的惡棍、毫無信譽的蘇格蘭盜馬賊、愛爾蘭惡棍,和大順法國一起,封控阿拉巴契亞山,對賓州施壓要求嚴懲兇手、嚴懲越境者?

  這有助于讓北美這群人深入了了解一下,什么叫法律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

  當然,大順阻止英國人跨越阿拉巴契亞山,是客觀上促進了進步的。

  這種進步性,無關道德,也無關印第安人的生命。

  而是,老馬曾專門批判過類似的問題——如何在墾殖殖民地,制造出工資勞動者?

一個人盡管擁有貨幣、生活資料、生產資料,但如缺乏工資勞動者(即被生活所迫而自愿出賣其自身勞動力的人),他就不能成為資本家…資本并不是一個物件,而是以物為媒而成立的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社會關系  那么,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老馬批判過一種“一舉兩得”的妙策:

…將未墾地課以人為的價格,使得從歐洲來的勞動者能用貨幣購買土地。但是,在能購買土地成為自耕農之前,必須要作長時間的工資勞動,以掙到可以購買土地的工資  …從歐洲來的勞動者,除非為貨幣勞動,否則他是無法獲得購買土地的足夠貨幣的…是資本家未曾在工資市場找到替代這一批人的替代者之前,這些勞動者都不能變成獨立的農民…

…對土地的出售,又能保證這筆錢作為基金,可以源源不斷地將新的勞動力運過來  如此一來,每一個新來的勞動者,實際上都在干兩件事。

  第一件事,為他們的主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

  第二件事,創造完剩余價值后,再用工資購買自己的小塊耕地。而購買耕地的錢,這筆錢,又可以作為“遷民基金”,使政府從海的彼岸,把他們的“補充員”運過來。

  基本上,大順要搞得移民政策,這里主要是指面向北美西海岸、澳洲這些方向的移民,除了那些退伍士兵分的土地外,基本上就是照著這個思路來的。

  金礦,只是讓資本愿意去;而去的勞動力的目的,恰恰是為了賺錢之后買一塊地。這是兩千年自耕農思維對土地的渴求,非常完美地符合大順的國情。

  阿拉巴契亞山以東的問題,是既不缺資本、也不缺商人、也不缺市場,缺的就是被生活所迫而自愿出賣其自身勞動力的人。

  所以,即便有資本、有生產資料,可是沒有工資勞動力,那就很難發展起來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

  大順現在要把阿拉巴契亞山一截,禁止西進,這正是推動了北美東海岸的資本主義發展。

  西部邊界問題,算得上是北美十三州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這個問題,影響極大。

  不只是導致后來美國分離出去后,即便資本主義發展了,依舊保留了濃厚的封建和小資產者殘余,尤其是文化層面;更是直接催生了聯邦黨和共和黨的激烈對抗,以及后續的一系列變了名字的兩黨黨爭的傳統因素。

  漢密爾頓和杰斐遜之爭的關鍵物質基礎,就是西部、西進。或者說,西部的土地。

  從建國之初,漢密爾頓就拿出了《制造業發展規劃》,告訴杰斐遜,你們那一套基于自耕農、小生產者、熟人社會、鄉約村社的那套東西,早晚要完。不搞制造業,等死吧。

  杰斐遜則認為,憑什么會完?西部還有廣闊的土地,每個人都可以做自耕農、小生產者。這種鄉約村社、熟人社會的模式,可以全面復制。

  漢密爾頓認為,沒有制造業,遲早要完。鄉約村社、熟人社會、法官就是新教教皇、小生產者自耕農互助社區等等,肯定是要瓦解的,不提前就把這些東西改了,未雨綢繆,早晚要出事。要著眼未來搞社會實驗,而不是盯著過去,不然修修補補縫合在一起的東西,將來肯定會出問題。

  而杰斐遜則認為,有了制造業,才是要完。制造業發展起來,就這體制,那將來肯定要魔幻成大資本居于幕后的貴族寡頭制。所以為了避免這種魔幻,我們就別進步了,重農輕商抑工,大家都去當農民,不就可以避免了嗎?

  而著名的“威士忌叛亂”,更是把漢密爾頓的發展資本主義的理念,展示出來:對大型工場輕稅、對小資產者作坊加稅,要讓大工場把這些小資產者都擠死。讓小生產者破產,為新時代做準備。

  最終導致了叛亂。而叛亂的主力,就是這些“蘇格蘭愛爾蘭邊疆人”,也就是現在大順和約翰·賓談論的越境問題的主力。

  漢密爾頓的手段效果很明顯,小作坊破產、西部的農作物價格暴跌因為主要用來釀威士忌,從而使得東部的釀酒制造業工廠迅速發展、而西部的土地因為糧價暴跌快速被大農場兼并,破產者不得不去做工。

  現在,大順和約翰·賓談的,依舊還是類似的問題。

  即西部土地問題。

  人,也還是那群人。

  至于怎么辦…歷史上,漢密爾頓已經給出了辦法:組織軍隊,15000士兵壓過去,鎮壓。

  現在,陳青海和約翰·賓談的事,就是這么回事:法律是要暴力機關執行的,現在你們得拿出點東西,軍隊也好、民兵也罷,你得能做到約束那些人不要越界、越界之后要有懲罰。

  否則,這事沒完,到時候非要打起來不可。大順和法國是鐵了心保阿拉巴契亞山做邊界。

  當然,也不能只靠罰。

  所以,還是你約翰·賓這邊退一步,降一下地價,讓他們回來。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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